壟間擊缶

　　鋤禾往事
　　
　　農(nóng)民愿做農(nóng)活兒，是骨子里有的東西，與生俱來。大約到了能夠掂起鋤把子的年紀，就有了親近鋤頭的意識——這一點，與賈府的寵兒不以“通靈寶玉”為光，有很大不同。也就是因了這層年紀關系，年幼的農(nóng)家子對于長大家什還使不動，而莽撞地拿鐮刀，又有危險，培養(yǎng)初期勞動技能，就只有多磨煉小薅鋤。先學剜野菜，后學鋤地。
　　——待學會了鋤地，就算在農(nóng)業(yè)行當上“開了蒙”，半樁小子離扎入農(nóng)民堆兒不遠啦。
　　鋤地究竟是怎樣一項活計，有多大勞動強度，它背負哪些個文化孑遺，包含哪些個失望與希望交織的心曲，誠摯而言，一輩子匍匐于土地的老式農(nóng)民今天誰也不愿對此再進行情景過濾。他們干夠了！有關鋤地，倒是唐朝人李紳有一幅造像，他的第一首《憫農(nóng)》詩，千百年來觸痛了天下人良心，詩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20個字，道盡了農(nóng)人的酸辛?？墒?，鋤禾為什么在“日當午”，鋤者是壯漢還是老幼婦孺，鋤頭為大鋤還是小鋤，農(nóng)田是山坡還是平地，“禾”又為哪一種稼禾……詩里卻沒有說。這其中，有的方面當是詩人不解，有的可能只是憑輿遠眺，未在實處上接觸“三農(nóng)”。盡管如此，他的“鋤禾”，也比五柳先生的“夫子自道”，更入門徑，更給農(nóng)民以安慰。五柳先生愜吟的兩句詩：“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彪m然也言及了鋤地，但由于缺少了人民性，詩面上標注的只是他士大夫階層的孤高自許，一如今日各路明星似的有玩兒“秀”之嫌。李紳看到的勞動狀態(tài)，他所描繪的鋤地場景，在中國起碼存續(xù)了1000多年……
　　應該讓城市里的人和現(xiàn)今絕大多數(shù)不以農(nóng)為業(yè)的農(nóng)村后代，“新新人類”們知曉，小鋤兒這件不大的東西，在農(nóng)田應用上它最廣泛，在農(nóng)事中使用周期最長，在日月流轉(zhuǎn)中最易磨損人的容顏。
　　通常狀態(tài)，用小鋤（北方地區(qū)稱“薅鋤”）鋤地（北方白話稱“耪地”），取蹲的姿勢。這個“蹲”只是姿態(tài)，不可能雙腳并攏地蹲坐下去，是雙腳腳后跟時時夠著屁股，一攆一攆地前行。身后留一個個足尖兒的印跡。那真正地叫“一窩三折”。
　　與其他只為歲時之用的農(nóng)具比較，鋤頭適用性更強。它不像鐮刀只針對細稈兒類作物，如谷黍、麥子、豆秧兒等收割，也不同鎬頭只對掩埋類作物和硬稈兒類作物起作用，而是無所不需，無所不能。并且，它的通用技術(shù)貫穿所有農(nóng)作物從出土到生長的整個過程。一年24個節(jié)氣，除了冬仨月，除了作物成熟期，一年里會有八九個節(jié)氣離不開它。
　　鋤地事項從旱地里剛鉆出草芽兒——京西稱“馬耳朵草”開始，就不是一件可稀松懈怠的農(nóng)活兒。老早以前就有“早清兒趕早兒，晌午曬草兒，晚上趕了（音讀liǎo）兒”的說法。至于到了鋤草滅荒的緊迫階段，農(nóng)民除了在心里叨念老輩人傳下來的“草死苗活地發(fā)暄”一句難經(jīng)，那便是更愈發(fā)地折磨起自己的皮肉來了，下狠力氣與草龍決戰(zhàn)。揚鋤期間，也會因為農(nóng)時不同，農(nóng)作物種類不同，而各有各的疲勞點，各有各的掛相兒。如旱季里耪坡地上小苗兒，恰在“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之際，甩了鞋光腳丫蹬土，土都燙腳。這會兒生產(chǎn)隊長見大伙兒打不起精神，他會以“不耪完這塊地不準回家吃飯”的話詐唬，甚或粗野地大罵。嚷過罵過，十幾把、幾十把鋤頭立時狂舞起來，就覺得坡地上狼煙四起，前前后后，一個個像野獾拱地似的在田地里突突。人腰酸腿軟胳膊疼，全沒了人樣兒。有露水時節(jié)，人一進地，露水就打濕了褲腿鞋面，鋤也容易掛土。耪一個時辰，薅鋤把兒裹滿了泥，滑滑溜溜，疙里疙瘩，攥起來脹手膩手。莊稼矮時，地里還通風；莊稼長高，田壟里就像扣上了蒸籠一樣地憋悶，還不算莊稼葉子剌人，傷口劃痕經(jīng)汗?jié)a殺棱棱地疼……
　　文化典籍曾經(jīng)力挺鋤頭的赫赫之功。漢劉熙《釋名·釋用器》載：“鋤，助也，去穢助苗長也。”《農(nóng)書·鋤治篇》評述：“稂莠不除，則禾稼不茂，種苗者不可無耘鋤之功也?！苯孕佬廊粚z看作農(nóng)民的生命伴侶。對不對呢？也對?？墒獠恢?，一朝鋤頭的出現(xiàn)，竟使農(nóng)民與之“相親相愛”了兩千多年！可嘆白鐵無辜，它在推動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前行的同時，卻也成了捆綁農(nóng)民于土地、扼殺農(nóng)民人性尊嚴的利器！人使喚鋤，鋤也磨礪人，一茬茬草根將農(nóng)民托命茍活的天性養(yǎng)成，不能說和鋤頭沒有干系。是鋤將他們身家命運定了終身。
　　簡簡單單的生產(chǎn)工具，造器盈縮乾坤，藝道敏而多專，涉情環(huán)節(jié)無限。它里邊蘊涵的農(nóng)田知識和牽引農(nóng)民情緒的地方多著哩：有赤心，有農(nóng)藝，有天地人對立統(tǒng)一的融合，有親田者著眼不迷的田間倫理……
　　拿谷子黍子來說，在鋤治過程即顯農(nóng)藝。谷黍?qū)儆诤堤锎翰プ魑铮拓汃?，耐干旱，春天給它鋤第一遍草的時候，就跟著定苗。谷黍不同于他類，它籽?；?，下籽密集，民間有“有錢買籽兒，無錢買苗兒”的說法，故而播種量大。出了苗，一壟繩時候多，缺苗斷壟時少。它每棵只生細線蟲兒似的細根，若不及早定苗，容易出現(xiàn)連根，成了滾氈，毛茸茸一團兒，發(fā)不起苗。在定苗上亦有講究，谷子喜歡稀疏，黍子喜歡搭伙兒。谷苗稀一點兒，后期谷秸生長高大粗壯，谷穗兒像狼尾巴一樣粗長。黍子在行列里是一撮兒一墩。這么處置，首先是種群上的原因，其次是收割上的考慮，透鐮，收割起來“刷（土音讀shuà）利”。綜合各種指數(shù)，農(nóng)民給谷黍定苗立下了規(guī)矩，叫作：一二三的谷子，四五六的黍子。一壟株距，谷子可以一棵二棵三棵地列隊，黍子卻必得四棵五棵六棵地一起抱團兒。谷子地里次年容易長“莠子”，谷不種“重（音讀chóng）茬”，也是老輩兒經(jīng)驗之一。
　　玉米地里的鋤頭活兒，始終是重頭戲。一年收成豐歉與否，要看大田玉米。它至少鋤三遍。頭一遍稱“開小苗子”，時間在苗已出齊，長出兩三片葉子的時候。鋤地姿態(tài)是騎著壟背前視，左一鋤右一鋤，掏壟。伸鋤期間，眼神只那么一掃，就選準了壯苗，將其留下。過鋤后，土分兩邊，苗壟呈淺溝狀，晾苗兒。鋤頭遍地的作用，為定棵、松土、鋤草和增加地表溫度。鋤第二遍地，在玉米苗長到齊腰高，七八片葉子，俗稱“喇叭口兒”期。方式為“掏馬口”、“貫大檔兒”，鋤地增添了保墑作用。第三遍地，在玉米“吐花紅線兒”前后，目的在于保證籽粒飽滿貫頂，不生虛尖子，并為下茬秋播小麥打下清理農(nóng)田的基礎。鋤二三遍地時，玉米株已經(jīng)遮擋了人，人蹲不下去，就該使用大鋤進行農(nóng)作了。
　　說到這里，就不能不說大鋤這項工具。打個比方，如果說薅鋤是適應短兵相接、火力密集的長短槍，那大鋤就是瞄準敵人集群的過山炮，遠距離有效殺敵。這大鋤由鋤板、鋤鉤、鋤柄三個部分組成，總長約兩米。鋤板近乎方形，寬長各約六寸，鋤板上有“褲兒”，鋤鉤鼻子插入鋤板“褲兒”，順周遭砸上鐵楔，化明礬澆注，鑄死。鋤鉤呈拱形，長約一尺余，熟鐵鑄造，在鋤板和鋤柄之間起連接作用。大鋤柄長三四尺，一般使用梨木旋制而成，木質(zhì)光滑細膩，粗細不脹手。幾輩人傳下來，鋤板變窄，而大鋤柄會像大秤桿兒一樣油亮。耪大鋤地和耪薅鋤地截然不同，使大鋤下地，是一個鋤角兒先入地，同時■著向后平拉，要使出腰上那一股勁。一鋤耪過，款款前行兩步，就聽“咔”的一聲土響，第二鋤又入了地。節(jié)奏清晰，鮮明有力。此一招法，20世紀60年代初豫劇電影《朝陽溝》有劇中人物拴保向銀環(huán)姑娘面授鋤藝的口訣：“前腿要弓，后腿要繃，心不要慌來手不要猛?！闭f的基本如是。大鋤耪地適宜玉米、谷子、高粱等寬壟背作物，運鋤要拿捏有度。鋤淺了一層皮，不頂用；鋤深了沒（音讀mò）鋤鉤，費力氣；應以不傷及莊稼根的深度為最好。老輩人還傳下一種“套鋤”的方法，即前邊下一鋤，跟著在原處再鋤一次，以此來確保鋤得深、鋤得透。有一個老故事也有意思，是說朱元璋當上了皇帝以后，怠慢功臣故舊，“老干部”們已不能貿(mào)然直言，便以憶苦思甜方式，拐著彎兒點醒君王，說起當年“手使鉤鐮槍，跨著青龍馬，攻打高粱城”的往事，暗語挑明了朱元璋掄過鋤、耪過地。
　　
　　農(nóng)田之中四藝，鋤地是農(nóng)田管理的中心環(huán)節(jié)。它歷時長，影響大，適時節(jié)而高質(zhì)量地鋤地，直接作用于收成。在漫長歷史當中，農(nóng)民與鋤相依為命，不斷地認識自我，不斷地發(fā)現(xiàn)和總結(jié)鋤地的功用，以最簡潔的口語形式，保留下農(nóng)耕文化檔案。尤其是那些代代相傳的農(nóng)田諺語，無論在中國南方或北方，至今仍像明珠一樣閃閃發(fā)光。比如：“旱耪田，澇澆園”、“種在犁上，收在鋤上”、“早間（音讀jiàn）早定，苗壯粒重”、“深鋤加一寸，頂上一茬糞”、“棉鋤八遍白如霜，谷鋤八遍不見糠”、“谷鋤四遍二八米，麥鋤四遍一九面”、“糧食增產(chǎn)靠三寶：施肥、澆水、勤鋤草”、“頭遍挖（間苗），二遍抓（深鋤），三遍四遍大鋤拉（淺快鋤）”、“鋤草不論遍，越鋤越好看”……很多很多。
　　世人讀了魯迅的書，以為農(nóng)民都像“閏土”一樣傻傻愣愣，呆頭呆腦，張口即說農(nóng)民沒文化，腦袋瓜“短斤缺兩”。其實讓國人吃飽肚子這件大事，哪一個朝代都是憑農(nóng)民的聰明智慧托舉的呀！就說“旱耪田，澇澆園”一句諺語，愣是將辯證法推行到了農(nóng)田。僅憑這一點，你心里的農(nóng)民能不換個過兒嗎？農(nóng)民在種田上種出了科學，已經(jīng)讓你產(chǎn)生信服力，但如果說他們還有“農(nóng)民版”的質(zhì)量監(jiān)控，一定會讓你覺得新奇。這個模式叫“翻家壟”。鋤地人在一塊地的地頭兒先一字排開，每人認領一壟，鋤到那邊地頭折回，再由隊列末尾打頭，依次按反順序來。如此循環(huán)，一就是末，末就是一。這個方法公開透明，不必挑揀，相對合理，趕上苗壟草多草少，誰也不得起急。遇到地中間有“斜子”（短壟），勞動量比人少一半，是他的運氣。遇了墳頭兒障礙，少耪，那領鋤人大喜，高興得嚷嚷“死人接活人”，是他的樂趣。然而，“翻家壟”的真正目的，在于檢查活茬質(zhì)量。有的人單圖快、省力，往往不守規(guī)矩，鋤一鋤蓋一鋤，前一鋤將后一鋤的草蒙上，老話叫“貓兒蓋屎”。貓兒蓋屎什么樣，現(xiàn)今樓房家居養(yǎng)貓說不清。貓是一種愛干凈的動物，它拉了屎總要撓土蓋上，這在農(nóng)村養(yǎng)貓很常見。農(nóng)村廣闊天地有很多土可供貓撓。把干活兒稀松說成此狀，唯有農(nóng)民想象得出來！用了翻家壟法，人的記憶定在那里，日子遠近都脫離不了干系。
　　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古語有之。方今之世，說不清還有多少人對農(nóng)田記憶感興趣。然而，中國以農(nóng)業(yè)立國數(shù)千年，這真真正正地屬于國家記憶。從農(nóng)村過來的50歲以上的人，直到今天還有兩個情景忘不下：一個是農(nóng)田送飯，一個是田間送水。鋤田緊張的時刻，下田早，各家各戶送早飯。差不多同一個時辰，挎筐提籃的將早飯送到地頭。有大耳罐子裝的稀粥，有用豆包布裹著的干菜團子、雜面餑餑，日子稍微殷實一些的，送小米悶干飯、豆面魚兒蘿卜絲湯。那是一個喧鬧而和諧的場合。見家里送飯人來，鋤田者拎著鋤三蹦兩蹦地奔到地頭，深情地瞧一眼家人，然后忙不迭地看送來的飯食。手顧不得洗，就揪一把帶露水的嫩草搓一搓，完后往褂襟上一蹭，就開飯。人有站的，坐的，蹲的。有家里忘記帶筷子的，下田人不多埋怨，將地邊的柳枝、荊條撅下來，捋巴捋巴，當筷子用。一起吃飯，有時不顧你家我家，你在我家罐兒里盛一碗湯，我在你家菜盆里夾一口菜，仿佛一個大家庭，樂在身邊。送水，那肯定是在炎熱的夏季。田里人辛苦，生產(chǎn)隊專派送水的社員。送水掐著鐘點兒，總在半日“歇盼兒”的時刻送來。水從村里深井剛打上來，叫“井拔涼水”。挑水者怕水濺出桶外，水筲壓著幾片蓖麻葉兒。地頭歇著的人，只要聽見扁擔鉤上邊鐵環(huán)擊打筲梁，“嘩啷嘩啷”的響聲，會立時來了精神，就會有人嚷“大涼來了！大涼來了！”多沉得住氣的人也會踮起腳眺望，性子急的前去接應。到了跟前，不容送水者將水筲放平穩(wěn)，就有人搶起水舀子，等不及的，干脆將水筲傾斜，手扒著水筲、嘴對著筲沿兒狂飲。喝過，一邊摩挲胸脯兒，一邊打飽嗝兒，喊“痛快！”那一刻神怡，比今日喝冰茶過癮，比遇著老板發(fā)“紅包”、單位發(fā)獎金，還快活、長精神！
　　……
　　“七月十五定旱澇，八月十五定收成”，“立秋十八天，寸草結(jié)籽”，那就到了“掛鋤兒”季節(jié)，辛苦了大半年，演練“小薅鋤翻跟斗”的莊稼把式，就此落下了鋤禾的帷幕。
　　
　　操收見春秋
　　過去有這么個笑話：收秋之時有人到人力市場找短工，遇上了一個不太壯實的青年。問：“小伙子會干什么活兒呀？”小伙子一拍胸脯，挑起大拇指，胳膊向外甩，張口答：“家里家外，——全活兒！”說完，嘴角還有些撇。“家里會什么呀？”“蒸饅頭烙餅，大條面水揪疙瘩兒，捏餃子片兒湯好飯食。”雇主高興：“那家外呢？”“摘栗子，打柿子，上樹搖蘋果……”小伙子口齒利索。“力氣怎么樣啊？”雇主接茬問。又答：“裝八斗糧的口袋不用■，■了也扛不起來?！比藗兟犃斯笮Α?br/>　　其實這是一個反話段子。家里做的那幾樣活兒，真正的反意：蒸饅頭不成，塌鍋——變了“烙餅”；扯大條面入鍋黏成了坨兒——成為“水揪疙瘩”；餃子下鍋煮破皮——成了“片兒湯”。反面理解一丁點不差?！罢边@，“打”那，“搖”什么，跟主體承受不相符，全屬錯位。至于連裝八斗糧的口袋都■不動（一斗糧合15市斤）、扛不起來，那更算不上爺們兒！
　　談天說地為營生。這則笑話除了賦予農(nóng)民對不懂莊稼活兒、“四不像”之人的奚落，更多地包含農(nóng)民語言的智慧、幽默，和人品行上的行為取舍。在農(nóng)忙時候，這一類笑話是為了減輕強體力勞動者苦澀，由他們炮制的帶一絲絲甜味的精神撫慰劑。
　　農(nóng)民到了秋天，心情處于亢奮期。按老輩人格言式諺語，來安排農(nóng)事。“處暑找黍，白露割谷”，這個信條在中國北方非常普及。谷黍是大田先熟的小粒糧食作物，處暑節(jié)將至未至，村莊里便洋溢著興奮情緒，家家戶戶早早準備好了秋收的工具。
　　未曾開鐮，田野里即有一哨人馬——護秋人。黍子熟了，人惦記，“大老家”（麻雀）也惦記。下午時刻常看到幾百只集中在大樹梢上，嘰嘰喳喳地叫一番后，“轟”地一下起飛，像低空一片云散入田地，去禍害莊稼。雖說“豐收之年，不怕鳥兒彈”，但任由鳥兒糟害，人們還是不依。黍穗剛上糧食，護秋人就在地里扎草人、插竿戴草帽、掛花花綠綠布條子，以假作真嚇唬“大老家”。有在地頭游動的老頭兒、老太太，也常會用木棍敲打莊稼葉兒，并時不時發(fā)出“噢—噢—”的恐嚇聲?！叭锁B爭食”，土地上先上演一出大戲。
　　接下來，選個好天氣，開始初試秋鐮了。
　　黍子一熟，金黃色的黍穗彎著腰，天然就是個笤帚姿態(tài)，枝枝細杪兒像被梳過一樣清麗。人見了都想摸一摸。收黍子，是用短把兒鐮刀割穗頭，割下的部位要能夠完整地保持黍梃兒。一把一把地割下，湊成一個大黍穗頭，然后捆上“要（音讀yào）子”。收工時，或是用車拉、牲口馱，或是用架筐、背筐運送到場院。黍穗收罷，黍子秸稈照樣直挺挺地立著，“黍丫巴”還透著一星半點的綠。等到人閑了，再收拾它——打黍秸。
　　黍子進場，“場頭”開始忙，他是場院的大管家。黍穗曬了三五天，即開始脫粒。搓黍子是很熱鬧的一道風景，生產(chǎn)隊婦女有的戴草帽，有的蒙頭巾，湊在一起十分開心。這項活計，誰都不愿落空，——因為能得到扎笤帚的笤帚杪兒。搓黍子的工具，最好是粗麻石，一把黍子“吭吭”搓幾下，摔打摔打，黍粒兒就全掉了。其次新搓板，再次是倒扣著的簸箕。這種勞動，常在后半晌兒的樹陰下進行，有時忙碌到月上東山。
　　黍粒搓了，黍頭不見了，笤帚杪兒被拿回家了，黍子粒攤晾在了場上。
　　進入白露節(jié)，就該割谷了。谷子比黍子種得多。坡地、平地輪茬。過去品種有大青谷、小白谷、繩頭緊、謝花黃，后來前幾種遭淘汰，選擇謝花黃為當家品種。種植方式是四壟谷夾兩壟黑豆。谷長得高，黑豆矮，便于莊稼地通風，不愛鬧“黏蟲”。俗話：麥割傷鐮吃白面，谷割傷鐮一包糠。割谷雖說不是細致活兒，但也有一些講究。開鐮之前，有經(jīng)驗的老農(nóng)要到田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掰著谷穗看一看，看它幾成熟，再作決定。而谷子又怕風搖，熟了就得搶著割。
　　
　　割谷的鐮刀，有兩種，大多數(shù)用“褲鐮”不用“釘（dìng）鐮”。褲鐮頭兒沉，能使上勁；釘鐮頭輕，容易把鐮刀把兒拉劈。谷秸質(zhì)硬，割起來發(fā)“哏”，割谷使用的鐮刀要磨得飛快，伸出腿，能把小腿上的汗毛刮下來。割谷規(guī)程，兩人為一個合作單元，前邊割的負責打“要兒”、撂好鋪子，后邊跟上的給捆上。捆谷的人要懂事，他可以使腿頂住谷個兒，下手捆緊，卻不能用手來回地揉；揉多了，谷粒也就掉了。收工前，割谷的都要搬谷個兒、碼垛。5個一垛、10個一垛，皆可。5個一垛，是4個谷個子谷穗朝上，相互靠攏，上邊再順著一個。這樣堆放保穩(wěn)，又可防小雨淋。谷垛在地里堆放多長時間，沒準頭兒，如平地上割谷，當天就用馬車運回；如果在山坡，靠驢馱，那就看整體的時間安排了。早了晚了山梁上傳來“咿咿”、“哦哦”的吆喝驢聲。
　　谷子進入場院后，可容時間的事項有幾種：掐谷穗、軋場、捆谷草、打苫子。但不容喘息，搶種完麥子，即是腳打后腦勺的急活兒——刨白薯和花生。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刨白薯是在霜降節(jié)氣。
　　白薯于晝夜溫差大之時，最愛上“體重”。但又絕不能因為它貪長而縱容，遭受凍害；受了凍害，不宜保存。
　　作為大田作物當家品種，刨白薯既是大項農(nóng)活兒，又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刨之前，可任由生產(chǎn)隊社員“索”白薯葉。割下的葉子曬干，既可食用，又可作上佳豬飼料。而后，該拉白薯秧子了。這拉秧兒有點講究，要會使“寸勁兒”：手提著薯秧兒，鐮刀刃向上傾斜，照準薯秧兒基部，“咔”、“咔”，一下一棵。留下了茬巴，而又不能帶出“白薯拐子”。帶拐子的白薯，刨時好辨認，薯塊不容易丟。拉下來的薯秧，先苫蓋在薯埂上，待刨到時再扯開，可以預防寒霜侵害露出的薯頭兒。刨白薯，板鎬、三齒鎬都行，然各有利弊：使用板鎬下力沉實，手法靈活，左一鎬右一鎬，先搜邊側(cè)土，待露出薯塊兒，再一鎬從薯棵底部將薯塊兜出，刨時會出現(xiàn)“鎬傷”，那是將白薯碰傷或切了轱轆兒；使用三齒鎬輕便省力，但一鎬下去，沒刨準位置，容易給白薯塊穿眼兒。白薯分為春薯、麥茬薯兩種，刨春薯時還略可粗放，刨出來的薯塊在地里“趴堆子”，過幾天幾夜沒關系；而刨作為“白薯母兒”的麥茬白薯，則必須多加小心，避免受鎬傷，裝筐要輕拿輕放，不得“闖皮”，還必須當天入窖。
　　刨了一季兒白薯，留給人最深的記號，是手指肚、手丫巴、手掌心染上了的白色薯漿（叫“白薯黏子”），沾了泥土，一個個黑點兒十天半月弄不下去。
　　現(xiàn)在已作為瓜果蔬菜，被營養(yǎng)學家推為營養(yǎng)首選的白薯，因其產(chǎn)量高耐儲藏，災荒年月能抵御饑荒，故而在漫長時期的大半個中國，一直被當作“保命糧”，北京地區(qū)百姓話有“大擋戧”之稱。農(nóng)民對它是愛恨交加，一日三餐，活下來靠它，吃得頭大脖子細、腿腳發(fā)軟、胃里冒酸水，也是它?！涔ψ镎l人評說？
　　寒露節(jié)，乃刨花生。待花生葉一小半兒都干了。它刨早了不行，刨早了出“胖妞子”。辨別花生成熟與否，須先看葉子上斑沒上斑，葉子花花點點上了斑，說明該刨的時機差不多了。刨出來驗看，還要看花生殼上面的麻坑，麻坑兒清晰為適合；一把濕花生抓在手，剝開看，是否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花生殼“掛里子”，殼內(nèi)有黑印兒，證明花生粒飽滿成熟。刨花生，選用三齒鎬、四齒鎬，刨下一鎬，讓花生秧在鎬齒上哆嗦哆嗦，抖一抖沙土，然后提起整棵按趟放下。刨花生和刨其他掩埋類作物不同，無論怎樣努力，都刨不干凈。即使再用小鋤細心翻幾遍，來年都會遇見失落的花生果——這自然成了農(nóng)村小孩兒奔向田壟拾花生的樂趣。
　　農(nóng)民世世代代自稱“土里刨食”，農(nóng)田名堂多種多樣，把一切有關的收獲農(nóng)事都統(tǒng)稱為“刨”，其意也深焉。雖則統(tǒng)稱為刨，但具體叫法又不一樣：砍玉米秸，說“釗”；收玉米棒兒，說“掰”；收高粱，說“扦”；收黍子，說“找”；谷子上場，下一工序說“掐”；棉花，說“摘”；麥子，說“割”、說“拔”；芝麻，說“殺”；白菜蘿卜，說“砍”、說“起”……每一種收獲，都隱含情結(jié)，都牽連農(nóng)民不同的情愫。憑茲再言，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存在了幾千年，歷史上貫穿南北的自然災害時有發(fā)生，全天下皆為風調(diào)雨順的好年景情況不多。在沿襲“靠天吃飯”的舊的農(nóng)業(yè)國，莊稼歉收、絕收現(xiàn)象相當普遍。因此，一年辛勤之歸宿，“刨”所置與的收獲，所帶來的往往不全都是歡歌，有很多時為痛苦、憂傷，甚至絕望！“場了（音讀liǎo）、地光、衣裳破”，縱橫農(nóng)民千秋心酸史。但，也就是因其憂歡百度，鑄就了中國農(nóng)民堅忍不拔的性格。紙上得來終覺淺，農(nóng)民和農(nóng)田之間的依存關系，簡直就是一部永遠讀不通爽的大百科全書。
　　從生產(chǎn)隊時期過來的人，還記著這樣一個場面：拾白薯。太悲壯、太壯觀了！人們?yōu)榱硕嗍暗靡豢鸢肟鸢资?，早晨蒙蒙亮，晚上趁月光征?zhàn)白薯田。收獲過了的白薯地里像落了一群老鴰，黑壓壓一片，老老小小拼著命翻地。去晚了的人，甚至把白薯須子也撿回家。人們被饑餓餓怕了！當然，為了多拾白薯，給生產(chǎn)隊勞動時，社員就有的作了“手腳”，故意多出鎬傷，故意丟下白薯。學“老三篇”最紅火的時候，號召學習加拿大的白求恩，農(nóng)民經(jīng)過權(quán)衡，對那英雄國家的理解從嘴上說出，變?yōu)椤巴依锬么蟮摹?。后來再擴展，“家拿大”又諧趣成“大家拿”。“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這話說得一點不錯。然而，農(nóng)民是吃飽了肚子，才能夠相信“主義”的；一切以自身饑飽為準譜兒，一切得來皆以為土地的產(chǎn)出最牢穩(wěn)、久遠，——這或許就是自認“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的宿命罷。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