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森池像追逐一群幽靈一樣,在美國西部的無人區尋找一百四十年前的“金山鴻爪”,他的照片中有尖銳的情感,那幾乎像是鄉愁的情緒。廣東美術館在展覽前言中說,鄭森池以史詩的形式書寫了這段百年“華工血淚史”。
鄭森池沒有讓任何一個人進入他的鏡頭。他拍攝了華工留下的廟宇、工寮、中藥鋪、雜貨店甚至亂葬崗、賭場、妓院,但他總是樂意讓場景留空。
寺院中的香火未絕,香客卻被他“隔離”到了取景框之外。賭場如斯,卻看不見人,只有那些玩法已經失傳的賭具告訴人們,這是一百多年前的博彩游戲,而賭徒們已經很久都沒來了。
尤其是在位于加州淘金重鎮的費朵中藥鋪中,屋子里那股濃密的霉味,讓鄭森池嗅到了熟悉的過去,那是祖屋和家鄉獨有的氣味,神臺、炊具、簸箕,還有那盞煤油燈——這一切,都讓從洛杉磯來的攝影師鄭森池感到無所適從。
他要有極大的勇氣來面對自己那暗藏已久的情感。有時,這種情緒會被掩蓋;有時,它會慢慢地吞噬掉一個人。
今年五十八歲的鄭森池,是一個寡言的、喜歡將有領T恤下擺扎進牛仔褲的壯漢,很難想象他背著那臺120大底片相機,在沿著美國太平洋鐵路的一千一百公里的旅行中,是怎樣與孤獨相伴。
他總是讓眼前拍攝的物體孤立,像是留下一個位置給始終沒有前來的那個人。
幽靈
1月14日,鄭森池的145張黑白照片開始在廣東美術館展出。他多年的老友阮義忠、陳傳興專程從臺北趕來參加開幕式。
陳傳興看完展覽發現,這位故友用照片營造出了一個歷史的時空,冷靜地敘述著族群的過去,非常節制。
廣東美術館在展覽前言中,則稱贊鄭森池“盡可能地以史詩的形式來表現這段百年的華工血淚史”。
這次展覽的全部照片,都是鄭森池在洛杉磯的公寓里放大,用的是傳統的黑白銀鹽相紙。他已經盡量將照片放得大一些了——但還是有人覺得尺寸太小,他們像期待一個針孔攝影師一樣希望鄭森池暴露更多的細部,以便能更加真切地“聞”到那股來自美國內華達山脈的歷史霉味。
這也是“攝影擊穿記憶的堅冰”最為恰當的地點。因為當時修筑這條鐵路的華工,大多來自當時處于動亂和貧窮的廣東省四邑地區,他們抱著一個南瓜(食物兼“救生圈”),乘坐堪稱“浮動地獄”的三桅帆船漂洋過海到北美洲謀取生路,很多人沒有能活著回來。在展覽開幕式上,廣東美術館館長羅一平將這次展覽視為一次富有文化與歷史意義的“尋根返鄉”。
一張拍攝于“峰頂隧道群”的照片,被用作了海報,張貼在廣東美術館的大廳和電梯間。大片黑塊的中下方,被一個碗口大的光線穿透。如今,隧道下方的鐵軌已經拆除,馬蹄形的隧道口也有了衰敗的氣息。這樣一張被黑塊包圍的照片,如果不是出現在美術館,它倒更像是暗房失敗的產物。
不過,略知太平洋鐵路的歷史,就不難感受到其中的血淚與辛酸。峰頂隧道群是整條鐵路最艱巨的工程,為了鑿穿希亞拉山麓堅硬的巖層,不少華工在此喪生。尤其是在開鑿長達1600英尺的唐納隧道時,連續兩年遇上美國歷史上罕見的嚴冬,積雪最厚的時候達到十四米深,很多從中國南方來的、從未見過冰雪的華工,被活活凍死在帳篷里。當然,意外的火藥爆炸、突如其來的雪崩,更是無情的殺手。
鄭森池無數次地將鏡頭對向那些黑洞洞的隧道,最終他選擇了四張照片展出。每一個隧道,都無一例外的深如魔窟。
像這些廢棄的隧道一樣,如今的太平洋鐵路的許多路段都已改道,鐵路舊線環繞的區域,幾乎成為了美國的無人區,那已是探險家和鐵路迷的樂園。
鄭森池曾和他的鐵路迷朋友G.J.克里斯·格里夫斯在這片區域反復兜轉,他們也像其他旅行家一樣開著越野車,“獵奇”地尋找著歷史的痕跡。他們的運氣還不錯,不僅找到了華工居住過的工寮,他們甚至還在工寮里見到了一桿鴉片煙槍以及散落在石子里的一些陶瓷碎片。
當鄭森池拿起這些一百四十多年前的華工遺物,他總會感覺時間似乎發生了逆轉,唯一讓他覺醒過來的是當時的工地現在已是廢墟。久遠的時間,足以讓人和故事都飄散殆盡。
血淚
鄭森池原本想在鐵路沿線找到一塊埋有這批筑路華工的有名墓碑,最終發現,這好像是一個奢望。
他也找到過一些亂葬崗。在那片洼地,樹影打在了一片枯黃的野草上,迷人的光影效果會讓任何一名到來的攝影師都為之沉醉。但墳墓已被掏空,尸骨早已在一百多年前被僑胞自發組成的社團運回“唐山”。
即使沒有被運回的,也是草草掩埋。鄭森池在加州奧羅維爾的一個墳場見到了他平生最簡陋的一塊墓碑,幾塊磚橫七豎八地平躺在地上,磚上隱約可以讀到一些中文——那顯然是幾名華工的尸骨合葬墳。
讓鄭森池感到至為辛酸的,是在一處臨近太平洋鐵路的洋人墓園,他原本打算嘗試著找一找修筑這條鐵路的華工墓碑,于是逐個碑文來辨認,臨到天快黑了也未果,就在準備放棄,發動汽車離開時,他卻從汽車的反光鏡中發現在墓園的墻壁邊有一塊華人的墓碑,碑文上,刻有“敬如在”三個大字。
鄭森池從車窗拍下了這張照片。一度堅持客觀記錄的鄭森池,被那塊寂寥的墓碑觸動,那張照片色調肅穆,像是一聲嘆息。
到底有多少人在這條鐵路上喪生,至今也沒有官方的統計數據。但這些魂靈,卻已飄散四處。
根據美國作家邊達偉的考證,在1865年到1869年四年多的時間里,大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