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人那樣孤寂慣了,幾乎快成了一潭死水,很難再起一絲的漣漪。事實也是如此,若不是這個小家伙猛不丁地閃現在他的生活里,老人一直都以為,自己這輩子到歿的那一天,也沒什么可以牽掛的東西了。
向陽家屬院統共十幾幢舊樓,都是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紡織廠還紅火時建成的,有一半樓體的墻面還是磚背裸露的那種,甚至連陽臺都沒有包完整,看著粗礪猙獰又老氣橫秋。他呢,常年就住在小區鐵柵門右側的簡易平房里,門房是個小套間,外面是值班和登記室,有電話,有舊寫字桌,還有一條像醫院通用的那種奶白色的長條椅,椅面和靠背早被數不勝數的屁股和脊背磨得油光光的。穿過一扇帶玻璃窗的小門,里間就是他的休息室,擺一張從職工宿舍里弄來的吱吱扭扭的雙層床,一張舊圓桌,兩把黃漆木椅,另外還有些雜七雜八的生活用品,電爐子,水壺,鍋碗盆碟,米面袋子,打蔫的白菜和一堆土豆等等,雖沒有頭緒,卻又一目了然。他統共就這點家當。
領導覺得他孤苦伶仃的,連個老伴也沒有,人又老實厚道,索性留下了他負責收個信件報紙,掃掃院子,清理垃圾,閑了給幾道綠籬和十幾株樹木澆澆水。很多人到現在也沒弄清他叫什么,也不知他年紀到底多大了,見面通常管他叫聲何師傅,也有稀里糊涂就喊霍師傅的,反正一切就這么簡單。
如今,城里大搞土地開發,向陽家屬院老居民搬走不少,舊樓還在,有的轉手賣了,也有的搞租賃,每天早晚,三教九流五花八門的人進進出出,似乎比以前更熱鬧些。
一場連日的秋雨將樓皮都給泡脫了,地上到處都汪成了泥水灘。趕上這種下雨天,何師傅基本上沒活可干,院子不用掃了,樹也不必再澆水。隨便吃兩口東西,人老了吃已不重要,然后就斜躺在條椅上看電視,電視還是廠里多年前淘汰下來的,十四英吋,牡丹牌,黑白的,天線也少了一根,胡亂轉轉僅有的那根單桿天線,也能湊合著收到二三個頻道,時不時有雪花點瘋閃,反正他也是瞎看,多半時間只是聽聽聲音,好解個悶兒。
忽然有人走進門房里,把外面的潮濕清冷的空氣裹挾進來。眼前站著個女同志,三十歲上下,頭發濕漉漉地披散在肩頭,上面掛了一層細密的水珠子,看著有些發白。女人一進門,先低下頭把頭發使勁地左右甩了甩,大概是想把雨水甩干,她嘴里一連聲嚷著,破天氣,下起來就沒完沒了,真是倒霉死了!何師傅茫然地瞧著她,不知道這個女人進來想要做什么,或者,只是來避避雨的。
正在他疑惑之際,門像是被什么東西猛撞了一下,接著一把黑雨傘冒冒失失從外面硬塞進來,有一瞬間,它剛好被卡在兩條門框之中,進退兩難,但那把傘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頑強地推著,終于砰的一下,沖了進來,將一股更冷更濕的空氣頂進屋內。何師傅一驚,正要說話,見那傘撲啦一下收起來了,雨點劈里啪啦飛濺到地板和墻上,有好幾滴是濺到他臉上的。傘后猛不丁蹦出個小男孩,噘著個小嘴,翻著黑豆般的圓眼睛,一個勁兒東張西望,然后,旁若無人又沒好氣地說,你把我帶到這里干啥?媽,我肚子都快餓扁了,我想吃東西!女人氣氣地瞥了小男孩一眼,說,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我看你就是餓死鬼轉世的!罵完,她終于把目光較為和緩地移向了何師傅,并以懇求的聲調說,老師傅,我就住在這個小區里,他是我兒子濤濤。她邊說邊一把將小男孩扯拽過來,非讓孩子叫何師傅爺爺。小男孩不屑又不羈地瞅了瞅他,很不情愿地像蚊子哼似的叫了他一聲,可何師傅根本沒有聽見。女人接著說,老師傅是這樣的,家里有點急事,我得馬上出去一趟,這雨也不見停,帶上孩子不方便,路上來回得十多個鐘頭,再說我兒子明天一早還要上學呢,我怕晚了影響他,所以,就想把他托給您,請無論如何幫我照看一下,我辦完事立刻就趕回來接他,您看行不?
這種事情以前并不是沒有碰到過。比方說誰家讓他幫忙照管幾天物品,誰家請他幫忙收拾廢舊不用的家具,或者,誰家突然有個啥急事,臨時求他幫著照看一會兒老人或孩子,他一般是有求必應的。遠親不如近鄰,畢竟是一個小區的住戶,誰都會攤上個大事小情的。再說了,他也確實有大把大把的時間需要打發。何師傅聽女人說完話,又重新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對母子,印象中以往都是見過面的,大概彼此沒說過話,但每天進來出去的人多,具體住在那幢樓他可說不清楚。這個叫濤濤的男孩也就七八歲的樣子吧,或者,更大一些,衣服褲子都是那種最常見的藍白相間的校服,看上去比同齡孩子身體大許多,顯得有些邋里邋遢的,又糊得臟兮兮的,褲腿和白球鞋上盡是污泥點子,勒在肩膀上的書包帶好像兩根結實的繩子,把他的小身體往后拚命拉扯著,使胸脯鼓凸得很厲害。男孩站在房間里一刻也不肯安生,一會兒踮起腳尖像兔子樣原地蹦跳,一會兒又用一只腳去踩另一只腳,好像那鞋不是他自己的東西,一點兒也不懂得愛惜。這個頭發濕得滴水的女人,身上的穿戴很一般,上身穿一件很普通的花格子襯衫,灰藍色的舊牛仔褲子,咖啡色平跟涼鞋,肉色襪子,襪頭漬了兩角泥污,臟兮兮的,肩頭挎著一只看不出是皮還是革的軟塌塌的女式背包,本色的嘴唇,一看就知道沒有涂過口紅,右眼角靠近鼻梁骨的地方,有一斑褐色的淚痣,看著很顯眼,像一只很小很小的蟲子爬在上面,整副面容多少有些憔悴,或者,像生了病似的。
就在何師傅打量他們母子的工夫,女人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打開自己的皮包,從里面摸索著掏出一張二十元錢,很客氣地遞到老人面前,再次鄭重地央求道,師傅,這點錢先請您收著,算是給他買飯的錢。何師傅沒有去接,猶豫了一會兒,問道,照看一下問題倒不大,那他要是睡覺啥的該咋辦?女人立刻轉憂為喜,說,濤濤自己身上有鑰匙,他要是實在困了,您把他送回去就行了。說完,不等何師傅表態,就上前一步硬將那錢捏成團,塞進老人手心里了,似乎是怕老人不肯收,又特意用雙手將他的手圍攏住,然后輕輕地握在一起。女人這時距他很近了,有一股說不清楚的淡淡的芳香撲面而來,就像一束開得絢爛又叫不出名字的花兒,老人鼻孔有些發癢,似乎又想打噴嚏了,但他強迫自己扼制住了。女人握著他的手說她會好好感謝他的。
那一刻,何師傅的確覺得有種異樣的感覺,這女人的雙手濕澀而又冰冷,她的手心緊緊貼在他那皺褶又干癟的老手背上,她指甲的顏色不是紅潤的,有點兒白慘慘的,好像她身上有些不足之癥。他幾乎都快打了一輩子光棍了,好像還從來沒有哪個女人這樣大大方方地握住他的手。一瞬間的感覺就是如此,很奇妙,很新鮮,氣息溫柔,突如其來,猝不及防,讓他似乎無法拒絕她提出的請求。于是,他囁嚅著,又像是很難為情地說,忙都沒幫呢,謝我作啥?這錢呢我就不要了,待會兒我煮點兒吃的,給娃兒吃飽肚子就成了。女人沖他不無感激地笑了一下,眼圈似乎有些微微泛紅,雙手卻依舊輕輕地握著他的手沒放。她說,何師傅,錢您就拿著吧,千萬別嫌少!這孩子嘴饞,萬一鬧著想吃零食,就用這錢給他買。說完,又轉過身蹲在男孩跟前,用手來回撫摩著孩子的毛茸茸的腦袋,以母親特有的口氣囑咐道,濤濤,你一定要聽老爺爺的話啊,可不許調皮搗蛋,媽走了。男孩不置可否地盯著女人,嘴巴依舊很不高興地噘著。女人順手從男孩手里拿過那把黑雨傘,然后走到門口,把手里的傘直直地伸到外面去,砰的打開了,又回頭沖老人說,何師傅忘了告訴您,我家住在7號樓4單元401,濤濤就麻煩老人家了。
何師傅遲疑地哦了一聲,忙對站在門口的女人說,沒啥,放心走吧。他那只捏了錢的手半天也沒有松開,始終一動不動摁在小腹處,好像那地方很疼似的,必須用手壓著。
天悄悄地黑了,雨好像還淅淅瀝瀝下著。
何師傅正忙著做飯,他打算下兩把掛面,再打一個荷包蛋,他自己舍不得吃。一開始,小男孩還趴在外間的那張靠窗的桌前,沙沙地寫著作業,小臉眼看貼到本子上了,看不清他的模樣。
這時候,外面下班回家的人多起來,因為是雨天,時不時會有居民突然鉆進門房里,短時地避避雨或相互寒暄兩句,他們自然就發現了這個小男孩,有人好奇地跟何師傅打聽,這是你的小孫子?何師傅只當是玩笑話,笑著搖搖頭,繼續埋頭做飯。水燒開了,屋內水氣繚繞的,面條已經下了鍋,眼睛就得老盯著,他右手拿雙筷子隨時攪和著,左手端半碗涼水不停往里兌點兒水,生怕潽了鍋,那樣最容易燒壞電爐子。
面條煮好了,荷包蛋也團結得十分飽滿,何師傅自己相當滿意。他先盛出一小碗面,在里面加好了湯汁,又調了醬、油、醋、鹽,和事先切好的蔥花,然后把那只荷包蛋款款地蓋在碗最上面,看著讓人很有食欲。等他轉過身,準備招呼小男孩吃飯時,頓時愣住了。剛才明明趴在桌上的孩子,卻不見影了,作業本和書歪斜地翻開著,打開包蓋的書包依舊橫在條椅上。何師傅急忙放下碗,快步走到門外張望。院內的那些樓房已零星亮起了燈,雨點在他眼中閃著發黃的微光,從各家各戶的廚房和抽油煙機口飄出的飯菜氣息,正豐盛地彌漫在潮濕清冷的空氣中。
他冒著雨從門房走到家屬院大門外,也沒有看見那孩子的影兒,他又折轉過來,在十幾幢樓前樓后的甬道里走了兩個來回,還是沒見到那個小家伙。何師傅真的開始著急了,他忍不住想喊,嘴巴張了幾張,卻忽然忘了那孩子叫什么名字了。他到底叫個啥呢?剛才人家媽媽明明告訴過我的,瞧我這記性!真是老了不頂用嘍……他自言自語著,為此事頗費思量。他身上幾乎被雨淋濕了,等他落湯雞似的再次回到門房里的時候,卻發現那孩子正若無其事地在桌前擺弄他的電視機。他是又驚又喜,嘴里卻佯作生氣地,問,小家伙你跑哪去了,害得人四處好找!那孩子似乎并不想搭理他,只含糊地說句,尿個尿不行???就繼續拚命擰那臺黑白電視的旋紐,邊擰邊嚷,你的電視機怎么這么破?連動畫片也看不到,真煩人!
何師傅顧不上擦自己臉上和身上的雨水,趕忙把桌子上的那碗面端給孩子,笑瞇瞇地說,濤濤,來來來,咱們先吃飯吧,放涼了再吃,肚子該疼了。對,他是叫濤濤,他一看見這孩子,就自然而然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好像他們已經很熟了。這時,他很是為自己叫出了孩子的名字而感到高興。孩子卻氣急敗壞地用手掌連著拍了兩下電視機殼,扭頭盯著他手里的面碗,噘起嘴說,我討厭吃雞蛋,她沒告訴你嗎?何師傅一時不知怎么回答,他滿以為孩子們都愛吃荷包蛋,他小的時候想吃還吃不到呢。這孩子,真是沒道理!心里這樣想著,嘴里卻依舊哄勸著說道,濤濤乖,雞蛋最有營養,你們娃娃正長身體呢,吃了有用,來,聽話,吃了吧!不吃不吃不吃!我就不吃!蛋里有股雞糞味,難聞死了!孩子一連串地嚷著,同時高高地仰起腦袋,跟小斗雞似的,半天也懶得再看一眼那碗里的東西。
他端著個碗很為難地問,那你到底想吃啥?要不這樣,你只把面條吃了,剩下蛋我來吃,成不成?孩子突然撇過臉去,朝窗外望了望,外面徹底黑了,門房亮著燈,玻璃窗上映著一老一少的影子。我想吃麻辣串,還想吃烤雞腿和炸魷魚!孩子對著窗上老人的影子大聲說。何師傅愣了一下,并沒有立刻放下碗,他答應過孩子的母親要給他做點吃的,況且,現在面條都煮好了,他究竟是個小孩子,不能由著他的性子胡來,再說零食吃不飽肚子。這樣想著,他就去把那個荷包蛋原封未動放回鍋里,然后把碗和筷子再次端到孩子眼前,說,你好歹先把這碗面條吃了,一會兒爺爺答應給你買好吃的。
小男孩終于摸索著收到了自己想看的那個臺,可圖象很模糊,他正急得像只小猴,抓耳撓腮的。何師傅恰好這時擋在電視屏幕前,孩子隨手一撥拉,那碗和筷子便從老人手里飛了出去,叭啦一下摔在地上,滿地都是面條和湯汁,碗也裂成一攤瓷片。何師傅雙手在胸前抖了抖,氣得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好,可惜那碗面了,還有他的碗!他強壓怒火說,你這孩子,不吃就不吃,你亂推啥?孩子不以為然地沖他翻了翻白眼珠,說,活該!誰叫你擋人看電視呢?老人終于火了,多年來從不曾發過一次脾氣,這時騰地就從肺腑最深處冒出來,他揮手給了孩子一個大耳光。小壞蛋!你嘴還硬得很!小男孩怔住了,顯然,他根本沒有想到老人會動手打人,他一扭頭瘋野地往門外跑去。老人也沒有急著去追,估摸著他跑不遠,外面黑燈瞎火又下著雨,大不了就是回自己家了,他媽媽說他身上有鑰匙。
他打著值班用的手電筒,光亮幾乎照遍了家屬院的每個角角落落,也沒有尋到那個孩子的蹤影。他想到孩子家里去看看,可糟糕的是,剛才那女人臨走時說的住址,他只隱約記了半拉子,一時竟想不起是幾號樓。所以,現在老人只能一幢樓一幢樓地挨著去找4單元401,雖然樓不算多,可對于他這樣的老年人來說,這實在是件苦差事,連著上上下下了幾幢樓,他吃不消了,腿肚子綿軟,腳底發飄,呼哧呼哧直喘。
何師傅開始后悔了,早知道如此,剛才就該追上去抓住那個小家伙,放他跑掉實在是自己的過錯。繼而又想到,也許自己一開始根本就不該攬那個女人的閑事!萬一,那個小家伙不聽話,再跑出去闖出啥禍事來,到時候他可怎么跟人家交代?。肯氲竭@里,他簡直覺得世界末日快要來臨了,尤其是,一想到那孩子不羈的眼神和舉止,這種恐慌就越發向他逼近,擠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今晚到底是怎么了,干嘛非要出手打那個孩子?他跟這對母子素昧平生,人家相信他才把孩子托付給他的,不就是為了一碗面條嗎?不就是打碎了一只碗嘛?自己何苦來呢?
家屬院外面的巷道兩側,零散地有幾家商店、小飯館、糧油行和理發店。何師傅依次進去打問了一番,不停地給人家比畫那孩子的相貌高矮。后來,他終于走到一家網吧前,腳剛踏進就被橫在門口的一條粗胖的大腿給擋住了,老頭兒,你找誰?一個同樣粗壯的男聲沖他呵道。他不得不低聲下氣地又給人家訴說、比畫了一通,沒等他話音落下,一只胖手早油膩膩地把他推搡到外面了,這里沒你要找的人,走吧走吧走吧,我們這從來不接待未成年人!何師傅一連退后幾步,覺得這個胖子好像沒跟他說實話,明明有好多回他路過時看見很多孩子打這里進進出出的。他還想再湊上去好好問問,見那胖子雙手抱攏放在胸前,點晃著一條腿,沖他乜斜著一只白眼。何師傅又覺得這種人滿臉橫肉,是惹不起的,沒有辦法,他只好暫且轉身往回走,可他并沒有徹底離開。網吧的事他略微知道一丁點兒,有些孩子的家長偶爾到門房里也會談起此事,說孩子對游戲如何如何著迷,一旦沾上就不好好學習,玩得上了癮家都不想回。所以,他就想在這里徘徊著,說不定那小家伙就在里面呢。老人的這種考慮也是有些根據的,比方說,剛才男孩在門房里擺弄電視機的樣子,一看就知道很熟練。
可是,他在巷道里不停張望著,等了將近半個來鐘頭,眼看夜空又零星飄起雨點來了,也不見孩子從那網吧里出來。老人多少有些氣餒了,想到自己畢竟還有值班工作,門房這半天也沒有人,終歸不是個事,還是先回去等等再看吧。他還沒走到家屬院,就見前面路燈底下圍著三五個人,正影影綽綽晃動著,像一群鬼影,他心里頓時有種很不妙的感覺,腿腳一陣發麻,好像不聽他使喚了??熳呓鼤r,就隱約聽見了嗚嗚的哭號聲,好像嗓子都啞了,窒息般抽噎著。其中,還夾雜著七嘴八舌的謾罵聲,都氣狠狠的。小碎猻,還有臉哭?誰叫你不學好!跑到這想偷吃的!快起來,帶我們找你家長去!別蹲在地上耍賴皮了!快說,你是哪個學校的?明天非告訴你們老師不可……
何師傅見狀慌忙擠上前去,他幾乎不用再多看一眼,就已猜到蹲在那幾個大人中間的是那個孩子了。正應了那句話,怕啥偏就來啥了。他的手腳開始莫名地哆嗦起來了,右眼皮子吧嗒吧嗒直跳,這是他許多年來從沒有過的惶恐,簡直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了。
等回到門房后,老人二話不說,趕緊先投了濕毛巾給孩子擦臉。這才發現孩子流過鼻血,血跡已凝固在人中上,下巴頜也有彎曲的一道,孩子的一面臉蛋青紫青紫的,看上去高出一塊來。擦臉的時候,孩子疼得直齜牙,一個勁往旁邊躲著。
老人的心腸忽地就軟了。進門前還滿滿一腔子怒火,他平白無辜地叫那伙人數落甚至可說是羞辱了一通,說他怎么做老人的,連自己的孫子都管不好,白活了一把歲數。好在,孩子只是偷了吃的東西,而且還沒有來得及吃就被他們抓個正著。他除了雞叨米樣頻頻點頭、低三下四地賠不是、承認自己人老沒用之外,也只能忍氣吞聲,他不能也不敢跟別人說,這孩子跟他沒有任何關系,那樣的話事情會更復雜的,既然沒有關系,人家憑什么會讓他把孩子領走?他只想把孩子從那些人手里要回來,要不然等那女人回來,他怎么跟人家交代???
這陣子,看著孩子可憐兮兮的模樣,一切似乎都煙消云散了。老人輕聲問孩子是不是剛才那些人打的,還疼得厲害不厲害。孩子一聲不吭,只顧吸溜吸溜擤鼻涕抹眼淚。他就不想再難為孩子了,心想那些人也是的,怎么把孩子打成這樣,不就是拿了一根香腸嘛。這樣一想,他也更加后悔先前自己的那一巴掌,好像大人一遇到事情總是喜歡動手的。但他還是要埋怨幾句,誰叫你不學好?打小偷針,長大偷心!你媽和你們老師沒教過么……從今以后啊,可要學得乖乖兒的。說著,跟變戲法似的,從褲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和一大塊巧克力,給孩子的每只手里塞了一個,東西都是剛才去商店找孩子時順路買的,當然花的是他自己的錢,那二十塊錢他可沒有動。
小男孩默默地吃完了那塊巧克力,又喝了幾口老人端給他的茶水,才趴在桌子上,又開始裝模作樣地做作業了。何師傅呢,就坐在靠墻的條椅上,兩眼盯著孩子那佝僂得像小老頭一般的背影,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這輩子沒成過家,更沒有過孩子,打小因為老家鬧饑荒就背井離鄉了,從此幾十年再也沒有回去過,除了夢里經常出現的那一樹芳香撲鼻的棗花,和一群嚶嚶嗡嗡飛舞的蜜蜂,他幾乎都不記得父母弟妹的樣子了。孩子也是無意中回過頭,發現何師傅正老淚縱橫地望著他出神,就以為他還在為剛才發生的事傷心難過呢。小男孩馬上敏感地扭過臉去,又老老實實地趴在桌上。
墻上的掛鐘雨點樣,嘀嗒嘀嗒敲個不停,老人偶爾抬頭瞇著眼瞅了一下,十點半鐘了,照那個女人的說法,再有兩三個鐘頭她也該回來了。就在這時,他才發現孩子不知什么時候趴在桌上睡著了。他輕輕地走過去,孩子似乎睡得很香,把一邊的小臉都壓癟了,鉛筆扔在本子上,嘴唇朝外翻凸著,口水流了一攤,清汪汪的。何師傅嘆了口氣,他想了想,才躡手躡腳地把孩子抱到里間屋的床上。他覺得孩子睡著時簡直跟面條一樣軟,隨便他怎么動彈,好像都不會弄醒的,但他還是輕輕地幫他把鞋脫掉,又款款地蓋上了被子,這樣孩子能睡得舒服些。
何師傅在床沿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聽著孩子漸漸均勻的呼吸聲,心情不知不覺好了起來,他這樣睡著確實讓人覺得又踏實又省心。他起身走到外間,下意識地朝窗外望了望,心里想著女人應該回來把孩子接走了。
第二天,何師傅很早就出門了,盡管昨夜里在條椅上似睡非睡,渾身都不得勁,可他還是拿起掃帚,到院里忙乎了好一陣,等他干完這些活,抬眼看到第一撥背著書包的學生,從樓門洞里三三兩兩鉆出來時,才恍然意識到,該讓那個小家伙起床了??赊D念一想,孩子昨晚耍了脾氣,確實也沒有吃好飯。對了,他應該先給那個小家伙弄點吃的去,吃飽了肚子,不想家嘛。所以,何師傅隨手放下掃帚和簸箕,并沒有回房間去,而是直接朝外面的巷道走,那里有一家賣油條豆漿和包子稀飯的小食店。他自己平時很少去的,早點都是胡亂湊合一下,有時煮個雞蛋,有時也熬碗稀飯,多數時候,都是啃干饃饃或熱著吃頭天的剩飯什么的。今天為了那個小家伙,他決定破一次例,不能再瞎湊合,因為昨天他已經領教過那個孩子的胃口和脾氣了,大清早起的,他可不想為這點小事,再惹那小家伙生氣不好好去上學了。就算把好事做到底嘛,一頓早飯也花不了幾個錢。
一路這樣想著,他已經邁步走進那家小店。里面已經有人坐在那吃飯了,豆漿和炸油條的氣味暄騰騰熱乎乎的,直往人鼻孔里鉆,連他自己都禁不住要流口水了。他想了想,就向人家要了兩根油條、半籠小肉包和一塑料袋熱豆漿,怕那孩子挑剔,特意囑咐人家多往豆漿里加兩勺白糖。到什么時候,孩子的嘴巴總是刁的,他當孩子的時候不是也一樣嗎?總是想要搜騰點好東西吃,只不過當時家里條件太艱難了,好吃頭總像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一樣,可望而不可及。
買回早點之后,那孩子依舊睡得香甜,何師傅伏到枕頭跟前連著叫了兩次,他總算是醒了,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拚命揉著惺忪的眼睛,奇怪地望著他,好像不認識眼前的這個老人,又好像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會睡在老人這里。何師傅笑眉笑眼地說,小懶蟲,該上學去了,再晚可就遲到了!孩子揉著眼睛,磨磨蹭蹭著下了地,自己把地上的鞋往腳上套,又蹲在那慢吞吞地系鞋帶。老人見他系得又慢又不得體,就主動上前蹲下身幫他系,嘴里還說,要這樣綰個活扣,像你那樣很容易綰成個死疙瘩,到時候想解都解不開。孩子站在那打了幾個哈欠,嘴巴臭哄哄的。老人就拉他到外間屋洗臉,又把自己的刷牙杯兌了溫水,遞給孩子叫他好好漱漱口。
接下來,一老一少坐在條椅上開始吃早點。油條一人一根,包子老人只嘗了一個,其余都讓孩子吃了??磥硖鸲節{很合這孩子的口味,他喝得咕咚咕咚的。他故意問他,好吃嗎?孩子狼吞虎咽地沖他點了點頭,嘴巴吧唧吧唧響。他嘿嘿地笑了笑,說吃慢點兒,可別噎著!孩子一口吞下最后一個肉包子,腮幫子鼓得像跳上了岸的魚。望著他吃東西時的小模樣,老人覺得心情舒暢起來。難怪院里那些退了休的老頭老太太,整天跟在小孫孫屁股后面,接了送送了接的,一點兒也不覺得煩,還總是舍得花錢,動不動給孩子們買這買那的,原來,這里面竟有一種付出后的快活,以前他可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竟能體會得到這種奇妙的感覺。
打發小男孩背上書包,走出向陽家屬院,何師傅還是有點兒不放心。具體不放心什么,也說不太清楚,就是想跟在孩子后面,再送一送他,最好是親眼看著他順順當當走進學校大門才好。孩子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大約一百米,就出了巷口,然后快速跑步橫穿過馬路,在路對過突然轉過身來,隔著人車熙攘的馬路朝巷口張望著,見何師傅也跟了上來,他就揮著手跳著腳大聲喊,回去吧,爺爺,我自己能行呢。
何師傅這才停下,也隔著路朝孩子招了招手,眼光里突然浮出一層蒙眬的酸意,大概是讓太陽光刺的吧,這天陰了有一個禮拜了。他心里想著,嘴里也沖孩子喊道,聽話,別淘氣,要好好上學?。∪缓?,那孩子就一路蹦蹦跳跳消失在他眼前了。過了一會兒,老人轉身開始順著巷道往回走,心里依舊有些擔憂,總覺得馬路上車來車往的,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實在是太危險了。
中午,何師傅手頭有兩件事夠他忙一陣的。先是收垃圾的卡車突然停在家屬院門口,大概是連續降雨的緣故,平時都是在一天的兩頭來收,今天卻大中午跑了來,司機師傅把喇叭摁得哇哇叫。何師傅趕忙從抽屜里翻出一串鑰匙,打開鐵柵門,好讓汽車開進來。當然,他還得幫手干活,把那幾只鐵皮垃圾箱里的臟物全都裝進車廂里。好不容易打發走垃圾車,還沒來得及洗洗手呢,居委會的一個矮胖的婦女擰著屁股,顛顛地跑進來通知何師傅,說下午愛衛會要下來檢查各個小區鼠藥投放情況,讓他抓緊時間做好準備。
老鼠藥還是半個月以前,他專門去居委領回來的,一直擱在里間屋的床底下。他想可能是入秋了,正好又趕上連天雨,這不天剛一晴,老鼠就開始活動了,所以愛衛會才搞這種突擊檢查的。不管怎么說,有令則行,這些年他早習慣了應付各種各樣的檢查。于是,何師傅急忙從床下找出那兩盒子藥,還有兩袋子強力黏鼠膠,有點兒像過去給人用的驢皮膏。他按照居委會的要求,一幢樓一幢樓地往那些陰暗潮濕老鼠最愛出沒的地點上撒放。他記得過去那些年里,人們一直口口聲聲叫喊著要“除四害”,現在好像就數老鼠最壞了,但凡有人住的地方,總少不了它們的影子,所謂的“除”,也就是裝裝樣子,只要人不死,老鼠就能一直活著。所以,他就想,老鼠從來都不怕你什么檢查不檢查的,檢查都是用來嚇唬人的把戲。他彎腰跪著爬一門心思隱藏和安放那些毒藥,而老鼠們可能正躲在暗洞里瞧著他的樣子吱吱發笑呢。
活還遠遠沒有干完呢,何師傅已經滿頭大汗,腰腿也酸痛得要命,人老了就是這樣,干一把活便喘吁吁的。他很吃力地從一道地溝里爬上來,這是家屬院最靠里的一幢樓,再往里走就是磚砌的圍墻了,墻頭上扎了鐵絲網,樓和圍墻之間的空地上,填滿了花花綠綠的垃圾和雜物,都是樓上那些住戶不自覺,整天就知道從上面往下扔東西。他隔三差五就得來清理一次,每次都得費上老半天時間,可往往沒過幾天,方便面袋子、臭襪子、爛褲頭、舊鞋、煙盒、餿饅頭、玻璃瓶,還有避孕套,又扔得遍地都是。
何師傅站在那里揩汗歇氣的工夫,只聽撲通一聲,什么東西從半空中重重地落下來,他異常驚恐地抬頭往上一瞧,一個光溜溜的腦袋,一晃不見了。何師傅氣不打一處來,這里難道是垃圾場嗎?今天非得上去跟這種人理論理論。他一邊這樣自言自語,一邊又抬頭確定了一下剛才露頭的那個樓層位置。于是,他手里提著還剩下的多半袋鼠藥,徑自繞到樓的另一面,瞅準單元號,氣乎乎地走了進去。
但是,還沒有爬到他想要去的那個六樓,遠遠就聽見一陣哭哭啼啼的聲音,順著樓道逶迤傳下來,間或還有罵罵咧咧的聲音,開始聽不太清楚,聲音空蕩蕩地,嗡嗡回音。他稍微停了一會兒,又繼續爬樓梯,漸漸地聽得分明些了,哭鼻子的是個孩子,哇哇啦啦,聽著有些怪可憐的,而正在謾罵的準是個女人,嗓音高八度,不依不饒,喋喋不休。何師傅心里一陣狐疑。當一步步就要爬上四樓的時候,他也是忽然間意識到的,正在哭泣的孩子聲那么熟悉,因為昨晚這聲音就曾在細雨中由遠而近傳到他耳朵里的。想到這,他幾乎是大踏步爬完了最后幾級臺階,人也一下子愣住了。那個小男孩背著鼓大的書包,這個東西他是認識的,正背對著他站在401門口,用雙手來回蹭抹著鼻涕,而房門卻是開著的,門內站著一個高個子滿頭卷發的中年婦女,正氣勢洶洶地一手卡腰,一手指著孩子腦門嚷叫,你媽到底去哪了,你說不說?今天你媽要是再不回來,你就休想進去!小男孩聽了這恐嚇哭得更兇了。
這下他才算徹底弄明白,原來房子是這個婦女的,人家跑來收房錢。何師傅佝下腰問小男孩,你先別哭好不好?你跟爺爺說媽媽到底去哪兒了?孩子支支吾吾地說了聲不知道,就又嗚嗚地哭了起來。婦女很不滿地說,你是他爺爺,不會不知道吧,別不是你也跟著這娘倆合起伙來哄我吧。何師傅說話不能那么說,他還是個娃娃么,要錢你也等大人回來再說么,看把娃娃嚇成啥樣了?婦女白了他一眼說,好好好,他是娃娃,我不跟他一般見識,你是大人,又是他爺爺,那你把這半年的房租先結了吧。說著,就沖老人伸出一只戴了兩枚金戒指的手去,說,現在就去拿,九百塊,一分也不能少!何師傅詫異地問,我為啥要給你錢呢?婦女說,你不是口口聲聲說你是孩子爺爺么?何師傅本來想說我根本就不是他爺爺,可話都到嘴邊上了,他又不得不咽了下去。你看這樣成不成?娃娃呢我先領走,等他媽媽回來,我一定轉告她,讓她把錢湊夠交給你。何師傅覺得孩子哭得抽抽搭搭的,念了一上午書回來,連口飯也沒地方吃,怎么說他也該再管一管,畢竟那個女人把孩子交給他幫著照顧的??礃幼雍⒆計寢屢粫r半會兒回不來,興許是被啥事絆住了,他要是再不說兩句,房東肯定輕饒不了這孩子。不行!她都誆過我好幾次了,今推明明推后的,把我當猴耍啊,媽的!婦女情緒有些激動起來,說著話,她突然抬腳狠狠地朝旁邊踢了一下房門。今天非得有個了斷,沒錢我就把這孩子扣下,啥時候拿來錢,我啥時候放人!
現在,何師傅簡直左右為難。早知會攤上這種破事,他當初真不該答應照顧這個孩子。這不等于騎虎難下、惹火上身嗎?他有心一走了之,可自己跟那孩子一口一個爺爺的,關鍵時候卻想溜之大吉,這于情理不通,更何況自己大半輩子也從沒干過這么不講信譽的事。應人事小,誤人事大??!萬一這個房東火氣上來,再把這孩子怎么著了,或者,這個男孩本來調皮再闖出什么亂子來,等他媽媽回來找他,他該怎么跟人家解釋呢,說自己啥都不知道,還是說自己根本不想管那么多?那么,你一開始自己就應當拒絕掉?,F在,一切似乎都晚了,畢竟自己親口答應過人家,畢竟自己一把年歲的人了,能言而無信嗎?那樣的話還能算是個人嗎?哎,幫忙就幫到底吧,誰讓自己攤上這事了呢。
想到這里,何師傅對那婦女說,你別為難這娃兒,房錢我先墊上。
他給房東如數付清了租金,人家給他寫了巴掌大的一片收據,紙還是從孩子的作業本背面,臨時隨便撕下的一角。他把紙片寶貝似的折了又折,又仔細地塞進自己的衣兜里。
家里有股餿乎乎的飯菜味,可能是下雨天沒有及時開窗透氣的緣故。前陽臺跟臥室相連,沒有客廳,廚房間在陰臺,看上去油膩膩黑乎乎的。一進門跟衛生間相對著有條很窄的過道,在過道靠墻的位置立著一張折疊式飯桌。濤濤徑自走進北面自己的那間小房,里面靠窗有一張單人木床,挨著床是一張舊書桌和一把折疊椅,紅色的椅面是革質的,破了兩個拳頭大小的洞,已經發黑的海綿凸露著,像兩只眼睛。孩子進去,就把書包如釋重負地從肩頭扯下來,嘩啦一聲,往亂糟糟的桌面上一扔,險些把桌上的臺燈碰倒了。然后,孩子飛快地鉆進衛生間里,門也不關。何師傅從后面瞥了一眼,孩子的褲子早已剝脫下來,屁股蛋雪白雪白的,正站在便池前嘩啦啦撒尿。南面的臥室門半開著,隔著陽臺的那面窗戶和門被一扇紫紅色的絨布窗簾遮著,里面就顯得很昏暗,隱隱見一張雙人床,被子是隨手鋪展開的,不是很平整,感覺像來不及疊似的。
何師傅只把頭往臥室里探了一探,估摸著孩子的媽媽就睡在這張床上,便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女人的模樣來。昨晚臨別時,她突然握住他的手,當時他覺得她那雙手很涼,潮潮的,又很軟,有一股他說不清道不明的香味。想到這,他似乎能從這間昏暗的房子里辨別出那種女性的特殊氣味來了,他甚至下意識地把自己的那只手搭在鼻孔上輕輕嗅了那么一下。
中午何師傅花了十塊錢買了兩個盒飯,要了炒雞塊和紅燒肉,還盛了一大碗免費的紫菜湯。兩個人找地方面對面坐好,孩子捧起飯盒就狼吞虎咽吃起來。何師傅有點兒緊張,不停地勸孩子慢點兒吃,千萬別噎著,又把自己菜里的肉揀了幾塊好的,都給了孩子,他自己基本上只剩下骨頭和菜葉了。孩子的那種吃相真讓他羨慕,他卻吃得很慢,牙口不行了,有兩只槽牙上個月開始松動,一小塊雞骨頭都得啃上老半天,還總塞牙縫,簡直苦不堪言。要不是為了這個孩子,他才不會舍不得要雞肉呢,像他這種情況,吃點兒豆腐稀飯什么的才最實惠。
下午,濤濤依舊要去上學,何師傅照樣把他送到馬路對過。孩子揮手跟他告了別,何師傅卻站在路邊,沒有立刻轉身回去。他目送孩子往前走著,心里忽然萌生出一種想法,而且非常強烈。于是,他又緊走幾步,遠遠跟在孩子身后。快到那所小學校的大門口時,很多同學從四面八方涌來,像濤濤這么大或更小一點兒的孩子,基本上都是由家長陪送而來的,大人跟孩子在校門口分手。何師傅沒敢靠得太近,而是一個人趴在學校的柵欄前往里張望著。他很想在同學堆里找到那個孩子,看看他在學校里跟學生們在一起到底是個啥樣子,可這時的校園實在太紛亂了,到處都是小孩子,簡直像一大群飛來飛去的麻雀,唧唧喳喳喧鬧著,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把老人的眼睛都晃花了。
等他慢悠悠從學校搖晃著一路走了回來,愛衛會一干人前呼后擁地剛好從向陽家屬院出來了。居委會那個矮胖的婦女眼睛很尖,只一眼便瞅到了他,她老遠跑上來擋住他的去路,氣急敗壞地質問起來,問他到底跑哪去了。真是該死,竟然就把下午要檢查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因為他鼠藥放得不到位,直接影響了這次檢查和評比的結果。他才恍然大悟,那些毒鼠藥具確實還沒有投放完呢,心里就愧疚得很,任憑人家狠狠地刺了他一通,他除了像個孩子似的老老實實站在那里聽著,半天一聲也沒敢言語。矮胖的婦女最后氣沖沖地說,老何啊老何,你怎么搞的嘛?大伙一直都覺得你這個人做事很認真很踏實,所以才特意把向陽家屬院作為今天檢查的頭一站,可是你,你太叫人失望了!說完,她就撇下他擰著屁股,快步追趕前面的隊伍去了。
何師傅木呆呆地站在陽光下,額頭早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在路邊茫然地愣了半晌,才想起該往回走了。可剛一抬腳,一陣眩暈突然襲來,他差點兒就倒在巷道里。
何師傅在門房里接到一個電話,何師傅誤以為電話里的女人,就是濤濤的媽媽,但仔細一聽,又不太像,不過人家確實是找他的,問他這里是不是向陽家屬院,問他是不是門房的何師傅,等他都一一應答后,才問他那個小男孩濤濤是不是在他這里。何師傅也漸漸地明白過來,不用說這一定是孩子的親屬,算起來那個女人從昨晚到現在已經走了一天一夜了,也該有個音信了。他心里也一直惦記著。盡管此刻孩子還沒有從學校回來,不過,他還是用非??隙ǖ目跉飧嬖V她濤濤在呢。接著,對方的語調突然變得低沉了,何師傅,我是濤濤的姨姨,濤濤媽出了點兒意外,正在醫院里呢。昨晚在我家吃飯的時候,聽她說臨走前把孩子托付給您了,我查了老半天號碼,謝天謝地,總算是聯系上你老人家了。
何師傅抓話筒的那只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心跳都加快了,頭腦一陣陣泛暈,話筒差點滑到地上。怪道那女人沒有及時趕回來,其實,他早就有種不好的預感了,明明說好當天去當天回來的么,平白無故地她怎么會失信呢。他聽到電話那頭的女人幾乎在懇求他了,老師傅,我現在還在醫院呢,實在脫不開身,能不能再麻煩一下您???何師傅已經緊張地渾身開始冒汗了,他沖話筒不時地嗯嗯著,接著他聽見對方說,我想托您把濤濤給送過來,不過請您放寬心,來回路上的一切費用,都由我來出,只要您能把孩子送來,讓他媽媽再見上他一面,您就算是幫了天大的忙,我們會好好答謝您的!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他簡直有種臨危受命的誠惶誠恐了。這個重要的使命似乎跟那個孩子一樣,從接手的那一刻起,他是無論如何也推不掉的。況且,這根本就是不能推脫的事,孩子媽媽出了事,想見上孩子一面,孩子就在他手上,他怎么能袖手旁觀坐視不管呢?再說了,事情總得有個頭吧,等孩子見到了媽媽,他也就算是徹底交差了,只不過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情最終會以這種方式結束。所以,片刻的沉默后,他用力沖話筒嗯了一聲,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一塊石頭重重地落在地上。
隨后,那個女人又詳詳細細告訴何師傅該如何坐車,到哪里下車,以及那家醫院的具體方位,等等。他聽得都有些心驚肉跳了,同時,他也盡量克制自己,用顫抖的手指攥著一截鉛筆頭,草草地記在登記本的反面上。那頁卷了拐角的紙已經被他畫得亂七八糟的了,很多字他是寫不出來的,也有些字平時還能湊合寫寫,而此刻卻由于高度緊張,根本想不起來它們的樣子了,他只好用自己特有的辦法記錄,比如,醫院,他就簡單地畫一個“十”字來代替。這些年他根本沒有出過什么遠門,整天就待在這個日漸破舊的家屬院里,充其量也就是到附近的街道和市場買買東西,對外面的世界可以說一概不知。所以,出門這事讓他有種本能的恐懼,可以說一點兒把握也沒有。
何師傅開始急急忙忙收拾出門要帶的一些東西。替濤濤家交完房租還剩二百來塊,他全部揣在貼身的襯衣兜里。裝錢的時候,他無意中又摸到了那張折得很小的收條,他想這東西應該跟錢放在一塊兒,到時候見到孩子的媽媽和小姨,他也好有個交代。隨后,他又覺得身上的衣服褲子很臟了,應該換一下,畢竟要出一趟遠門,臟兮兮臭哄哄的,叫旁人笑話總歸不太好,更何況自己還要領個孩子,不能叫濤濤跟他受了委屈。
換好衣服,他焦急地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間,已經快五點的樣子了,他想等孩子一回來,就立即動身。趁這個空當兒,他又去了一趟巷口的小商店,買了兩塊面包兩根雙匯火腿腸和一瓶飲料,另外,還特意給孩子買了幾塊糖果,這樣路上也好哄哄他。想到那個孩子,他的心情一下子就難過起來。剛才主要是太緊張了,以前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他想濤濤才那么大一點兒,他媽媽偏偏攤上那種事,孩子知道了可怎么辦呀,肯定要鬧騰的,還會大哭一場吧。他想,最好先別告訴孩子,等見到他媽和他姨再說不遲,剛才那個女的在電話里已跟他說妥了,到時候她會去車站接他倆的。
二
何師傅估摸著汽車少說也已經開了快倆鐘頭了,才從座位下面把自己拎來的那只半新不舊的帆布背包拉出來,平放在兩條腿上,慢慢地打開,再把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解開,不緊不慢地從袋里摸出一根火腿腸和一個面包給了濤濤,面包居然是果醬夾心,橙子味的。老人總是被孩子的吃相弄得手忙腳亂,又從包里取出那瓶飲料,擰開瓶蓋,給濤濤吃。
這時外面徹底黑了,沒有什么景物可看,濤濤就問他們要去哪里,何師傅只哄他說自己臨時有事要外出一趟,問他愿不愿意去坐汽車,濤濤當時很高興地答應了?,F在,面對孩子的這些疑問,他確實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好,況且,他天生孤獨慣了,根本沒有那么多話要說的。所以,不管孩子問什么,他只能支支吾吾地應付一句。
后來,濤濤就一直歪著脖子窩曲在老人的腹上,呼啊呼啊地睡著,清汪汪的口水不時流出嘴角,把老人的衣褲也弄濕了一片,倒是呼出的氣息熱乎乎癢蘇蘇的,感覺有些奇妙和溫暖。何師傅一會兒摸摸孩子的小手,一會兒看看他的臉蛋,再過一會兒又怕孩子會出溜下去,忙躡著手把他往自己身上抱一抱。汽車搖搖晃晃地終于進了站,何師傅用手來回撥拉著孩子的腦袋,想把他喚醒??尚〖一锼谜隳?,只是不快地哼唧了兩聲,手腳軟得跟面條一樣垂耷著。最后,車上的乘客都下空了,只剩他們倆,何師傅只好蹲下來,很費力地把濤濤背在自己身上,才慢吞吞地下車出站。
這時大約還不到十點鐘,省城依舊燈火通明。車站前面的大廣場上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人群很集中地圍成好幾個大圈兒,里面有咿咿呀呀唱戲的人,有在嗩吶鑼鼓吹奏聲中扭秧歌的男女,還有很多臨時擺攤或推車沿路叫賣的小販。何師傅腦子一陣陣發蒙,外面太嘈雜了。他脖子前面吊掛著隨身帶來的包,后背上趴著個昏睡的小孩,任憑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河水一樣不停地沖撞著他。很快,就有三三兩兩涂脂抹粉的婦女或男子迎上來跟他搭訕,問他要不要住店,想不想吃飯,需不需要租輛三輪車等等,五花八門,簡直有點兒狂轟濫炸的意思。何師傅一直茫然四顧,他從來沒有想過世上會有這么多人,更想不明白,他們大晚上的為什么不回家睡覺,而是莫名其妙地聚集在這里唱啊跳的。
盡管此刻已是深夜,這里似乎還是熱哄哄的,一點兒沒有秋夜特有的那份涼爽,空氣中有種說不出來的焦躁味,呼嘯著的車輛正圍繞著廣場連成一長溜兒奔跑不止,時而,聽到一記異常尖銳刺耳的剎車聲,叫人心驚肉跳。何師傅一面不時搖頭,拒絕那些令他擔憂的熱情的圍攻和問詢,一面舉目分辨著這里的方向,同時,他站在原地蹺著腳尖極力搜尋著,他希望孩子的那個姨姨能快點兒過來。
老人家,等著急了吧,您剛一出站我就注意到了。何師傅聞聲木訥地回過頭,果然是個女的,年紀在三十歲上下。借著站前明亮的路燈光,他粗略地打量了一下她:長頭發在后面隨便扎成個刷子,臉色很白凈,眉眼也周正,身材不胖不瘦,穿一條連身的淺粉色裙子,很受看的,似乎跟他想像中的模樣差不多。沒等他應聲,女人早已經過來很熱情地一把攙住了他,同時,瞅了一眼他背上的孩子,又伸手輕輕地摸了摸耷拉在他肩膀頭上那張熟睡中的小臉,像是怕吵醒孩子似的壓低聲音說,小東西睡得挺沉的,老人家帶孩子出趟門不容易啊,來來來,快把孩子遞給我抱著吧,看都把您累成啥樣了,人上年歲可得多注意身子骨啊。
何師傅本來是想跟對方說句什么的,可這時候他早已經被那泡尿憋得團團轉了,直想找個旮旯方便一下,也就顧不得許多,再說畢竟已見到人了,有多少話不可以過會兒再慢慢地說呢。所以,何師傅只囑咐了句姑娘那你在這稍等一陣子,我先去上個廁所,就慌里慌張地朝車站一處黑暗的角落撒腿跑去。他隱隱聽見那女人在身后輕聲囑咐道,去吧去吧,老人家您就放心去吧,千萬別著急上火的再摔上一跤喲……
真是連做夢也沒有料到,臨了竟出了天大的岔子?;畋膩y跳的一個孩子,剛才還在他身上睡得熱乎乎的,眨眼之間就讓騙子誆跑了。一切都來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何師傅一時半會兒根本轉不過彎來,早知道這樣,自己就是讓尿活活憋死,他也絕不會撒手不管孩子的??蓡栴}是,當時他確實一點兒防范心理都沒有,他根本沒有往壞的方面去想一丁點兒,那個陌生女人上來跟他一搭話,他就錯誤地以為那就是濤濤的姨姨,他甚至都沒來得及仔細確認一下,就輕而易舉地讓人家把孩子接了過去,因為一切都是那么順理成章。他真是老糊涂了,活迂了,活傻了,白活了這大半輩子,眼看黃土都快掩住脖梗子了,他卻愚蠢地將自己的腦袋伸進人家設好的套子里。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欺騙過別人,所以,絲毫沒有這種意識。他好像只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至于防人之心不可無,恐怕這還是他一生里體驗得最為痛徹和凌厲的一次,他現在連死的心都有了。
何師傅簡直急得發了瘋,滿地打轉轉,欲哭無淚。
就在這時候,那個姑娘才出現在他眼前,見面一連聲說該死該死,何師傅我來晚了,抱歉得很!都讓醫院的事給耽誤了。她確實來晚了,她要是能稍微早來一會兒,他哪能闖下這么大的亂子!現在,說什么都晚了,禍事已經發生了,何師傅接連拿手背來回揩抹著眼圈,一時無話可說,心如針扎刀剜一樣難受。他忽然感到一陣陣天旋地轉,以至于根本無法看清楚面前這個姑娘的面目。他的思緒好像還停留在車上,一路搖晃顛簸,一會兒孩子要吃面包喝飲料,一會兒又鬧著想撒尿,又過一會兒孩子睡得呼呼的了,小腦瓜子在他的身上腿上熱乎乎地拱來拱去,氣息那么酣甜……一切要是能回到當初的樣子該有多好?。±习胩?,他只跟對方說了聲,娃兒叫人拐跑了,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失聲號啕起來。
濤濤的姨姨似乎也給嚇呆了,瞪大眼睛看著他,嘴巴張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好在,她畢竟是年輕人,又一直在省城工作,多少認識一些朋友,情急中忙掏出手機,哇啦哇啦打電話,當她說到自己親戚的孩子被騙子騙跑了,情緒好像很激動。何師傅聽了就更加難過,一個勁地在那里捶胸頓足唉聲嘆氣。很快,姑娘就不打電話了,過來一把就將他從地上拉起來,說,咱們趕緊到車站派出所報案去!
何師傅這才如夢方醒,他剛才人已經完全蒙了,一點兒主意都沒有。現在聽她這么一說,似乎眼前亮了一盞明燈,便強打起精神,隨著她跟頭骨碌地拚了老命往派出所那里跑去。
值班民警讓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說了一遍,包括昨天下午濤濤媽把孩子交給他時的情景,以及他工作的單位、聯系電話,等等,然后要他們等回音。
姑娘先帶何師傅到車站外面,要了碗牛肉面,何師傅死活不想吃,說自己一點兒也不餓。飯后,姑娘要何師傅跟她一起坐上出租車,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自責,姑娘勸過他幾次,說事情也不能全怪他,要怪也得先怪到她頭上,她要是不打那個電話就好了。他執拗地說,話雖那么說,可千不該萬不該,自己不該糊里糊涂就把濤濤交到騙子手上。姑娘說騙子臉上又沒寫字,你要知道她是個騙子,孩子也就不會出事了??伤€是一個勁地唉聲嘆氣,抱怨自己老糊涂了、鬼迷心竅了。姑娘也就不好再勸什么了,隨他不停地叨叨去。
后來到了地方,何師傅才發現他們去的原來不是醫院,是個簡簡單單的宿舍樣的平房,位置好像有些偏僻,不知是在哪里,四周黑洞洞的,辨不清方位。姑娘見他疑惑,忙解釋說現在時間太晚了,人家醫院有探視規定,再說濤濤又忽然出了那種事,一旦讓他媽知道了,病情再加重,反而會壞事的。何師傅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就只好聽從姑娘的安排先在這里歇著。不過,他倒是乘機問了一聲濤濤媽究竟出了啥事,到底嚴不嚴重。姑娘的回答有些含糊其詞的,只說她那都是老毛病,隔三岔五就會犯的,特別是怕受啥刺激。何師傅眼前又浮現出那張鼻梁處有淚痣的女人臉,氣色似乎是有些不大好。他有心再問問濤濤媽到底受了啥刺激,可姑娘已經轉過身準備走了,他只好把話又咽進肚子里。姑娘快走到門口時,又告訴他明早她還會過來的,叫他別再胡思亂想,好好休息。
姑娘走后,何師傅便和著衣服躺在床上,可翻來覆去的,死活也睡不著,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孩子,還有孩子的媽媽臨別時握著他手時的情形。事情從開始到眼下,前后統共二三十個鐘頭,可他覺得如同經歷了漫長的一生,每一分每一秒,都被這母子倆的影子填充得滿滿當當,他仔仔細細回憶著昨天和今天所發生過的事情,所有細節就像一塊一塊大大小小的石頭,重重疊疊壓在胸口,他簡直快要喘不上氣來了。
后來他甚至連投放老鼠藥的事都沒放過,現在想起來依舊懊悔不已,畢竟耽誤了人家居委會的大事,這可不是他一貫的風格。這樣一想,他又猛地記起昨天剩下的那半袋花花綠綠的鼠藥,到底把它們放在哪里了呢?有沒有拿回門房去收好,還是隨便扔在外面的啥地方了?總之,他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腦子里像堆著一團糨糊,太陽穴處閃灼灼地痛。
果然,第二天一早,姑娘便如約而至,甚至都給何師傅買好了早點。何師傅當然惦記著孩子的事,見面就問情況怎樣,有沒有啥消息。姑娘忙著把手里的塑料袋解開,從里面取出熱乎乎的饅頭、茶葉蛋和袋裝牛奶,讓他坐下來先吃東西。何師傅哪有胃口,眼底里都起滿了血絲,嘴角上出了個燎泡。他一再說姑娘啊,太對不住你們了,我真是太沒用了啊。姑娘就寬慰他,說她剛剛給派出所掛過電話,人家說這是典型的拐騙兒童案,車站附近好像有個團伙,公安機關已經盯上了,說很快就會破案的。何師傅聽了又驚又喜,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啊,這些狗日的騙子不得好死!
這時,姑娘從包里掏出二百塊錢,雙手拿著遞到何師傅眼前,說,這點錢您千萬別嫌少,就收著吧。說完,伸手便往他手里塞。何師傅卻像要被蛇咬著了似的,急忙縮回手躲開,說,姑娘你這是做啥?這錢我可不能收。姑娘說這是應該的,我昨天在電話里跟您說得好好的,再說一路上買票啦吃喝啦,少不得要花錢的。何師傅還是一個勁直擺手,說,那能花幾個錢?然后,長嘆一口氣,唉!忙也沒給你們幫成,我這心里硌得慌啊,哪還能再要你的錢?姑娘見他這樣,就岔開話頭,說她已經把回程的票買好了,九點半發車,等他吃完早飯就送他去車站。何師傅不作聲了,低頭木訥地咬了一口饅頭,根本就吃不下去,咽得臉和脖子通紅。姑娘趕忙把牛奶袋子用剪刀剪開,遞過去讓他就著喝。何師傅勉強接過去,剛吸著喝了兩口,眼淚就吧嗒吧嗒淌下來。姑娘裝作什么也沒看見,走到床邊把床單枕頭往平里鋪了鋪,又將被子展開再重新疊好。
何師傅心里不知有多么難受,他多希望姑娘能狠狠地臭罵他一頓,哪怕給他點臉色看看也好,可人家自始至終就是不怪他一句半句。他很清楚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大的污點,他做了天大的錯事,辜負了別人的重托,人家卻以德報怨,這讓他慚愧得已無地自容了。好不容易吃完一個饅頭,喝完了那袋牛奶。姑娘又叫他把茶葉蛋也吃了,說多吃點兒,坐長途車容易餓的。她還親自動手剝了蛋皮。何師傅實在是吃不下去,心里堵得慌。姑娘只好將剝好的兩只蛋裝進一個新塑料袋里,非讓他帶著路上餓了再吃。這回他無話可說了,除了站在那里默默地抹眼淚。
兩人出門上了車,何師傅突然提出來,想去醫院看一眼濤濤的媽媽。姑娘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一副很著急的樣子,說看看倒也沒啥,就怕時間來不及了,說她還得趕著去單位開會呢。又說,要不這樣,您老還是先回去吧,等濤濤有了好消息,他媽媽病也好一些了,到時候一定會回去看望您的。何師傅雖然有點兒不太情愿,可又怕耽誤人家姑娘的事,弄不好還會誤了開車的時間。再說,他從來沒有離開向陽家屬院這么長時間,那邊還有很多活兒等著他干呢,他總不能悄無聲息一去不返吧。
這次因為何師傅臨時外出,家屬院東側的那扇小鐵門沒有上鎖,一夜之間竟丟了好幾輛自行車。平日里,晚上過了零點鐘以后,何師傅總是操心著要把小鐵門鎖好的,夜里時不時還得起夜巡視一兩回。他回來的當天下午,就讓好幾個住戶氣橫橫地堵在門房里,大伙吵吵嚷嚷,非要他賠償不可。何師傅心里有愧,任憑別人指著他的鼻子罵罵咧咧,唾沫星子飛濺,他除了點頭,一聲也不吭。賠錢就賠錢吧,反正他得認,這本來就是他的過失。他甚至暗想,要是多賠些錢能盡快把那個孩子找回來,他也心甘情愿絕無二話??蓡栴}是,這種想法只能窩在他自己心頭,能跟誰去訴說呢?他的苦處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聽說何師傅答應要給大家賠錢,張三、李四、王老五,都紛紛站出來,這個也嚷嚷丟了車子,那個也說丟了,還有一家三口,居然號稱丟了兩輛。何師傅也不詳細盤問,一律用筆記了下來,誰家丟的啥車子,值多少錢。然后,他就抽空去街上的農行儲蓄所,從自己多年的一點兒積蓄里取出一筆錢,挨家挨戶親自上門送去。事情才算了結了。
從省城回來以后,何師傅幾乎每天都要去一兩趟濤濤家,瞧瞧那個長淚痣的女人到底回來沒有,看看他們母子是否平安。可是,一天、兩天、三天……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一個多禮拜,也沒有得到任何音信,這讓他整日都憂心忡忡,坐臥不寧。不管任何時候,只要聽見門房里的電話鈴聲一響,何師傅通常會悚然一驚,然后,滿懷希望地像個小伙子似的,盡量飛跑過去接聽電話,但每次都跟那對母子毫無關系。何師傅轉念也想,可能是案子已經破了吧,騙子讓抓了,濤濤正跟他媽媽在省城團聚呢,畢竟那里比這小地方要好很多啊。不管怎么說,他想,沒有消息也許就是最好的消息。
白天忙著干這干那倒也無所謂,一到晚上日子就很難打發,尤其是夜里躺下以后,左思右想,難以入睡,跟濤濤在一起的短暫時光,像一部老電影那樣不停回放。即便是睡著了,也總是叫噩夢驚醒。夢見孩子被狼叼走了,夢見騙子虐待濤濤,甚至還夢見自己出門不小心,撲通一下掉進很深很深的河溝里,疼得從夢里驚醒了。這樣一來,何師傅的精神頭便越來越差,有事沒事總是發呆,干事情也丟三落四的,一樁活剛干了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來,就扔下來跑去忙別的了,顧頭不顧尾的樣子。家屬院里的衛生明顯比過去臟亂了許多,連垃圾也不能及時收拾干凈,亂七八糟地堆在道旁,看著叫人惡心。
有一天,何師傅又像往常一樣,想去濤濤家看看。上了樓才發現,房門居然虛掩著,這簡直讓他喜出望外,肯定是她回來了,說不準那個小家伙正在里面寫作業呢,他心里這樣想著,于是,就興沖沖地跑去推門。是房東帶著一對夫婦,在里面看房子談價錢。他一進去,高個子女人便雙手交叉在胸口迎上前質問道,怎么又是你?何師傅答非所問地咕噥著,咋就不回來了呢?說著,目光失落地投到那對夫婦身上。房東很不耐煩地說,你不是那孩子的爺爺嗎?她們回不回來難道你還不清楚?跑這裝啥蒜呀?何師傅茫然地搖了搖頭。哼,不回來拉倒!反正他們的租期已經過了,我得重新找人把房子賃出去。何師傅探著腦袋沖房間來回看了看,半晌又問道,那人要是回來了,你讓他們住到哪兒去?房東撇了撇嘴,說,我哪兒管得了那么多,這里又不是福利院,誰出錢我就把房子租給誰!你也看到了,他們快有倆禮拜不見人影了,我總不能叫房子閑著不掙錢吧,再說了上次房租要不你幫著給結了,我還真擔心要打水漂呢。說完,便扔下他繼續跟那對夫婦討價還價去了。
何師傅在門口靜默了一會兒,心里別提有多著急了,一時卻又無可奈何,只好猶猶豫豫地悄悄下了樓。后來,何師傅是從門房的窗戶里再次瞥見那個女房東的。當時,他正呆呆地瞅著窗外,那女人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臉色有些難看,大概是出租的事情沒有談妥,生悶氣呢。何師傅靈機一動,急忙跑出來攔住了她。我能不能跟你商個量啊?他幾乎是用可憐巴巴語氣跟她搭話的。你這老頭到底要干啥?我可沒工夫跟你在這扯閑淡!高個子女人明顯地不想再搭理他了。何師傅賠著干巴巴的笑臉,說,你好歹再寬限一陣子,那房子先別租給旁人住呢,好不好?嗤,白日做夢!你想啥呢?讓我怎么個寬限法?她拖欠房租我就不提了,如今又一聲不吭就沒了影了,就是車馬店也得講個規矩吧,誰把房子租給這種人誰倒霉!說完,房東便扭頭搶步想繞開他而去。哪知何師傅一副死磨硬泡的勁頭兒,他忙往后倒退數步,再次擋住女人前面的路。話不能那么說,他們的情況你可能不太清楚,那娃兒媽病了,正在省城住院呢,還有,濤濤也是個命苦的娃兒……
說到這里,他忽然就有些哽咽了,話到嘴邊說不下去了,淚眼蒙眬的樣子。他默然地低下頭去,拿手背胡亂揩抹了一下泛紅的眼圈,又慢慢抬起頭仰視著高個子女人,算我老漢求求你了,你就當行個好吧,無論如何把房子給那娘倆留著,房錢呢我一分也不少給你,多留一天我多給你一天的錢,你看咋樣?女房東不無詫異地盯著老人看了半晌,剛才板著的面孔多少松弛了一點兒。不過,她還是狐疑地問道,那你到底是他們啥人?上次交租金時我就覺得你面熟么,你當真是那孩子的爺爺嗎?咋就覺著不太像!何師傅稍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說,就是街坊鄰居有個大事小情,我們能幫也得幫一把么。
女房東一直用奇怪的目光逼視著他,半天上上下下打量個不停,忽然間,她像是得到了神靈的點破而有所覺悟似的,眼神里流露出一股非常世俗又非常隱秘的光芒。于是,她點著頭自言自語道,哦,我明白了,我算是明白了,哼哼,一個是孤寡老頭,一個是離了婚的女人,難怪,難怪啊……何師傅聽得不是很清楚,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等待對方的答復上。所以,當他見那女人煞有介事地不住點頭時,便以為那是同意了自己請求,忙笑著說,你在門房等我一會兒,我這就支給你一個月的房錢。錢自然是現成的,那是他從折子上取出來給住戶賠車子后剩下的兩百來塊。
沒過兩天工夫,向陽家屬院的人們便捕風捉影地流傳著門房師傅跟一個年輕寡婦的事情了。有人說,真看不出來呀,這老頭平日里老實巴交的,沒想到老牛還挺會啃嫩草的;有人說你們沒注意到嗎?那老頭最近呆頭耷腦魂不守舍的,八成是得了相思病了;有人說難怪他出手那么大方呢,大把大把往那女人身上花錢,這才叫有情有義?。灰灿腥寺撓氲讲痪们凹覍僭喊l生的丟車事件,便又跟著起哄說,他整天就知道惦記著那個小寡婦,害得咱們提心吊膽的,鬼知道以后還會發生啥事情呢!別人私下里唧唧喳喳的,何師傅當然還蒙在鼓里,他根本不知道這些話最先都是從誰的嘴里傳播出去的。
這些天,他的心里倒是多少寬慰了一點兒,畢竟他替濤濤娘倆暫時留住了那套房子,他們隨時回來都有個安身落腳的地方了,這也是他唯一還能幫得上的一點兒小忙啊。說是幫別人的忙,其實倒不如說是在幫他自己,這樣他心里會好受一些??墒?,那娘倆到底啥時候能回來呢?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何師傅。那個女人病好些了嗎?濤濤究竟有沒有消息?……他簡直不敢再往下想了,這輩子他從來沒有體會到,想一件事情遠比干什么重活都要累得多得多。
毫無疑問,等待又總是無情而漫長的。很快,何師傅就對目前的現狀感到更加困惑和焦慮起來,他覺得自己現在不論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來。手頭有活干的時候還能稍微分分神,一旦閑下來便度日如年如坐針氈。隨后的幾天里,只要一有空,他便心急火燎地跑到濤濤上學的那個學校附近,轉悠一大圈,想在成群結隊的孩子們中間發現一點兒奇跡,找到濤濤的身影。但接連多次,他都認錯了人。遠遠看著很像濤濤一個孩子,那個頭、身上穿的衣褲、腳上的球鞋,甚至連后背上的大書包,和走路時一蹦一跳調皮的樣子,都是一模一樣的,可等他興沖沖地追上去,拽住人家的胳膊時,才知道并不是濤濤。那些陌生的孩子往往會用很驚恐又很鄙夷的眼光瞪著他,好像在打量一個時刻充滿威脅的老瘋子。
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學生們很快就把這一情況轉告給了家長或老師。校方覺得很有必要出面,干涉一下他這種古怪的行經。有一天,當場捉住了他,把他拉拉扯扯硬帶到辦公室里,橫眉冷目地質問了半天,問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問他在哪里工作,是不是個無業游民或騙子,還是精神有問題,等等。他被逼問得實在沒法子了,才顛三倒四如實地跟學校領導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校方見他一把年紀,又是情真意切老淚縱橫的樣子,確實也不像什么壞人,才給了他一個出乎意料的答復,說他要找的這名叫孫海濤(濤濤)的學生,早在大約兩周前就已辦好了轉學手續。這對于他來說實在太重要、太及時了。驚喜之余,何師傅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下來,他自打省城回來無時無刻不在苦苦等待這個消息。何師傅還想再打聽打聽濤濤具體轉到了哪所小學,校方卻對此保密,說這是人家家長的意思,主要是為了孩子能安安心心好好讀書考慮的。他一再追問,人家始終不肯透露,何師傅也只好作罷了,但不管怎么說,現在他心里的那副擔子總算卸掉了不少,否則,自己遲早會被壓垮的。
按理說,事情至此也該結束了,充其量也就再熬個把天,就到月末了,何師傅打算去找女房東打聲招呼,那套房子她可以租給別人了,他的責任也盡到頭了。至于自己前后兩次墊付的那些房錢,何師傅倒也琢磨過,他想人家要是有心人,遲早會把錢還給他的,著急也沒有用,再說自己確實也沒有急等用錢的地方。
這一天跟以往沒太大區別,何師傅推著那輛臟兮兮深藍色的三輪車,正挨個從各樓的單元垃圾通道口清理廢棄雜物,一路收拾下來,不知不覺就走到濤濤家所在的那幢樓下。他把三輪車在垃圾站口停靠好,從車廂里拿起鐵鍬,開始掏垃圾,剛掏了四五下,就聽見樓道里有人高聲尖叫著。接著,是一串咚咚咚非常急重凌亂的腳步聲,誰正快步從樓上往下猛跑。起初,何師傅依舊在低頭干著活兒,并沒有太在意,他干活的時候總那樣賣力。剛才在垃圾站口,他發現了一只肥碩的死老鼠,肚子像吹漲的氣球圓鼓鼓的,他用鍬把鼠尸鏟進了垃圾車里。這時,一個女人已經從單元樓門里跌跌撞撞地沖出來,隨即扯開嗓門大呼小叫,那感覺就跟撞到了鬼一樣。
快來人??!快來人啊!出大事了,快來人啊……不好啦!
當時也就是上午十點來鐘,家屬區里一多半人都上班或上學去了,院里顯得空蕩蕩的,女人的喊叫聲赫然響起來,把距離她最近的何師傅嚇了一跳。等他停下手里的活回頭看時,發現大喊大叫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女房東,她正疾步朝家屬院大門方向狂奔。就在那一瞬間,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突然撅住了何師傅所有神經,他愣了幾秒鐘,隨手扔下手里的鐵鍬。
接下來,何師傅始終處在一種恍恍惚惚的境地中。他幾乎是頭一個爬上樓去的,401的門敞開著,他猶豫了一下,慢慢地走了進去,又像是被什么東西牽引著一路往前。房間里有股陳舊的霉腐味,這對于他而言并不陌生,同時,又夾雜著一些說不清楚的刺鼻子的腥味,叫他感到難受,他一步一步往前挪著腳步,穿過窄窄的過道,正對面的衛生間的門也是半開著的,地板上濕漉漉的,一股陰潮氣息裹挾著洗發水和香皂的味道撲面而來。短短的一截過道仿佛被無限地拉長了,他蹣跚著繼續往前艱難地挪動,如同穿過一條幽深莫測的時空隧道??斓叫l生間門口才停住,衛生間的燈是開著的,地板磚上蜷縮著幾縷女人的長頭發,黑如墨線,也是濕漉漉的樣子。他下意識地朝北面的那個小房間瞅了一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去看南面那間大些的臥室。就在那張他好像還曾坐過一次的小床上,竟然躺著一個人。
起初,他以為是濤濤躺在那里,再揉揉眼睛仔細一瞧,不是孩子,而是一個大人。他幾乎第一眼就瞅見了那顆像小蜘蛛一樣的東西,此刻正神秘而又寂寞地爬在女人的鼻梁一側,好像它還是有生命的,也唯有這顆痦子顯得那么鮮活和安詳。女人的表情卻是極其痛苦而又扭曲的,嘴角、鼻孔和下頜周圍淤積著嘔吐出來一攤早已經干結的穢物,四肢苫在凌亂的被子下面,以一種夸張突兀而又決絕的姿態伸展開來。他根本認不出她是誰了,頭發亂蓬蓬地鋪散在枕頭兩側和她的脖際,只有額頭泛著一團光亮,顏色烏青,像一塊陳舊的青銅。就在靠近床頭的那張書桌角上,放著喝水的杯子,杯子已經空了,在水杯旁邊是一只空癟癟的塑料袋。
何師傅腦子里已是千頭萬緒,耳朵里也開始嗡嗡作響。他本能地上前去,伸手輕輕地幫死者把雙眼抹合上了。他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他腳下踩著了一片什么東西,不慎滑了一跤,把他整個人朝后摔了個大坐蹲。這時,身后已陸續涌進來很多很多人,狹窄的空間立刻被填充得水泄不通,大伙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空氣十分緊張。有人伸手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何師傅打了個激靈,好像是床上的那個人把他猛不丁地拽了起來。這一跤倒是把他給摔醒了,他惶惑地又朝桌上的那個塑料袋掃了一眼。這時,他忽然就記起來了,這個袋子是他以前從居委會拎回來的,沒錯,就是那個袋子,上面還印著黑白分明的骷髏圖案,那些滅鼠藥就是用它裝著提回來的,后來它把他放在門房休息室的床底下,再后來他又取出來到院里投放鼠藥,可問題是,它怎么竟然又跑到濤濤的房里來的呢?他實在記不得了,一點兒印象也沒有的,他徹底糊涂了,直到女房東慌慌張張將轄區的派出所民警帶進屋來,他還是呆在那里一動不動。
這個親手把孩子托付給何師傅的女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警方初步分析認定,死者實施自殺已有六七個鐘頭了,她服毒前先在衛生間洗過澡,換上干凈的衣服,然后把那些老鼠藥用水送服下去,再讓自己平躺在床上蓋好被子,慢慢地等藥性發作,從她的遺容看,當時肯定非常痛苦和慘烈??磥?,她確實是不想活了,不然絕對不會選擇走這條路。
警察當然要跟何師傅了解一下情況,可他自始至終只是搖頭或點頭,要么,他只重復著一句話,早知道會這樣,當初我說啥都不能答應啊,是我把她害了。警察被他這句突兀的話弄得滿頭霧水,便很不滿地打斷了他,老師傅你要好好配合我們的工作,盡可能把你知道的情況說說清楚。何師傅癱了似的蹲在那里,想了老半天,終于有了一點兒頭緒,他把那半袋老鼠藥的來歷交代了,他說那天自己因為要急著給房東交租金,可能是順手落在濤濤家了,后來竟忘了拿回去。然后,又是那句說了不下十遍的車轱轆話。而這時的何師傅已涕淚橫流,快泣不成聲了。后來,在警察的反復引導和詢問下,他又把自己帶濤濤坐車去省城的前后經過也講了一遍。房東私下里又對警察說,這老頭跟那個女人肯定有一腿,人家自殺了他跟丟了魂似的。警察很嚴肅地對房東說,事情正在調查,隨便講話要負法律責任的!女房東這才打著哈哈不敢亂說了。
后來有關案子的調查進展情況,還是那個每次來布置工作的居委會的婦女跑到門房跟何師傅講起的,據說她的丈夫就在轄區派出所工作。這個身材矮胖的中年婦女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幾乎是眉飛色舞、口若懸河的樣子。她瞪著一雙腫泡泡的眼睛說,老何啊,你知道不知道?就你幫的那個叫濤濤的孩子啊,他爸爸可真不是個東西,前兩天已經讓公安局逮起來了!何師傅心口一陣撲跳,雖然有些反感對方這種一驚一乍的口氣,可他又很希望能從她這里得到更多的消息,所以,他盡量把那只好點兒的耳朵側向那女人的嘴巴,這樣就可以聽得更清楚一些。
說來那女人命苦,婚后好多年了,夫妻倆一直兩地生活,最初她男人是打算把她調到省城去的,可幾經周折調動也沒辦妥,偏巧男人在外面跟一個小妖精鬼混好上了,也就沒心思再管她的事。她也去找男人哭鬧過幾次,可男人這東西一旦變了心,十頭牛也是拉不回來的,這樣沒熬多久,終究還是離了。法院最初把孩子判給了男方,女人死活不依,一心想把孩子要回來。有一次她竟背著男的,偷偷地把孩子接跑了,再也沒有送回去。為了這個孩子,她把自己好端端的工作也丟了,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在外面租房子住,母子倆跟消失了差不多??缮钍莻€大問題,孩子上學要交一大筆贊助費,房子月月要租金,娘倆還得吃喝拉撒,她又沒個固定的工作,實在是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才硬著頭皮給男人打電話,想從他那里要點兒錢,畢竟他是孩子的爸爸么。男人在電話里哄著叫她去省城,說是要跟她當面商量孩子生活費的事,讓她最好把孩子也一起帶上,說他就是想見一面,她心里當然不肯。就在那天晚上,她乘車到省城后,先去了自己的堂妹家,因為兩人過去關系一直不錯,可以說無話不談,她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她把濤濤托付給人的事跟她堂妹說了。再后來她又連夜去見前夫,男人見她沒把孩子帶來很是惱火,兩個人發生了一場口角,她一激動老毛病犯了,當時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男人后來把她送進省城一家精神病醫院里,然后他又打電話通知那個堂妹來照顧她。隨后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那個男人也就是濤濤的爸爸,耍的一個花招,包括車站的那個女騙子在內,所有過程都是這個男人精心安排好的,就連那個好心的堂妹也被他利用了,更別提你這樣一個局外人了……
居委會的婦女說到這里,她煞有介事瞅了何師傅一眼,那感覺好像在提醒他,以后做事可得當心,現如今好人難做啊。
尾聲
很久了,何師傅也沒有從往事的陰影中走出來。他每天還是干著那些同樣的活兒,只是人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身體也似大病來臨一般消瘦下來。如果別人不主動跟他打問點兒什么,很難看見他張開嘴說話,好像他天生就是個默默無聞的干活機器。
入冬的頭一場雪飄下來,是在這天傍晚時分,雪轉眼間就把家屬院變得白花花一片。等雪稍微小一點的時候,何師傅當然要出門掃掃雪,以往每年都是如此。他拿了掃帚,一步一晃地走到微微起伏的雪白雪白的波浪上。四周很安靜,空氣清冷清冷的,細碎的雪花落地無聲。突然,從某個樓門洞雀躍著跑出兩三個小孩子,他們高聲歡呼,跟過年似的,一個個天真無邪地沖向雪地,用小手快速地團起一只只雪球,然后互相投擲嬉戲起來,歡鬧聲頓時像犁鏵翻開了積雪原來的那種沉寂。
何師傅定定地站在那里,掃帚像個道具似的拖在腳邊。他出神地盯著那些活潑歡實的身影,孩子們越聚越多了,小家伙們正呼朋喚友,各自忙著在雪地上團雪球、堆雪人呢。淚水一下子就模糊了視線,眼前的情景讓他百感交集,他像個大孩子似的突然失聲痛哭起來。那些瘋玩中的孩子并沒有注意到他,相反,他們簡直就是一大群麻雀,唧唧喳喳叫個不停,歡樂的海洋完全淹沒了他。
向陽家屬院里那層厚厚的積雪,第二天一早也沒有被及時掃去。中午大伙兒紛紛從外面回來,雪照舊沒人動一掃帚,有人實在看不慣了,便去門房找何師傅,這才發現他根本不在那里了。何師傅究竟去了哪里,相信沒有誰能說得清楚,他只是帶走了屬于自己的一點兒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