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人類誕生在這片蔚藍的大地上,自然悲劇似乎就成為我們無法逃避的儀式。當奧爾良被颶風的漩渦所席卷之時,當蘇門答臘在海嘯的巨浪中戰栗之時,人們猶如驚惶的受刑者,在滅頂之災降臨的前夕等待末日的宣判。
誠然,自然悲劇對于人類而言是“沒有靈魂的敵手”。面對無善無惡的天災,我們不能“以精神的優越自慰”。生存的焦慮猶如日晷的陰影游移于心靈的墻隅,我們在未知與龐大系統面前難以掩飾自身的局限。在眾人眼中,天災是對文明的洗劫。然而從更普遍的意義上來說,天災也未嘗不是自然對人類的洗禮—盡管這一儀式深刻到近乎殘忍。
教徒將身體浸入清水以洗凈其原罪,人類將災難扛在肩上則是為了維護人在大自然前最后的尊嚴。災難并不崇高抑或神圣,但當我們以受洗的姿態迎接悲劇之時,便在保有自尊的同時也尊重了自然的力量。這是個體生命對龐大系統最接近底線的敬畏。
德國導演沃納·赫爾措格曾以紀錄片的形式拍攝《蘇弗里耶火山》。影片中的景致猶如夢幻般脆弱:了無人跡的狹窄街市,一派狼藉的商店櫥窗,路口處閃爍的紅綠燈,孤寂惶惑的犬吠……脆弱,正是因為在造化面前,一切人工皆不足為道。冒險的不僅僅是導演,島上亦有無所畏懼的異人:一位農夫蓬頭垢面地躺在地上,身旁依偎著一只懶貓。他說自己一無所有亦無處可退,對著鏡頭唱起荒腔走板的法語小調。這讓人聯想到羅蘭·艾默里奇的《2012》中的那位僧人:當印度洋海嘯越過喜馬拉雅山脈向珠峰上的寺廟襲來,老和尚安之若素地敲鐘,那神情里仿佛蘊含一種涅槃的沉靜。大難將至,這些異人在受洗前的泰然都是令人難忘的別樣風景。
盡管天災之于人類猶如上帝之于信徒般無可抗拒,但我們依然在尊重自然的前提下保有身為弱者的堅強,那堅強好比沉浮于洪流之上的諾亞方舟,承載著人之所以為人的信仰。正如周國平所說:“沒有浪漫氣息的悲劇是我們最本質的悲劇,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氣是我們最真實的勇氣。”在無可告慰的絕望中,我們堅挺于蔚藍的大地上。唯有荒原的風,吹來復去,逐個撫慰心靈,成為我們共同的艱難的呼吸。
每一次的自然施洗都會造成家園的滿目瘡痍,甚至使文明面臨斷裂的威脅。天災動搖了社會道德秩序和價值觀念,亦如地震動搖了人類構建的擎天巨廈。人們好比如臨深淵的塘鵝,在生死存亡的陰影中掙扎于內心的矛盾與茫然。一位親歷“5·12”汶川地震的作家曾說,海內外關于賑災的報道紛至沓來,資訊飽和到令人難以消化,我除了為死者難過為生者慶幸,亦有一些迷惘甚至木然。這不是涼薄,而是大難臨頭凡人皆有的既正常又不正常的反應之一。基于此,從容受洗揭示了一種心存感戴的生命姿態。自然無法給予我們以慰藉,但我們卻可以從彼此身上尋求溫暖。人們在冷風中緊緊依偎,終極關懷的光芒穿過厚重的濕云,照耀在每一位受洗者的眼睛里。我們相信,一切終將會過去,就算我們沒有明天,還有千萬幸存者代替我們迎接明天的驕陽,延續明天的希望。
正如影片《2012》在結尾處顯示的字幕“0001年”那樣,洗禮象征著原罪脫落后的新生。歷經受洗的人們將握緊接力棒,繼續著未完的生活。或許就像周國平所說:“我甚至敢于深入到悲劇的核心,在純粹的荒謬中停留,但我的生活并不會因此出現奇跡般的變化。”世俗訴求會在恢復平靜之后席卷而來,世界會在稍作協調之后再次高速運轉。但是,當我們在平淡無奇的罅隙中倏忽憶起昔日的驚心動魄時,那些生命中最深刻的體驗便如星芒般閃現于蒼穹深處。我們會在長久的沉默后輕輕一嘆:畢竟,面對自然悲劇的洗禮,我們不曾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