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風光在評論

　　作為《都市快報》的首席評論員，我一個人主筆《快報快評》評論專欄迄今已6年。《快報快評》被評為浙江新聞名專欄，并獲2009年度風尚媒體大獎專欄獎。我每個工作日都要為當天編發的新聞配寫一篇評論，仿佛每天要寫一篇高考材料作文，每年合計要完成240篇左右的新聞評論，再多寫10篇就成“二百五”了；這個為本職工作要完成的寫作量，在全國評論員中是第一也是唯一的。
　　寫評論是我喜歡干的活，我稱之為“無限風光在評論”。在評論寫作過程中，我努力追求做到五個“言之有”：言之有物、言之有識、言之有情、言之有序、言之有文。這應該是一個通用的基本寫作經驗。
　　
　　言之有 物
　　
　　言之有物，是說內容不是泛泛而談。寫空了，人云亦云，大抵都屬于“言之無物”。中學生寫作文，最怕的也是沒東西可寫，提筆就腦中一片空白。我的經驗是“積累”，每天以十個小時的學習、思考、積累，來支撐兩個小時的寫作。
　　“積累”是廣義的，我覺得兩個“閱”字很重要，一是閱歷，二是閱讀。我19歲大學畢業留校工作6年，熟悉了教育領域；后到政協機關工作6年，知道了官場政壇是怎么回事；再后來下派到一個江南小鎮當鎮委書記近3年，熟悉了農村、基層；最后棄政從文，專門從事新聞工作。閱歷豐富一點，最大的好處是，對新聞事件尤其是發展中的新聞事件，判斷基本不會錯。而判斷力對新聞評論來講是很重要的。
　　如果閱歷不夠，那么就用閱讀來補。書刊報網，都是我們閱讀的對象，都是重要的信息來源。我每年買書要花一兩萬元，家里滿墻滿地都是書。2010年春節后還專門租了一個地下室，請木工師傅打了三十多個書柜，建成了一個地下書庫。
　　現在可謂“淺閱讀”時代，網絡信息傳播短平快，140字的微博大受歡迎，但我覺得看書還是很重要的。溫家寶總理倡導讀書，他自己看古羅馬哲學家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都看了上百遍。如今評論的寫作，很大程度上是知識與智慧的比拼。知識儲備、智慧積累不夠，寫出來的東西就會很淺，保存的時間就會很短。而一些你具備了人家不具備的東西，寫出來才能讓人眼睛一亮、精神一振、會心一笑。
　　不一般的書，有不一般的素材。比如我有一本大部頭的《世界憲法全書》，搜集了世界各國的憲法，很有分量。一次我寫到“讓人民生活得更有尊嚴”的主題，就引用了其中德國憲法第一條的第一款：“人的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和保護人的尊嚴，是全部國家權力的義務。”
　　評論寫作，要求知識儲備廣泛，從憲政、政治、法律，到經濟、社會、文化、教育等等，都要有所知。寫評論只能是“對自己的采訪”，不可能采訪專家讓人家給你提供看法、觀點，所以自己肚子里要“有貨”。
　　基礎材料的積累，是平常要做功課、下工夫的。我的笨辦法，就是建立自己的“材料庫”。平常積累材料，就像蓋房子先做好磚瓦、預制板，不要到了開始蓋房子時才去燒磚燒瓦。我現在電腦里的材料庫，已經積累到上千頁文檔了。平常有所感，都隨時記錄下來，輸進材料庫里。給不同的材料加上主題詞，比如“教育”“環保”等等，能很快搜索得到。學生寫作，也可以建立自己的材料庫，不一定那么龐大、完善，但有自己的寫作材料庫肯定比沒有要好得多。
　　當然，占有材料多多益善，以十當一；使用材料精挑細選，以一當十。
　　
　　言之有 識
　　
　　言之有識，通俗點說是“言之有理”。評論是表達觀點、講道理的。說理是否說得在理、說得非同一般，這要看一個人的識見如何，是否具備常識與膽識。
　　人的思想水平有多高，文章水平就有多高。如今全國時評寫手大約有五百號人，大多識見比較平庸，所以生產出大量速朽的時評。有的時評寫手甚至就一個新聞題材從正方、反方、中立的立場各寫一篇同時發給編輯，“你自己挑選吧”。時評家在網絡上幾乎是成了個貶義詞，有句網語是：“你才是時評家，你全家都是時評家。”
　　可以說，世界上的道理是有限的，基本道理前人都講完了。今天我們寫評論，是在細微之處的角落里“深挖一鋤”，有點新發現而已。
　　要做到言之有識，我覺得第一重要的是，基本立場是否正確。我一直堅持“百姓立場、公民寫作”“只為蒼生說人話，不為帝王唱贊歌”。站在什么立場看問題，決定了看問題是否正確、準確。從大處說，你是站在普世價值的角度看問題，還是站在反普世價值的角度看問題的？我向來認為，一個寫作者，一定要占領人類普世價值的制高點，一定要對這些普世價值和普世倫理了然于心：民主、自由、博愛、人權；公平、平等、公正、正義；改革、開放、發展、共富；和平、和諧、慈悲、寬容……唯有如此，才不會偏離識見的正確航道，你思想的泰坦尼克號才不會撞上冰山。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我們要遵循這些常理：經濟市場化、政治民主化、社會平等化、文化多元化、思想個性化。
　　要做到言之有識，一定還要尊重常識。常識是經過長時間的實踐檢驗的公理，它是無法被推翻的。對一些比較復雜的問題，一時難以看清是非的，我們不妨從常識出發來做常識判斷，要回到常識，回歸常識，那么就不會看錯問題。
　　如果違反常識常理和普世價值的，那么往往是左的，極左的寫作，必定經不起真理的推敲，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從高的要求來看，一個評論作品是否有重量有分量，得看膽識如何。有很高的思想水平，看得高遠，知道“高壓線”在哪里、底線在何處，知道“高壓線”有沒有通電，這是有沒有膽識的前提基礎。有膽識，并不是亂說話。
　　言之有理、言之有識，要求摒棄假道理、看清偽道理。有許多事情本身具有復雜性，是非的界線不是很分明，那么一定要避免似是而非。現在新聞評論中似是而非的觀點、看法實在太多。像央視著名評論員白巖松有時都會發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論，經不起分析推敲。
　　評論對讀者來說，可謂是新聞信息服務之外的一種精神思想的服務，可不能提供似是而非、誤人子弟的“服務”。
　　
　　言之有 情
　　
　　言之有情，是指有情感、有情懷。情懷是評論寫作的很高境界，作者心里要裝著百姓，要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
　　情感是流動的血液。感人的文章，一定是有感情的。“以情動人”是不會錯的。我們所說的情感、感情，是廣義的，因為人有著豐富的情感表現。激情、溫情、同情、悲情、憤怒之情，都是評論中可以表達的情感。字里行間，讀者一看就能感受得到有沒有情感的血液在流動。
　　在我看來，“理性、建設性”與感情、激情并不矛盾，不宜將兩者對立起來。倒是一些評論太過“理性”，讀起來非常乏味，甚至不忍卒讀。寫評論不是寫學究式的理論文章，不要弄得一點情感色彩都沒有。
　　我曾經寫評論推薦閱讀溫家寶總理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再回興義憶耀邦》，字里行間飽含著深切的感情，是“言之有情”的典范。我們寫評論也該這樣。
　　如今網絡上許多新聞后面的網友跟帖，是情感色彩濃郁的評論式跟帖，感情的表達很直接很干脆，愛憎分明，值得學習。但我把90多年前的評論短文《殺》視為網文的“鼻祖”。時年23歲的戴天仇，寫了篇只有24個字的《殺》，刊發在1912年5月20日上海的《民權報》上，全文是：“熊希齡賣國，殺！唐紹儀愚民，殺！袁世凱專橫，殺！章炳麟阿權，殺！”這個24字的評論，簡潔明了，熱血沸騰，情感激越，排炮連擊，氣勢如山，充滿膽氣骨氣之張力，飽含舍我其誰之氣概。作者戴天仇后來以戴季陶之名為世人所知，寫了很多非常犀利的評論文章。
　　
　　言之有 序
　　
　　言之有序，是篇章的結構問題，要求評論的千字文做到表達有序、結構清晰。
　　結構，既是技術問題，又不是技術問題。因為寫作過程就是思維過程，如果思維清晰了，那么寫作過程就是清晰的，文章的表達就是清晰的；如果思維混亂，那么想把文章寫清晰明白就比較困難了。但文章的結構還是有章法可循的，我簡單概括了結構的“三、四、五”：
　　
　　“三”是指“三段論”，即“是什么，為什么，怎么辦”。一般的評論短章，用三個部分簡要地把這三點說清楚就可以了。
　　“四”是指“起承轉合”。起、承、轉、合，是一種很清晰的思維過程和表達過程。不能把“起承轉合”看成是“八股”，我們一般講“八股”，主要是指思想內容上的呆板、僵化。
　　“五”是指“五段論”。評論的千字文，用五個部分（不一定僅僅是五個自然段）來表達，能夠比較完整地表達一個意思，每個部分長短也較適合。“五段論”的結構，一般時事評論可用“敘、闡、引、議、結”五個字來概括每部分的內容：敘，是新聞事實的簡要敘述；闡，是闡明自己的看法、觀點；引，是引申開去，提升高度、挖掘深度；議，是結合正反典例進行議論；結，是結尾，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我有時也使用扇形的、平面的結構方式，ABCD各段之間的結構關系是并列、平行的。央視主持人白巖松在美國耶魯大學的演講，就是一個扇形結構的范例。2009年3月30日，白巖松到美國拍攝專題片《巖松看美國》，次日他到耶魯大學向師生發表了題為《我的故事以及背后的中國夢》的演講。這個演講從主題思想，到具體內容，到結構方式，都值得學習。白巖松用五個逢8的年份來講故事談感想：第一個是1968年，那一年他出生；然后是1978年十歲時；1988年二十歲時；1998年三十歲時；2008四十歲時。這些年份與中國發生的大事緊密相連，這樣的敘事，結構很清晰，一個人的成長史，折射出一個國家的變化史。
　　這些都是一般的結構方式，絕不是固定不變的。結構從來都是為內容服務的，內容的起伏變化，決定了結構也要跟著變化。
　　
　　言之有 文
　　
　　“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言之有文，是說評論的語言問題。我有個基本的寫作理念，就是“取時評之素材，寫雜文之華章”。時事評論，是不能把語言弄得味同嚼蠟的。好的語言，才有傳播力。如今許多網友很有才，很多網評很給力。評論的語言應該向網絡語言學習。比如韓寒的博客，那就是一種好的語言，很機智、很形象、很有味道，所以大受歡迎，粉絲眾多，成為當今中國點擊率最高的第一博客。
　　可現在有太多的時評語言很成問題，有的在措辭上故作高深，居高臨下，老以為自己是精英人士、意見領袖，在發表“高見”；有些是反復使用時評濫詞，從早年的“彰顯”，到后來的“尷尬了誰”，再到“標本意義”，再到“權利焦慮”等等，反復出現，看多了實在讓人受不了。難怪現在有人稱時評是“越來越腦殘的文體”。
　　好的評論語言，一定是生動的、形象的、親切的、有味道的，張鳴教授寫的評論，語言就很好，比如他的名篇《大師別頌》就很絕，可以上網搜來一讀。魯迅先生許多評論的語言也很生動形象，比如《集外集拾遺補編》中《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從〉以后的幾句聲明》一文最后一句話：“我敢將唾沫吐在舊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藝術的名而發揮其本來的舊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臉上！”這確實比當今時評里的“他們無恥地占據道德高地……”云云有味道多了。
　　一般而言，短句比長句要好，偶句比散句要好，有修辭的語句比缺乏修辭的語句要好，將段落切片切得小一點比長長的一大段文字要好。我是贊成在評論語言中使用各種修辭方法的。
　　評論寫作沒有“葵花寶典”，以上我所說的，是自己的樸素經驗。
　　
　　作者簡介
　　徐迅雷，杭州《都市快報》首席評論員，浙江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客座教授，浙江省雜文學會副會長，杭州市政協委員。主筆的“快報快評”被評為浙江新聞名專欄，并獲2009年度風尚媒體大獎專欄獎。已出版個人專集《只為蒼生說人話》、合著的《民間記憶30年》和《我這60年—與共和國同行的歲月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