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中的人性幽微與存在模糊

　　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一生顛沛流離。她在短篇小說集《星期天》中寫道：“地球上存在那么一小撮生命，他們身體里混雜了迥然不同的血液，這些血液按照出生、直系親屬、人際關系、一次偶然的變化分類，以至于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將他們認領”。這段話即是其本人的自況——出身俄國大資產(chǎn)階級，十月革命后流亡法國，最后因猶太人身份遭逮捕和關押，并于1942年被害于奧斯維辛集中營。無根的迷惘、歸宿的追尋，以及身份的執(zhí)迷與認同一直貫穿其生命與創(chuàng)作始終。而不同于一般人因而也是難能可貴的是，內(nèi)米洛夫斯基并未將自己視作時代的“受害者”而控訴這個將她標為“異類”并一逐再逐的世界，而是以一種冷靜內(nèi)省的目光，剝開這個看似異同分明的世界的“假面”，于兩相對立的黑白中審視人性的幽微與存在的模糊，賦予筆下的“時代劇”某種超越時代的理性之光。
　　《星期天》收錄小說十五篇，作者以紀錄片般的精準，書寫了1934～1942年間法國資產(chǎn)階級的行為習慣、家庭關系、倫理道德等生活場景，幽雅、細膩、清麗、詩意，然而此在潛伏著大蕭條和戰(zhàn)爭氣氛，溫情敘事中不時透露出某種緊張，仿佛晴天碧日間倏忽飄過一朵陰云，襯托人世懸于一線的情感與命途并不比巴黎交易所的股票更可靠。
　　S6w8OUHvs8/oG3B7LUWExGHlriTcoGLPiTqwYagq7TU=在標題小說《星期天》中，一家人在和樂融融的午餐后，父親出門尋花問柳，女兒打扮停當趕赴約會，唯獨母親嫉妒甚至憎恨女兒的花樣年華，而女兒則以“青春年少的凌厲、冷漠、高傲、愚蠢”大肆嘲笑母親。這幾乎就是內(nèi)米洛夫斯基與其母關系的真實寫照，但作家并沒有從女兒的角度出發(fā)，而是以一種冷漠的疏離之姿，分別從母女兩人的視角，來探討兩人關系的實質(zhì)，也讓讀者對所謂“母親”油然產(chǎn)生一種憐憫：她在“女兒”身上看到自身蒼老的跡象和一個競爭對手的誕生。這一頗具弗洛伊德風格的結(jié)論，顛覆了母女角色的通常定位，因為我們在“女兒”將來的人生之路上，隱隱看到了“母親”的身影。
　　這種“預見”又綿延到《阿依諾》和《同胞》。15歲的女孩從廢棄別墅點點殘存的黑色血跡，讀出布爾什維克革命期間發(fā)生的災難，繼而聯(lián)想到自己的死亡；抹掉了猶太人痕跡的富人，面對與之同名的猶太窮人不免方寸大亂，因“生命是如此無常，猶如一個虛浮的假象，隨時可能轟然倒塌”。蘇聯(lián)與德國簽訂互不侵犯條約，使內(nèi)米洛夫斯基再次嗅到了血腥的氣味。如同寫作《雙城記》的狄更斯一樣，女作家也清醒地認識到“革命”本身在“正義”之外的暴力與嗜血，就如它所反對的“邪惡”政權(quán)，不分青紅皂白地將人吞噬，光明旗幟下的人性之惡可以被生生放大若干倍。
　　而在《醉意》等篇中，情境、人性和存在的模糊性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取得革命勝利的軍民一方面在全城搜捕反革命分子，另一方面則美酒宴飲狂歡。暴力革命顯豁其吊詭一面：小城往日死氣沉沉的市民生活被打破，貴太太與窮士兵勾搭鬼混，反革命軍官與革命群眾交杯換盞，深居閨閣的老小姐春心蕩漾……所謂意識形態(tài)、革命與反革命、階級之間的差異等等皆消弭于無形，惟余大動亂之下失序的無依與桎梏已久的人性的共同解放。《看客》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資產(chǎn)階級欲以“冷酷的憐憫”的中立姿態(tài)旁觀法國兵敗如山倒之盛況，卻于不經(jīng)意間淪為難民中的一員。在這類“看客”身上，加害者、中立者、無辜者三類角色可以加諸一身而不彰顯彼此之間的區(qū)別，這為我們重新審視戰(zhàn)爭責任辟出一條新的思路：戰(zhàn)爭中是否真有所謂的“無辜者”？《陌生人》中，主人公殺死一個德國士兵，卻于這個男孩貼身收藏的照片上發(fā)現(xiàn)了一戰(zhàn)中失蹤的親生父親。父親轉(zhuǎn)眼成了德國人，而戰(zhàn)場上兵戎相見的竟是自己的弟弟。從某種意義而言，反戰(zhàn)并非作者的主旨，而是法國人/德國人、我者/他者、己方/敵方等身份關系上的互融互易，在戰(zhàn)時背景下凸顯的荒誕性——我們在與我們自己作戰(zhàn)。
　　只是內(nèi)米洛夫斯基沒能如愿“做個法國人或者德國人”，她銷聲匿跡于1942年以后的文壇。當法國人將之重新發(fā)掘并譽為20世紀最重要的文學“遺珠”時，她長眠地下已有60年了。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貌不驚人的女性大大有別于那些或嬌氣或霸氣或?qū)W究氣的女作家，而呈現(xiàn)一種雍容和冷峻，并且她所書寫的，正是當下文學失落已久的對人性幽微與存在模糊的審視與解讀。活著時她一再流亡，今天，她終于在文學中找到了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