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屠夫長”萬隆

　　雙匯危機，表面上看是“瘦肉精”危機，深層看是中國食品誠信危機，更深一層則凸顯了萬隆代表的舊時代企業(yè)家在這個網絡時代的不合時宜。
　　
　　萬隆是誰？
　　卷入“瘦肉精”事件里的雙匯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企業(yè)？
　　從蘇丹紅、三聚氰胺到瘦肉精，對于已經習慣憤怒的公眾來說，這些其實都是非常陌生的。而恰恰是這種陌生感，容易使人們以自己的方式去解讀雙匯，解讀萬隆。再加上微博的輕佻，網絡的娛樂化，讓碎片化的信息傳遞，造成信息制造者盲人摸象，而民意集體跟著摸象，讓真實的雙匯和真實的萬隆更加遙遠。
　　一個典型的例證是，一篇曾被放到各大門戶網站首頁置頂?shù)奈恼拢朕o嚴厲地指責雙匯對瘦肉精的抽檢率千分之四點七，“竟然”不到1/10，跟帖附和者眾。而事實上，國家標準是企業(yè)抽檢千分之一到千分之三十。
　　因此，在民意回歸冷靜之前，本刊試圖去還原一個較為真實的雙匯和萬隆，或許可以使已經符號化的雙匯和萬隆更加立體。
　　
　　
　　強硬萬隆
　　萬隆正在試圖全力拉回因“瘦肉精”事件而滑向深淵的雙匯。
　　今年71歲的萬隆，在雙匯的時間已經長達43年。43年，雙匯從一個位于河南漯河的資不抵債、瀕臨倒閉的國營小廠，成長為年產銷售超500億元的企業(yè)集團、中國最大的肉類供應商、肉類產量進入世界行業(yè)前三強，而萬隆，則從一個辦公室辦事員，走到雙匯集團董事長的高處。環(huán)繞他的是無數(shù)光環(huán)：全國勞動模范、全國優(yōu)秀經營管理者、全國食品工業(yè)十大新聞人物、中國肉類十大功勛企業(yè)家、世界肉類協(xié)會理事、九屆和十屆全國人大代表，等等。
　　他很喜歡自己“中國第一屠夫長”的稱號。他對雙匯這么多年的感情，已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深”字可以形容。
　　也許正因為此，記者跟他數(shù)次交流中，他無數(shù)次地提到：我要的是雙匯的長治久安。而在關系雙匯長治久安的事情上，萬隆的底色是強硬。
　　1991年，他力排眾議上馬肉制品生產線；1999年，他又力排眾議銷售冷鮮肉，改變了中國生鮮肉類沒有品牌的歷史；此次央視“3?15”之后，萬隆又發(fā)狠，雙匯不惜成本，以100%的比例，在線逐頭檢驗“瘦肉精”。
　　——這意味著，高速發(fā)展的雙匯被踩了“緊急剎車”。按萬隆的話說，“我們每小時處理生豬的能力從600頭銳減到300頭”，不僅如此，每年還將增加3億元的檢測費用。
　　而其背后所映射出來的，恰恰是整個行業(yè)長期以來對上游生豬養(yǎng)殖、屠宰等環(huán)節(jié)的掌控缺位。
　　目前肉制品行業(yè)內，無論是雙匯、雨潤，還是金鑼，都長期依靠對外收購原料，即公司加基地加農戶的生產方式，將別人飼養(yǎng)出來的生豬經過簡單的屠宰分割等工序后，貼上自己的牌子，進而實現(xiàn)附加值提升。譬如雙匯每年消化3000萬頭生豬，而雙匯自建養(yǎng)豬場一年出欄生豬約為30萬頭，自養(yǎng)比例僅為1%。就算是國內在豬源自給方面做得最好的企業(yè)，如四川高金食品、北京順鑫農業(yè)以及天津寶迪等為數(shù)極少的肉制品企業(yè)，其自養(yǎng)最高比例也不會超過50%。
　　有行業(yè)內人士就此解釋，一方面，養(yǎng)豬比屠宰業(yè)門檻更高，風險更大，興建大型養(yǎng)殖場通常受制于土地屬性難定義、土地審批程序復雜等諸多瓶頸，費時費力不討好；而另一方面，屠宰業(yè)資金周轉快，養(yǎng)殖業(yè)相對較慢，建一個百萬頭養(yǎng)殖場最少需要幾十億元的資金沉淀其間，對習慣于馬上見效、兩頭謀利的屠宰業(yè)企業(yè)而言，非常不劃算。
　　然而，自己不養(yǎng)豬導致的兩頭在外的風險，這與當年爆發(fā)三聚氰胺事件的奶制品行業(yè)何其相似！多年來，面對媒體追逐、世人追捧，萬隆總是說，“我不過是個殺豬的。”但是殺豬的，究竟如何才能把豬殺好？
　　
　　
　　自信萬隆
　　記者走近萬隆，始于2009年7月。雙匯實行的是終身董事長制。坊間“傳說”萬隆在雙匯說一不二，獨斷專橫。當面對記者質疑，萬隆不否認雙匯存在的“人治”，“在當時的國有企業(yè)，我認為‘人治’是有效的。在國有企業(yè)沒有建立新體制和完善的機制之前，如果沒有‘人治’，企業(yè)就完了。”
　　當然，現(xiàn)在的雙匯通過MBO已經成為一家外資企業(yè)。但一如既往的，萬隆對掌控雙匯有足夠的自信，而他所做的每次抉擇似乎都是對的。他引進了中國第一條冷鮮肉生產線，辦了肉類連鎖店，這兩件事都在深刻地影響著中國肉類食品工業(yè)。在雙匯發(fā)展過程中，即便其他很多行業(yè)有暴利可圖，也曾有高管建議雙匯投資高速公路、高新電子和房地產等行業(yè)，但這些提議都被萬隆否決。與同行業(yè)的雨潤食品的多元化相比，他始終堅守主業(yè)，“把這個行業(yè)給它做大、做專、做精、做強，做到別人不敢碰。”
　　“瘦肉精”事件爆發(fā)后，萬隆接到員工最多的電話是“老板，頂住！”緊接著就是“我們下一步咋辦？”萬隆則以“雙匯沒做壞事，也不要怕事”來一遍遍安撫他的員工。
　　誠然，國家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定對瘦肉精的控制主要集中在產業(yè)鏈的前段，也就是說在生豬養(yǎng)殖和出欄環(huán)節(jié)。一方面，據(jù)稱流入國內的瘦肉精種類多達十幾種，而國內檢測手段相對落后；另一方面，國家對瘦肉精的檢測執(zhí)行的是抽檢，“每年中國出欄有6億頭左右的生豬，全部進行瘦肉精測試是根本不可能的，人力、物力都需要大量投入，所以只能采取抽查的辦法。”按行業(yè)規(guī)則，如果100頭豬里檢測出一頭豬有瘦肉精，就把那一頭豬給處理——這就意味著，只要是抽檢，在概率上始終存在含有瘦肉精的生豬進入屠宰廠的風險。
　　對此，萬隆說，根本沒想到地方政府的基層動物檢疫系統(tǒng)如此之癱瘓，如果政府不管好政府該管的事，把所有責任都推給企業(yè)，最終導致的將是整個行業(yè)的宿命，雙匯不是最后一個。雙匯目前最要緊的是，進軍全產業(yè)鏈，我們只能相信自己了。
　　但僅僅如此嗎？瘦肉精因何被需求？“3?15”之前，此次爆發(fā)事件的濟源雙匯就曾被檢查出來瘦肉精，但并沒有引起他們足夠重視。事實上，這個利益鏈條非常清晰。
　　據(jù)記者了解，國內幾乎所有的肉制品大型企業(yè)，大都在生產線上設置了瘦肉率檢測儀設備。“依據(jù)瘦肉率來核定生豬的結算價格，這一方式其實也是國際通行的慣例。”雙匯集團有關人士如是說，“級別越高，對應的結算價格越高”。這就讓瘦肉率這一檢測指標，與牛奶加工廠對奶農要求檢測原奶中蛋白質含量的高低一樣，成為最終賬款結付時的主要依據(jù)。此時，瘦肉精就對不法商販和養(yǎng)殖戶形成高額的利潤誘惑。
　　瘦肉精生豬可以多產瘦肉，這些多出來的瘦肉的價值，為不法商販和養(yǎng)殖戶提供了多賺“三五斗”的捷徑。以雙匯問題豬肉為例，加“精”飼料喂出的生豬，出欄價格比普通豬每公斤貴0.4元左右，以每頭豬出欄時100公斤計算，一頭豬能夠多賣四五十元。這對中小型養(yǎng)殖戶而言，是一個不小的誘惑。
　　盡管從生豬出欄、檢測到屠宰過程中，有漏洞的長效安全機制，乃至監(jiān)管失靈的地方政府都堪指責，但是作為食品安全行業(yè)企業(yè)，企業(yè)才是第一責任人。而行業(yè)通用的據(jù)瘦肉率檢查指標給生豬定價的做法，無疑在整個“瘦肉精”鏈條中起到了“逼良為娼”的作用。雙匯難辭其咎。
　　
　　
　　“萬人道歉大會”
　　強硬的萬隆，對自己，對雙匯都未免太過自信了。2011年3月31日，雙匯召開“萬人道歉大會”。據(jù)說之前很多內部和外部人士建議雙匯找一家公關公司進行危機公關，結果都被萬隆否決了，還有人提議要有一個新聞發(fā)言人，萬隆做補充發(fā)言即可，萬隆卻偏偏要親自上陣。
　　大會出席者有雙匯集團所有管理層成員、漯河本部職工、經銷商、媒體、投資機構以及券商等研究機構。這是雙匯瘦肉精事件發(fā)生后規(guī)模最大、最隆重的一次公開會議。會議以萬隆致歉開場。萬隆說：“產品質量無小事，食品安全大如天。這句話我講了十幾年。央視十幾分鐘的雙匯瘦肉精報道，給雙匯全體員工上了一堂深刻、代價巨大的安全課。”
　　
　　會上，萬隆至少3次向消費者道歉。他強調，雙匯將每年的“3?15”定為自己的食品安全日，不僅如此，雙匯將對生豬屠宰逐頭檢測，不惜每年增加檢測費用3個多億。“不安全的原料不供應，不安全的原料不使用，不安全的產品不出廠，不安全的產品不銷售。”
　　萬隆講話結束后，開始進入媒體自由提問階段。
　　有記者問萬隆是否會提前退休。
　　萬隆的回答依舊，“一看身體狀況，二看股東意見”，“如果股東同意，我隨時可以退休。”
　　有記者問萬隆，“雙匯代人受過”的“人”是指同行企業(yè)還是整個行業(yè)？
　　萬隆回答，他從來沒有說過“代人受過”，雙匯也不推卸責任，自己的責任就是自己的責任。他再次向消費者道歉。
　　還有記者問，“雙匯是否要求生豬瘦肉率達到70%”？
　　萬隆直言，瘦肉率跟瘦肉精有一點兒關系，但是更和豬種有關，“生豬達到70%的瘦肉率是不可能的。你就是給生豬天天喂牛奶，生豬的瘦肉率也達不到70%。”
　　由于媒體是自由提問，問題都比較直接。就連爭取采訪機會，大家都在搶。主持人連續(xù)三次強調“由于時間關系，再提最后一個問題”，最終都被記者和萬隆所突破。
　　一看到有記者站起來要提問，萬隆就主動說“讓他再提一個問題”。結果該名記者大都提出兩三個問題。
　　這種態(tài)度不失真誠。然而，會后被廣為質疑的場景出現(xiàn)了。當輪到雙匯經銷商發(fā)言時，第一位經銷商剛講完，他旁邊的經銷商就直接“搶”了話筒，拿到了說話的機會。這位經銷商說他很激動，他也沒有準備講話稿，他說話時帶著顫音，甚至出現(xiàn)了結巴，在結結巴巴之后，他喊出4次“雙匯萬歲！萬總萬歲！”
　　此時的萬隆顯得頗為尷尬。他說他不支持這個經銷商的說法，“雙匯能不能做好，不是喊出來的，關鍵是市場和消費者是不是認可。”
　　——很多財經媒體都在第一時間通過微博發(fā)布了這個“經典”場景。
　　
　　
　　被扭曲的坦誠
　　事實上，雙匯依然是一個帶有強烈“人治”風格的企業(yè)。記者從一個雙匯內部人士處聽說，長期以來，雙匯對萬隆個人依賴過重，總經理把控能力有限，也鎮(zhèn)不住場，以致“瘦肉精”事件爆發(fā)后，總經理其實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應對，只是做了一些基本工作，最終方案還是要萬隆來定。
　　而萬隆想得太簡單，就是不回避責任，不搞伎倆，坦誠面對困境。這個71歲的老人不了解網絡的力量，不明白他的傳統(tǒng)處事手法已跟不上網絡時代危機公關的發(fā)展，或者說，他還沒有洞察到民意對雙匯“瘦肉精”事件表現(xiàn)的種種情緒，已經不單單是對雙匯的憤怒，而是對中國整個食品安全監(jiān)管的憤怒。從蘇丹紅、三聚氰胺到瘦肉精，中國食品安全出現(xiàn)的問題表象是企業(yè)缺失社會責任，本質則是中國食品安全監(jiān)管系統(tǒng)落后于市場經濟發(fā)展的現(xiàn)實。從這個層面上看，雙匯的危機公關無疑是失敗的。
　　像幾乎所有重大食品安全事件發(fā)生一樣，瘦肉精事件發(fā)生后，地方政府對瘦肉精展開了“運動式”排查。農業(yè)部很快定性，“瘦肉精事件屬于個案”，這多少有盡快“滅火”拯救行業(yè)的嫌疑。公眾出離憤怒了。事態(tài)的惡化遠遠超出萬隆預期，網絡上的“詆毀”讓雙匯束手無策。
　　“雙匯萬人道歉大會”前，南方某報紙針對雙匯表示“瘦肉精”是上游產業(yè)鏈問題，引用一家大型肉企聯(lián)系人的話稱，雙匯惠州工廠要求豬農提供的豬瘦肉率達到70%，達不到則不收肉，而一般的豬瘦肉率是30%～40%——意指豬農受迫雙匯，“被用藥”。
　　這條消息被微博大量轉發(fā)，引起公憤。
　　不過，據(jù)記者核實，雙匯根本就沒有惠州工廠，而且一頭豬去掉內臟下水，也不過70%的出品率，企業(yè)很難要求70％的瘦肉率。事實上，中國大部分肉類加工企業(yè)，包括雙匯，對瘦肉率的指標一般在42%～56%之間。
　　但是這個消息仍然引發(fā)了網民之間的“意見沖突”。一名河南教授和一名所謂的媒體特約評論員展開了長達兩個小時的“罵戰(zhàn)”，無數(shù)網民，或幫忙或幫閑。
　　隨后是“萬人道歉大會”。大會背板上“SHUANGHUI”印成“SHAUNGHUI”，被媒體引用網友“為愚人節(jié)送禮，開愚人節(jié)玩笑”的評論，大肆諷刺；現(xiàn)場有經銷商四呼“雙匯萬歲”，更被認為是一個鬧劇，破壞了雙匯向公眾道歉的嚴肅性。事后，記者采訪了這個向雙匯和萬隆高喊“萬歲”的經銷商，原來此人是沈陽營口大石橋的代理商，從1992年創(chuàng)業(yè)之初就開始經銷雙匯產品，此后代理了27個品牌，也曾以同樣的情感表達出現(xiàn)在娃哈哈的經銷商大會上；有媒體質疑“竟然沒有消費者代表，也沒提購買了問題產品的消費者該怎么辦”；萬隆提到“3月15日雙匯股票跌停，市值蒸發(fā)了103億元，從3月15日起到31日，影響銷售15億多元，雙匯集團20多年筑就的放心品牌受到質疑，這個損失也是難以估量的”，也被解讀為“雙匯董事長牽掛的是下架損失的經濟效益，而不是受害的消費者”；更有評論人士向萬隆喊話，“他還有臉說損失，在他眼里，消費者、人命到底算什么？”
　　還有媒體采用匿名的方式，引述中國國際公共關系協(xié)會一位負責人的話，認為“雙匯萬人道歉大會”是公關公司策劃。這個指責，成為雙匯“瘦肉精”事件中媒體和民意徹底走向雙匯對立面的標志性事件。
　　“雙匯萬人道歉大會”結束后，一位媒體記者接到北京總部的電話，大意是總部批評該記者替雙匯說話。記者很是委屈，“我如實記錄雙匯不會調整‘十二五’發(fā)展規(guī)劃，雙匯引入第三方獨立質量監(jiān)管，怎么就是替雙匯說話了？”讓這位記者郁悶的是，總部非要對雙匯提出批評性的評論，以示公允和公正。就連我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北京媒體同仁還在抱怨，“網絡上已經沒有理性可言了，誰要說雙匯一句公正話，就會被罵死。”
　　無論如何，這都使萬隆的坦誠與坦率陷入了尷尬，也讓他的三次道歉功虧一簣，更讓雙匯難以辯解。“現(xiàn)在雙匯什么也不能說，什么也不能做。稍微有個動靜，就會引發(fā)更多不滿。”雙匯集團市場營銷部主任如此無奈。一位雙匯高管在談及瘦肉精對公司聲譽影響時，更是潸然淚下。他說，我深信雙匯，不吃雙匯還能吃什么？
　　這也是萬隆的困頓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