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洛陽鏟下游蕩

　　劉原友魏寒楓，最是附庸風雅沽名釣譽，去年與我同游金陵，他一路念叨他那做過桂系少將的曾外祖父昔年如何英姿勃發(fā)地策馬巡視紫金山，當時我在山腰上抱著手閑看東吳浮云，說：你曾外公的汗血寶馬未必能爬上這臺階，但若說他夜間帶兩三馬弁冶游秦淮畫舫，我卻是信的。今年今日，魏寒楓從北京來長沙微服私訪，又雄赳赳發(fā)微博曰：“我來見故人，是拜謁曾侯墓，還是重訪洗腳屋？”
　　魏寒楓是曾國藩粉絲，暌違長沙多年后，他說當年只進發(fā)廊不逛名勝，此番要走走曾國藩的美穴。我前天在電話里說：曾國藩是婁底雙峰人，你自己去看墳地吧，我沒空陪。今日看小魏微博，又稱曾墓在長沙望城鎮(zhèn)，我正想狠狠嘲笑他，但忍住了，去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曾國藩墓還確實在長沙郊外，幸虧我藏拙了，否則是一大洋相。
　　關(guān)于真相，關(guān)于史實，國人往往易自以為口含天憲，然后對意見不同者口誅筆伐。我先自以為曾國藩骸骨必葬于故鄉(xiāng)，這便是典型的先入為主。其實我早該明白這一道理，譬如黃興，出生在我住所附近十余里的黃興鎮(zhèn)，曾在廣西欽州防城搞搞震，在廣州搞過黃花崗起義，在武漢鄂軍都督府主過事，在南京坐過衙門—全是我去過的地方，他也沒葬在老宅子的后花園，而是葬在岳麓山。人類史上葬得離故鄉(xiāng)最遠的，本應(yīng)是阿波羅13號的三名登月宇航員，41年前他們玩3P玩到了太空，嫦娥都洗好澡等他們了，忽然液氧箱爆炸，眼看就要成為訣別故鄉(xiāng)、故國乃至故球最遠的直立行走動物，后來地球上的領(lǐng)導(dǎo)指示他們學(xué)龜息大法，省儉著氧氣慢慢回來。他們成功了，當然，也錯失了名留青史的機會。
　　鑒別人世之真?zhèn)危蛟S是我們最重要的生存能力之一。身畔人的陰沉或磊落，歹毒或祥和，察言觀色即可大略判定，但那些湮沒在時光隧洞里的舊人舊事，卻沒那么容易分辨。傳說中的金岳霖搬到林徽因隔壁，枯守終生，宛如情圣，但據(jù)說他雖鰥居，其實也沒閑著，想是每天先拭凈了尋常脂粉的口紅，再到梁太家暢談?wù)軐W(xué)與詩歌，兩不耽誤。又傳說劉文彩的孫子每天拿一高音喇叭，在故居里向游客們?yōu)樽娓皋q誣，售票處的人也不敢收他門票，看起來有點心虛。
　　許多年里，我一直以為只有書里說的才是真的。幼時聽父母說了些故鄉(xiāng)的“文革”往事，只覺是野狐禪，無根無據(jù)。成年后看過許多史料，竟與父母說的基本吻合。我遂不敢再輕蔑父母的嘮叨，父母曉得我寫黃色專欄需要素材，還經(jīng)常在飯桌上跟我聊故鄉(xiāng)人民的淫亂史，活生生把家宴弄成了3D肉蒲團劇組的會議。
　　湘江之畔的曾國藩墓，曾被刨多次，不過據(jù)說此墓跟朱元璋的那個大墳包一樣，是個疑冢。這類真相，專家說的全都不可信，那些手里握洛陽鏟的盜墓賊才是權(quán)威。
　　600多年前，朱元璋要除掉涼國公藍玉，吏部尚書詹徽主審，刑訊逼供之后，藍玉大呼“詹徽是我同黨”，武士隨即把詹徽擒下，其余法官哪敢再問，立即宣布茶歇。其實朱元璋最盼藍玉高喊“馬皇后是我的幕后大腳”，這樣就可以歡天喜地換老婆了。做皇帝、換老婆，這才是埋伏在每個男人心底的真相。
　　真相不是問出來的，是靠眼珠子看出來的。小時候我常問大人們我從哪來，大人說洪水沖來的、石縫跳出來的、泥巴捏出來的，因我肥白如蛆，他們偶爾也說我是糞坑里撈出來的。我知他們信口雌黃，再也不問，多年后，我第一次在咸片里看到了胯下掛把小洛陽鏟的男人不停掘墓，忽然五雷轟頂?shù)兀l(fā)現(xiàn)了人類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