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秀子 要用一個時代來修飾的女演員

　　這位日本“國寶級”的影星，一生共出演300余部影片。媒體用“一個時代已然遠去”形容她的離世
　　
　　2010年12月28日，日本街頭一派喜慶，人們正忙著張羅元旦新年。女演員高峰秀子（Takamine Hideko）86歲的人生在這天從容謝幕。這位參演過300余部電影的女演員，見證了日本影業的全盛時代，她主演的《浮云》、《二十四只眼睛》是昭和時代的縮影，而她的人生，則是對昭和女性恰如其分的演繹。
　　東瀛的秀蘭·鄧波
　　成為明星的那天，高峰秀子的童年提前結束了。那時她只有5歲，潦倒的養父把她拉去片場，與60位小朋友競演電影《母親》。膽怯的秀子雖然躲在隊伍最后，仍被導演一眼相中。她成為專演兒童角色的“職業演員”，跳房子和過家家從此和她的生活漸行漸遠。
　　《母親》讓秀子一炮而紅。其時，恰逢美國童星秀蘭·鄧波開始風靡東瀛，媒體推出兩“秀”對壘的噱頭，統計兩人在日本的票房號召力，結果打成平手。秀子因此獲得“日本秀蘭·鄧波”的頭銜，片約洶涌而至。
　　6歲那年，秀子參演了5部電影，7歲時的數字是11部，8歲是7部……輟學的秀子每天像鸚鵡一樣背誦臺詞，常常連電影名字都不知道，就演完了一部戲。“老實說，我只是耍猴人牽出的猴子，”多年后，高峰秀子在書中這樣回憶。
　　盡管如此，秀子的養父母依然沒有收手的打算。在大學精英起薪為50日元的時代，小秀子已能月入35日元，足可租下一套兩居室帶廚房的公寓，同時負擔一家三口的吃喝開銷。除了補貼家用，秀子的片酬還要用于接濟生父和哥哥。養父母離異后，秀子與養母一起生活，經濟上更為拮據。每次收到影迷寄來的玩偶、鮮花，秀子都一臉苦相，心里嘀咕“如果是錢或吃的那該多好”。
　　20歲時，年輕的秀子已參演96部電影。人們并不知道，光環下的偶像連上學的機會都沒有，乘法表只背了一半，字典也不會查。秀子對此深感遺憾，但身為家族的頂梁柱，她能做的，惟有堅持。
　　艱難轉型
　　在條件簡陋的年代，片場通常暖氣不足，空調更是遙不可及。高峰秀子回憶，有時要在冬天拍攝夏日場景，為防止哈出的白氣穿幫，導演會讓她先口含冰塊降溫。拍攝日本首部彩色電影《卡門歸鄉》時，由于膠片品質尚不穩定，扮演脫衣舞娘的高峰秀子必須抹上厚厚的油脂，才能拍出自然色彩，而那天，片場溫度將近40℃。靠著堅忍的性格，高峰秀子成為不可替代的臺柱。
　　和艱苦的物質條件相比，更磨人的是演技。秀子并非科班出身，文化水平也極其有限，她只得抓住機會留心請教。她把小學班主任指田先生稱為“活菩薩”，因為每次去外景地拍攝，指田老師都會趕到車站，送給她一本《兒童之家》或《一年級小學生》。正是靠著這樣的讀物，秀子才免于成為文盲。
　　有一年，秀子家中住進兩位大學生房客，她趕緊跟著他們去書店，怯生生地買回幾本“巖波文庫”，其中竟有海涅的詩集和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后來她回憶道：“這些書，我這個孩子讀了也很感動。”
　　16歲那年，秀子遇到一位恩師——杉村春子。在觀看影片《小島之春》時，她被杉村的精湛演技感動得站了起來。杉村在片中飾演一位麻風病人，因為羞于露出潰爛的臉，一直背對鏡頭。看到杉村從竹竿上收取衣物的生動背影，高峰秀子如遭電擊，猛然意識到演技的磨練是個永無止境的過程。此后，她找出自己的電影觀摩，覺得先前的表演不過是“劣質的兒童餅干”。她越發鉆研起表演來，導演小津安二郎、作家谷崎潤一郎、志賀直哉都成了她求教的對象。
　　“慰問袋”中的女明星
　　昭和時代的日本，和中國有一段孽緣。少不更事的高峰秀子也被卷了進去，在獨幕劇《滿洲國》中反串童年溥儀。宮女的旗袍、官宦的長辮、華美的布景讓秀子無比好奇。她在寬大的龍椅上欣賞這一切，直到扮演日本陸軍軍官的演員們沖上舞臺。“他們狂妄的臺詞和刺耳的長筒皮靴聲，使我這個兒童的心靈感到巨大的壓力。當然，這些臺詞我一句也聽不懂。”
　　等秀子能漸漸理解這些臺詞時，日本國內的氣氛越發緊張了。觀眾穿起了單調的國民服，劇場后面總少不了警察和憲兵。沒過多久，政府宣布關閉舞廳、禁映英美電影、影院均需放映閱兵式及新聞紀錄片。有人挨家挨戶收繳英美圖書和唱片，高峰秀子用零花錢買來的古典音樂唱片也未能幸免。面對拉著整車“戰利品”的收繳者，年輕的高峰秀子敢怒不敢言，最后只得含淚把心愛的唱片用木屐踩得粉碎。
　　戰爭常開殘酷的玩笑，秀子溫柔的形象成為軍人的安慰劑。那些寄往戰地及軍隊的“慰問袋”里，常常裝有高峰秀子的劇照。軍人在給秀子的來信中寫道：“陣亡戰友的口袋里，有您的照片”，“若能活著回國的話，我希望能和像您一樣的女性結婚……”多年之后，高峰秀子在《攝影集中的我》一書中坦言當時的難過和不安，“秀子的劇照離開了秀子本身，獨自行動起來。”
　　這些經驗，被秀子帶到戰后電影《二十四只眼睛》的表演中。她在影片中飾演大石老師，因厭惡戰時的軍國主義教育而辭職，但始終和班上的12位學生保持著深厚的情誼。殘酷的戰爭中，一半學生戰死，大石老師也失去了丈夫。戰爭結束，老師重返學校，成為當年12個學生的孩子的老師。
　　影片不僅打動了日本觀眾，還于1956年在中國公映，并間接促成了中國電影代表團的訪日之行。秀子應邀接待海峽對岸的中國同行。她十分欣賞趙丹的演技，兩人成為好友。“文革”時期，高峰秀子曾多方打聽趙丹的消息，直到運動結束，兩人才通上電話。
　　與黑澤明的“閃電苦戀”
　　“現在已是半夜時分，我正在寫劇本。可我突然想要撒尿。到樓下上廁所太麻煩，于是我打開窗戶就撒起尿來。屋頂上的大貓被嚇跑了。我撒尿的時間很長，樓下的人大概以為下雨了……”恐怕沒人會想到，這封“自然主義”書信出自電影大師黑澤明之手，收件人正是當時待字閨中的高峰秀子。
　　見信后的秀子當然不悅，她把信撕得粉碎扔進小河里。但在拍攝電影《馬》期間，秀子還是對時任副導演黑澤明萌生情愫。黑澤明約秀子去其住處喝茶，秀子瞞著養母溜出家門。豈料這一切被養母看在眼里，秀子被帶回家并軟禁了足足一周。此事后來鬧到兩人的公司，滿城風雨。東寶電影公司最有前途的導演和最有前途的女星，終于在公司與秀子養母的雙重反對下，勞燕分飛。
　　五十多歲退出影壇時，秀子參演的影片已達300部。早年連字典都不會查的“半文盲”，通過努力漸漸成為不錯的散文作者。《我的渡世日記》、《獨步巴黎》、《我的梅原龍三郎》、《人間跳蚤市場》等文集都樸實、生動，呈現給人們一個真實的、自勉不輟的范例。
　　戲里戲外的高峰秀子，凝聚了一代日本女人全部的舊式美德：對家族奉獻、對職業精進、對命運忍耐，在追憶高峰秀子的文章中，《朝日新聞》用上“昭和時代的遠去”來緬懷這位女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