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個情節簡單的故事。五年前,一位在杭州打工的中年女子被殺,留下三個尚在讀書無人撫養的女兒,辦案民警吳仁賢與同事持續資助直至她們獨立;這也是一個讓人溫暖的故事,我們看到,善的力量如何在體制內外以及不同階層社會角色之間的碰撞與傳遞。
生于1989年的吳濱雅,是復旦大學大四學生,本是家中獨生女。可忽然之間,爸爸吳仁賢多年前做的一件好事意外曝了光,令她多了三個姐妹。
2011年1月22日,上海雪后初晴。浙江省杭州市公安局濱江分局刑偵大隊副大隊長吳仁賢——同事和朋友都叫他“吳大”,本來準備開著家里大前年買的雪鐵龍,沿滬杭高速走兩小時車程到上海,載剛放寒假的吳濱雅回家。
然而杭州連著下了三天雪,高速公路路況捉摸不定。吳濱雅跟兩個姐妹一起,最終還是選擇了坐高鐵。
同行的姐妹其實跟她毫無血緣關系——大姐陳言大她3歲,剛結束一周的工作,匆匆趕到學校,幫著吳濱雅收拾行李;小妹陳平比濱雅小2歲,跟她一樣畢業在即,這次專程從廣東的實習單位趕了過來。在杭州,正住院的老二陳安,焦慮地等待著親人探望。
陳言、陳安、陳平才是血濃于水的親生三姐妹。但對于如今的吳仁賢來說,她們已像自己的三個女兒,需要大家的幫助,也亟需默契的理解和保護。
三姐妹都是吳仁賢資助了近五年的女大學生。在五年前的一起刑事案件中,她們的母親慘遭殺害。剛讀大一的陳言,從溫暖的海南趕到仍然春寒料峭的杭州,跟在姑姑身后處理后事,一言不發。
她們的父親已于10年前的一場車禍中去世,母親則在杭州艱難謀生。三名犯罪分子從偏門抄入出租房內,在搶劫時用刀刺死了反抗并呼叫的陳母。根據新華社報道,當時陳母竭力留住的,不過是130元錢和一部手機。
不經意的資助
吳仁賢和同事們,只花了10來天時間就破了案。現場的血腥細節,他早已不記得了。但在之后的五年里,他們每個月都會把一筆生活費匯入陳言的賬戶,每年開學初則匯去三個孩子一年的學雜費,迄今不停。
現在回憶起來,對于當時作出資助這三個孩子的決定,吳仁賢說,“是件很平常的事。”
那是2006年的3月,時任杭州市公安局濱江分局刑偵大隊重案中隊中隊長的吳仁賢下班回到家,說起剛經手的這個案子里,被殺害的中年女人,留下三個孩子。
想到這三個女孩,吳仁賢不禁擔憂起來:“將心比心,我們一個小孩,從升學到工作、結婚,家長多么重視關注呀!她們也是這個年齡,接下來誰去關注?”
自2000年年底,杭州市政府每年都會組織“春風行動”,動員機關、企事業單位等捐款捐物。吳仁賢每次也要捐個兩百四百的。汶川地震時,他捐了一千多元。
但對于怎么幫助她們,吳仁賢還是小心地算了筆賬:那位被害母親的職業不是很體面,身為警察,二者原本處于對立關系,若資助其子女,也難免引起別人的猜測與非議。
所以第一步,是征求家人的同意。
吳仁賢說起當年的策略,頗有些得意。愛人文化程度不高,但心地善良。他潛移默化地唏噓了幾次后,說朋友和同事們知道了這事,都打算給三個姑娘捐些錢。“如果你直接跟她說要錢,她可能還要想一想。你要是說大家都這么做,都覺得好,她自然就接受、支持了。”
吳濱雅一周才回家一次。老爸把這事提了好幾回后,才直接開口道出捐款的打算:“這樣好不好?”吳濱雅倒不覺得爸爸此舉是蓄謀已久。家里的錢,其實都歸吳仁賢管。“好像之前我小一點的時候,他就說要去偏遠山區結對子。他比較懶,沒付諸行動,正好遇到這事,就這么干了。”濱雅說。
吳仁賢又試探性地征詢了周圍同事、朋友的意見。大家都說好,錢就一點點湊了起來。刑偵大隊的同事出了幾千塊;吳家鄰居余某是濱江某動漫園區的部門負責人,所在單位也捐了一萬多元;吳仁賢自己則出了兩千多元——第一筆資助合計兩萬多塊。
為照顧孩子們的自尊,吳仁賢先托她們的姑姑,向已滿18歲的老大陳言轉告了大伙兒要資助三姐妹讀書的想法。
處理完母親后事的陳言,落寞地回到學校,一時并無回音。“當時很迷茫,心情也不是很好,不知道將來會怎樣。”陳言說起當時的心情。
吳仁賢和同事又聯系了她幾次,告訴她不必有心理包袱,只需好好生活下去。過了一兩個月,陳言終于答應接受。
永不為零的賬戶
資助的事情算是篤定了,可吳仁賢卻多了一層考慮。“小姑娘似懂非懂,錢來得容易,不一定珍惜。”他也怕大伙兒湊來的兩萬多塊錢匯去后,很快被花光,那孩子們未來的學業,將由誰來保障?
吳仁賢其實還沒有直接跟陳言接觸過。他只記得外出辦案時,曾在樓道上與不足1米6、淌著眼淚的陳言擦肩而過。
考慮再三,大伙兒決定,把這筆錢拆分為兩部分:一萬多塊用于保障三個姑娘的學費,大學六千到七千元,中學各是一千多元,一次性在開學初打給陳言。剩下的則平均分為每月940元的額度,用以保障她們的基本生活費。
“資助的條件相對艱苦,只能保證她們順利讀書。”吳仁賢舉起一根煙,掰著指頭數算當時的考慮。“老大在海南,消費相對要高一些,所以每個月給她600塊錢。兩個小的還在老家讀中學,中學花費也不高,每人差不多200塊。”
與女兒濱雅在上海每月1000多塊的花銷相比,資助條件確實不夠華麗,吳仁賢等人甚至有意讓三個姑娘在清苦的條件中重拾生活。“事情要做好,不要做過頭。”吳仁賢說,基本生計之外的花費,如何獲取、如何生活,便要看她們自己的造化努力。
“我這人做人有時也蠻小心的。”吳仁賢說不上是不放心還是擔心,又刻意請幾個女同事幫忙,時常與陳言保持聯系,“讓她們健康、陽光地成長。”
吳仁賢平時跟女兒濱雅溝通沒啥問題,濱雅有時不喊爸卻直呼“老蛋”、“老壞蛋”。作為一名父親,他也知道,最重要的事是引導那三個孩子健康向上,“但不要以長輩的形式絮絮叨叨,不然用不了幾天她們就會煩你的”。
雖然有這個意識,但他跟陳言卻仍不知道要說啥。“開始一兩年也就通了一兩個電話,有時候還是沒話找話。短信發得多些。”除了春節和清明,吳仁賢對元旦、圣誕這些節日啥的,都沒感覺。倒是陳言的例行祝福短信,提醒著他一個又一個節日的到來。
而對陳言來說,吳仁賢平時太忙,她盡量不去打擾叔叔的工作,“也確實不大感興趣”。
女兒濱雅口中這個“天蝎爸爸”的細致和負責任,基本都發揮在了對資助賬戶的維護上。賬戶建立之初,他找到時任中國農業銀行杭州高新支行行長的汪舟櫓。汪舟櫓本是鄰居余某的朋友,余某的公司恰開在高新支行樓上,三方就此會晤,敲定了賬戶的管理細節。
“當時聽說了這件事,也沒有什么考慮的念頭,完全是出于對吳大的信任,就把事情做了起來。”汪舟櫓至今還在埋怨吳仁賢,怎么就把事情給捅到媒體那里了?
此事原本是發布在公安系統內網的一則例行通訊,2010年12月22日,《都市快報》記者嚴峰得知此事后,發了條“民警資助站街女三女兒讀大學”的微博,竟以近萬次轉發的密度在網絡中流傳著。接著,嚴峰采訪吳仁賢時,吳一不小心“把事情給弄出來”。
此后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令他猝不及防。開始有人打來電話,表示愿為賬戶捐錢,繼續資助學業未竟又亟需治療的老二。而在此前的幾年里,只有為數不多的人知道這個低調而沉默的賬戶的存在。
高新支行里直接負責運作賬戶的工作人員換了又換,每年每月的例行匯款卻不曾受到影響。其間賬戶一度快被支空時,吳仁賢立即送去了自家的幾千塊;不足10人的高新支行也曾發起過3次募捐,悄悄把賬戶充實起來。
2008年時,鄰居余某因工作調動離開原單位,不便繼續參與募捐,賬戶維護的任務便主要落在了吳仁賢一人肩上。恰逢此時田少華大隊長調來警隊,吳仁賢把資助女學生的事情向組織匯報后,得到領導的大力支持,竟有意發展為一項黨支部活動。
2009年,支部募捐正式啟動。按照大隊長500到1000元、中隊長200到500元、民警200元以下標準的“潛規則”,刑偵大隊30幾個人,幾乎都是黨員,發起了新一輪的募捐。“大家基本都是按最高線來捐的。”當年隨心的資助,漸漸有了變成正規的愛心活動的趨勢。僅2010年一年,大隊就募捐兩次,總共籌集了近兩萬塊錢。
負責跟陳言溝通的女同事,業幾經離職更替,如今主要是刑偵大隊的孔國芳和倪娜在張羅。
由濱江區刑偵大隊以組織名義接棒,在吳仁賢看來,“客觀上更有意義一些”。而對他個人來說,自從另一名主要資助人鄰居余某退出后,“有個群體參與會更好一些,相對來說對個體的壓力也小一些。”
幾年下來,大家陸續為三個女孩捐了8萬多元。而吳仁賢一人的投入,有兩萬多元。問女兒濱雅,有沒有因為這件事,被爸爸克扣過零用錢?“完全沒有。”濱雅說。
老大陳言2009年畢業時,曾表示自己工作、獨立了,今后不需叔叔阿姨們再為她們姐妹捐錢。吳仁賢等人堅持匯款,繼續保障老二、老三的學業。2010年,老三陳平也開始實習,拿到第一筆補貼。她們再次提出中斷資助,又被吳仁賢拒絕。
吳仁賢堅持要等老二陳安也完成學業后,才肯放手不管。陳安從小身體就不太好,讀書也受了些耽擱,直到2010年才考入大學。
吳仁賢一直沒見過老二、老三,直到2010年年底,從不多話的陳言,終于不堪重負,在電話里哭訴了一個小時,說起老二陳安的病。陳安患的是先天性心臟病,由于小時候沒有及時處理,逐漸埋下隱患,終于在2010年12月造成肺動脈高壓,具體病情仍不確定。
電話里的一個多小時,把吳仁賢與其四年多來的溝通隔膜,一下子打破了,陳言感慨著這些年來負擔太重,兩個妹妹都是她一人肩上扛。吳仁賢告訴她,自己也是讀初中時就失去父親,20多歲又失去了母親。
“本來是隨心的資助,卻漸漸變成了一種牽掛。”令吳仁賢想不到的是,老二陳安的病發,一下子拉近了他與三個姑娘之間的距離。“做善事的心誰都會有,無非是需要一把火去引燃。”他原本只是個引燃火把的熱心人。
漸漸黏著的牽掛
在此之前,就連一直與他通話、寫信的老大陳言,吳仁賢也只見過兩次。第一次是2009年3月,陳言到杭州實習。在蕭山國際大酒店樓下的茶餐廳里,吳仁賢與家人、同事請她吃了頓午餐。吳仁賢的愛人說,這孩子確實懂事,講道理。
晚上陳言到訪吳家。那時的她扎個馬尾辮,一件泡泡袖的白色碎花短袖襯衫,搭一條淡藍色的七分褲,不脫青澀的學生氣,飯后還主動要幫著洗碗。吳濱雅找了些舊衣服給她,兩人卻不足1米6的個子,逼近100斤,穿同一個碼,形容起來都是“矮胖身材”。
到第二次見面時,時間已過了一年多。2010年12月,陳言出差杭州,吳仁賢等又請她吃澳門豆撈。席間還聊起老二陳安高考志愿沒填好,最后只上了一所三本學校。誰料幾天之后,在上大學的陳安病發,住進了醫院,連三本學校也只能暫時休學。
陳安先是在學校所在地的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無人照料,吃得也不好,整天憂心忡忡。適逢資助一事曝光,杭州某家醫院提出愿為她進行免費治療。已調到浙商銀行、不再管理賬戶的汪舟櫓,也打電話跟吳仁賢說,治療如需費用,我們一起想辦法。吳仁賢和汪舟櫓等商量過后,決定把陳安轉到杭州的這家醫院,方便照顧。
1月7日這天,吳濱雅從學校趕到上海虹橋火車站,為將赴杭州的陳安送行。這一回,工作已一年余的陳言穿著紫色大衣和棕色靴子,不論打扮和談吐都成熟很多。在濱雅眼里,陳言與吳家的兩次見面,都很得體。“她溫柔又能干,內心很強大。”濱雅說。
陳言一見到濱雅,便親熱地挽起了她的手。這讓濱雅心里有點不是滋味。此前她一直刻意與姐妹們保持距離,不想以助人者的身份經常出現在她們生活中。“我的生活要比她們好太多了。”讀了近四年大學,濱雅一直專注于學業,不必為經濟憂慮。她還在申請到法國讀碩士的機會。而陳言除了要做兩個妹妹的精神支撐,還要做家教、促銷等兼職,在食堂打工,為生活補貼。這種“不對等”,令濱雅在與陳言等姐妹聊天時,有選擇地只談現在,不談過去。
那天,兩個相差不過兩三歲的年輕女孩,來不及說上幾句話,就在車站匆匆分開了。吳仁賢背起只有80多斤的老二陳安,從火車站一直背到了停車場。
吳仁賢1984年考上警校,干了26年警察,熬夜耗體能的事,不在話下。他又是爬山好手,幾乎每個月都跟驢友一道去周邊山上爬一遭。可那天把陳安從車站背到停車場,他說,“累死我了。”
他點起不離手的香煙,回想自己跟陳安開的玩笑:“看我累得夠嗆,她很不好意思,我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現在你生病了,是叔叔背你,將來等叔叔老了,你們四個人至少得抬著我吧?”說完哈哈一陣大笑。
第二天,吳仁賢的愛人給陳安燉了一鍋鴿子湯。隔天,吳仁賢又在飯店燉了只老鴨,給她送去。他甚至準備了兩箱土雞蛋,叫醫院每天給陳安蒸一個。
伙食與用藥上有了顯著改善后,吳仁賢眼看著陳安的情緒漸漸恢復起來。大姐陳言幾乎隔倆小時就給她掛一通電話,一到周末,則坐火車從上海到杭州看她。吳仁賢跟同事差不多隔天跑一趟醫院,來回兩個多小時的路,露面前總要先脫下一身警服,換上便衣。陳言告訴他,有天下午妹妹反復問她,吳叔叔今天來不來?
在電話、短信里,當著三個姑娘的面,吳仁賢一直自稱“叔叔”。但在媒體面前,他早就當姑娘們是女兒了。資助的事曝光后,起初他并沒有太放在心上,直到正牌女兒罵他說:“媒體宣傳對三姐妹不太好,給她們的精神壓力太大。而且不留名才是做好事,現在這樣就不像做好事了,至少容易被人誤解。”
后悔不迭的吳仁賢,趕緊想辦法剎車。他對最初參與報道的嚴峰控訴著媒體關注帶來的措手不及:“我不要什么名聲,我要我的三個女兒啊!”他甚至不敢問陳言,有沒有看到相關報道。在那些文章里,三個女孩的母親生前的職業被放大到標題中,一再提起。“當然她也沒有責怪過我們,但壓在心頭會是個損傷。”吳仁賢說。
既然已成了公安系統的一個典型,少不了要將大家努力的成果,與眾分享。年前在公安局舉辦的晚會上,吳仁賢被要求在節目中,當眾讀出感恩節時陳言發給他的一條短信,“……您就像我們的父親一樣”。他還在后臺的時候,翻了半天手機才找到這條短信。說起收到短信時的感覺,他說,“當時也就看看算了。”
如今,吳仁賢等人資助的三個姑娘,他終于全部見過了面。那些幾年來寫得像例行公事的信件的孩子——“吳叔叔您好,感謝您對我們的幫助,現將我的學習成績匯報如下”——如今已經長成了大姑娘,不時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眼前了。
他關心老大陳言的個人問題,說“你好趕緊找個對象了”;更關心老二陳安的身體狀況,看著她把一斤多重的土雞煲吃掉大半,開心地打電話向被拒絕探望的記者匯報;老三陳平就快畢業,他也不放心她留在廣東工作。
以前吳仁賢總是把陳言發來的短信,拿給愛人、女兒分享。“那個時候他特別開心。”如今年假將至,三個姑娘聚在杭州,春節還要到吳仁賢家里一起過年。吳濱雅倒也不吃醋。“那天我說,你現在多了三個女兒了,然后他問,‘你不生氣啊?’我說一點都不,以后多幾個孩子牽掛你們,我負擔還輕不少呢……”
吳仁賢耳廓修長,耳垂大而敦厚,確實有中國人稱道的那種福相。
(文中吳濱雅、陳言、陳安、陳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