民國時期,哈密一帶的駝業很興旺,從事長途運輸的駱駝客為了應付旅途中的艱辛和不測,往往成幫成伙,結伴而行,因此在哈密流傳著很多“拉駱駝”的小調,雖然歌詞、曲調不盡相同,但內容都期期艾艾,滿腹怨氣。而王洛賓憑著自己的音樂天賦,對原來低俗的小調進行了大膽地摒棄和修改,為之找到了一個“熱情的魂魄”,最終化腐朽為神奇。
山南綠洲、山北草原——在中國,很少有哪個地方像新疆的哈密這樣,將兩種截然不同的地貌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哈密是個開始和結束并存的地方:沿著河西走廊狹長的通道向西,一出陽關,便踏進古西域的蒼茫之中。過敦煌,入星星峽,經過苦水、煙墩、駱駝圈子、圪塔井、大泉灣……才能到達哈密。沿途這些地名形象地說明,這一路缺水少雨,直至綿延的天山橫亙于眼前,才開始有了稀疏的樹木,孤零零的黃泥土屋,以及雪水滋潤出的哈密。
哈密并不大,陽光充沛,如今在市中心矗立著一尊“瓜鄉少女”的雕塑——一位長辮子姑娘懷抱著哈密瓜,眺望遠方。早在1000多年前,哈密人就已開始種植哈密瓜——一種特殊的厚皮甜瓜。在哈密五堡發掘的墓穴中,就找到了早已風化的甜瓜,原來,古人喜歡以這種甜瓜陪葬。1696年,哈密王向清廷獻瓜,得到了乾隆帝的大加贊賞,因此這種瓜遂正式得名為“哈密瓜”。
早年哈密的駱駝客小調
哈密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哈密失,則失全疆;哈密保,則可復全疆。哈密像一個火山口,一切征兆都能在這里預先看到。作為新疆的東大門,它是進入西域的第一站,深入亞洲腹地的旅行,實際上就從哈密開始。人們在這里購買到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號稱“沙漠之舟”的駱駝,并雇用駱駝客當腳夫。因此絲綢之路,不僅是人之路,也是駱駝之路。
民國時期,在哈密、巴里坤、奇臺等地都設有駝商會,以協調駝運事務。那時的駝業很興旺,駝商眾多,共擁有駱駝幾十萬峰,從事長途運輸的駱駝戶不計其數。駱駝客們為了應付旅途中的艱辛和不測,往往成幫成伙,結伴而行。他們把內地的綢緞、百貨、茶葉、糖果、調料等物資運進來,又把新疆的皮革、羊毛、藥材等物資運出去。因此在哈密曾流傳著很多“拉駱駝”的小調,雖然歌詞、曲調不盡相同,但內容都期期艾艾,滿腹怨氣,比如:“拉駱駝的人兒難,常年不得閑,/一年四季都在那戈壁灘。/吃不上好茶飯,穿不上好衣衫。/丟父母拋妻子呀嘛,喪盡了良心。/世界上人下苦哪有拉駱駝苦?”
拉駱駝,果真那么苦嗎?為什么這些小調里,沒有說種哈密瓜如何辛苦的歌謠?原來,農耕文化的理想生活模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婆孩子熱炕頭”。而駱駝客的工作,完全打破了這種農業生活的完整性——丟下父母、妻子、孩子,面對的道路極為艱險,往往“只見沙石不見人,冬冷夏熱累死人??耧L卷沙遮天日,只聽鈴響不見人”。不僅身體苦,駱駝客還要飽受精神折磨,面對雇主得小心翼翼,基本上沒有休息日:“一拉一個日落黃昏,走在半夜瞌睡又丟盹”。農民習慣過冬閑,但對駱駝客來說,閑是妄想,若能平安回家就很好了,途中還得擔心:“土匪攔路嚇死人,搶走了駱駝打傷了人,討飯到家門,身無半分銀”。
絲路古道路途遙遠,氣候惡劣,環境復雜,民族眾多,可謂險象環生,不僅是駱駝客,幾乎所有的人,都處于一種極不穩定的狀態中,隨時有財物被劫掠,甚至喪命的危險。當年敢闖絲綢之路的人,大多是有膽量的男人。他們常年在外,顛沛流離,內心極端焦躁,一些路邊妓院便應運而生。在荒漠中連走數日,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小店,駱駝和人格外振奮:“哪里來的駱駝客?馬沙來的駱駝客。/駱駝馱的是啥東西?駱駝馱的是姜皮子。/姜皮子花椒啥價錢?三兩三錢三分三。/門上掛的是啥東西?門上掛的是破鞋。/有錢的老爺炕上坐,沒錢的小子地上坐。”但就是這首粗俗的駱駝調,被男人們哼唱在哈密的街頭巷尾。
王洛賓演繹的駱駝隊
949年,當王洛賓采擷到這首民間小調時,立即對它大施手術,令其重獲新生。經王洛賓改編后的歌曲被定名為《哪里來的駱駝隊》:“哪里來的駱駝隊,哎亞里美/哈密來的駱駝隊,夏里洪巴蕊/天山大雁長空叫,哎亞里美/沙漠腳印一對對,夏里洪巴蕊/駱駝馱的勘探隊,哎亞里美/駱駝馱的清涼的水,夏里洪巴蕊/勘探姑娘高聲唱,哎亞里美/再不叫沙漠打瞌睡,夏里洪巴蕊”。
1993年,這首歌曲被定為《中國地質隊員之歌》。當地質隊員將采集到的一塊上億年的化石標本送給王洛賓時,他的眼前又浮現出了那久遠的一幕——1949年,當王洛賓隨王震部隊進入新疆,路過新疆東大門哈密時,他被一首原生態的駱駝調所吸引,遂對它進行加工整理。之后,演員們拿著歌頁,走上街頭進行宣傳演出。這首歌曲一經演唱,便像出巢的鳥兒,飛翔起來。
王洛賓憑著自己的音樂天賦,化腐朽為神奇,為這首歌找到了一個“熱情的魂魄”。正是因為王洛賓很注重大眾審美趨向,并按照這個標準去再創作,才贏得了大多數人的喜愛。1949年,正值舉國歡慶解放的年代,人們情緒高昂,充滿了創造和勞動的熱情,這種熱情被王洛賓敏銳地捕捉到了。
王洛賓大膽摒棄了原來小調的五分之四的歌詞,并對保留下來的兩句也進行了修改。“駱駝客”帶著一種約定俗成的特殊意味,將“客”改為“隊”,既有一群人形象的立體感,又從原來的特定語境中脫離開來;點明“哈密來的駱駝隊”,讓歌詞落在實處,和后面襯詞的“哎亞里美”形成虛實對照。之后,王洛賓加上了一些非常實在的意象:天山、大雁、沙漠、腳印,并用“長空叫”和“一對對”勾畫出一種天上地下的立體感;再引入“駱駝馱的勘探隊,駱駝馱的清亮的水”,這兩句歌詞聽起來似乎有點兒“犯沖”:因為駱駝的“駝”和后面動詞“馱”發音接近,但卻又造成一種非常調皮的感覺,像小孩說繞口令,知道不好說,卻非要這么說。最后兩句,畫面中突然出現了人。此前的意象皆以物為主,“勘探姑娘”一下子從場景中跳出來,開始“高聲唱”,并與此前天山大雁“長空叫”形成呼應,正是這些共同的響聲,“再不叫沙漠打瞌睡”!整首歌曲如天山上流淌下來的雪水河,清澈透亮,歡快曉暢。
有人問王洛賓,“亞里美”和“夏里洪巴蕊”是什么意思,王洛賓這樣解釋:“絲綢之路上民族眾多,民歌在傳唱過程中,融合了維吾爾族、哈薩克族、蒙古族、漢族等多民族的語言。”也就是說,這些襯詞雖然沒有什么特殊意思,但卻雜糅了很多北方少數民族的話語習慣,有種異樣的美感。
王洛賓所整理的民歌,大多是以流行音樂的形式來演繹的,任何人都可以很快接受。王洛賓不僅對音樂駕輕就熟,還熱愛文學、喜歡詩歌,其藝術修養可見一斑。他在整理和改編民歌時,很注重歌詞的“平仄對稱”,努力將古典詩歌的格律和新詩的自由有機地結合起來。他的改編皆以標準漢語為前提,盡力讓漢語在旋律中不受一點委屈。正是這些點點滴滴的努力,才讓他的歌曲從一開始的“流行”最終升華為“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