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較廣泛者常覺得自己的趣味時時在變遷中,久而久之,有如江湖游客,尋幽覽勝,風雨晦明,川原海岳,各有妙境,吾人正不必以此所長,量彼所短,各派都有長短,取長棄短,才無偏蔽。古今的優劣實在不易下定評,古有古的趣味,今也有今的趣味。后人做不到“蒹葭蒼蒼”和“涉江采芙蓉”諸詩的境界,古人也做不到“空梁落燕泥”和“山山盡落暉”諸詩的境界。渾樸精妍原來是兩種不同的趣味,我們不必強其同。
文藝上一時的風尚向來是靠不住的。在法國十七世紀新古典主義盛行時,十六世紀的詩被人指摘,體無完膚,到浪漫主義時代大家又覺得“七星派詩人”亦自有獨到境界。在英國浪漫主義盛行時,學者都鄙視十七十八世紀的詩;現在浪漫的潮流平息了,大家又覺得從前被人鄙視的作品,亦自有不可磨滅處。個人的趣味演進亦往往如此。涉獵愈廣博,偏見愈減少,趣味亦愈純正。從浪漫派脫胎者到能見出古典派的妙處時,專在唐宋做工夫者到能欣賞六朝人作品時,篤好蘇辛詞者到能領略溫李的情韻時,才算打通了詩的一關。好浪漫派而止于浪漫派者,或是好蘇辛而止于蘇辛者,終不免坐井觀天,誣天渺小。
趣味無可爭辯,但是可以修養。文藝批評不可抹視主觀私人的趣味,但是始終拘執一家之言者的趣味不足為憑。文藝自有是非標準,但是這個標準不是古典,不是“耐久”和“普及”,而是從極偏走到極不偏,能憑空俯視一切門戶派別者的趣味;換句話說,文藝標準是修養出來的純正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