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識過周圍諸多人因為軟弱、無知、頭腦不清醒而陷入種種感情混亂狀況之后,陳濤堅信,幸福的不二法門跟做生意一樣:分析利弊、相信邏輯。
一
十年后第一次約杜青見面,陳濤特意叫助理選了一家偏僻的餐廳,有點避人耳目的意思。正好那天林婉又帶學生出門郊游,回頭就算問起來,他也可以說是給杜青接風洗塵,“不巧”她不在——陳濤一向心思縝密,不想落人話柄,尤其是在他考慮跟林婉離婚與否的關鍵時刻。
毫無疑問,在世俗的眼光里,他和林婉是令人艷羨的一對。十年夫妻,白手起家,胼手胝足,如今陳濤已是本地白酒行業知名經銷商,資產上千萬,生意蒸蒸日上;林婉則洗手作羹湯,又兼有掌上明珠承歡膝下。可對陳濤來說,那只是外表光鮮,扛不過和舊情人單獨見面的誘惑。
約好的時間,陳濤先到。他去了一趟衛生間,整理頭發和領子,還好,除了肚子大了一點,他沒變。出來就迎上杜青盈盈的目光。
杜青變了,話不多,蒼白,柔弱,溫婉,就像十年前的林婉。陳濤心下一動。
二
陳濤自認不是個多情種子。嚴格說來,他和杜青甚至不算舊情人。因為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譬如十年前的林婉和杜青。
十年前,她們是閨蜜。林婉人如其名,溫婉如玉;杜青呢,自然也有她熱情蓬勃的好。平心而論,當時陳濤的確更傾向于選擇林婉,他想過的就是一種永不吵架、從不心碎、風平浪靜、白頭到老的情感生活。但是林婉和杜青就像白玫瑰和紅玫瑰,極大地滿足了陳濤男人的虛榮心,以至于在這場愛情爭奪戰中,
在見識過周圍諸多人因為軟弱、無知、頭腦不清醒而陷入種種感情混亂狀況之后,陳濤堅信,幸福的不二法門跟做生意一樣:分析利弊、相信邏輯。
三
陳濤想到離婚絕不是因為財大氣粗心有旁騖以致拋棄糟糠之妻這種弱智理由。事實上,維持一個理想的婚姻狀況,被他認為是自己對外展示良好形象的一部分——人們不是說,每個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嗎?所以,對于林婉多年默默付出和支持,陳濤的確心懷感激。他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堅若磐石的后院。
但是生活往往讓人措手不及。一年前,林婉被確診為乳腺癌,電療或化療只能減輕病情及復發率,唯一根治的方法是切除右乳房。
在術后恢復室醒來時,林婉第一句話是,“為什么是我?”帶著麻醉后的暈眩無力感,那樣望著陳濤的眼神,直看得他背脊發涼,汗毛豎起。
醫生說,這種病人的心理狀況最需要時時關注。陳濤以為自己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或者說他覺得不過如此,噩夢卻才剛剛開始。
林婉就像受了驚嚇的小鹿,將自己小心翼翼地掩藏起來。陳濤也就跟著成了驚弓之鳥。以前陳濤取笑她有錢了也不打扮,綁個馬尾素面朝天,帶出去應酬壓不住場,她捶他,他就笑,說我就愛你的清新。這本是夫妻間的親密小玩笑,現在他刻意不開這種玩笑,林婉卻鉚足了勁兒往家里搬寫滿了洋文的瓶瓶罐罐,往身上堆各種名牌服飾。他笑說,你怎么打扮得跟花旦似的?林婉懸在半空的手頓時定格,回他的,是一抹幽怨的眼神。
更讓陳濤受不了的,是他以前忙起來一個星期也難得有機會陪妻兒共進晚餐,林婉也從不疑神疑鬼,常常他回家時,林婉早已進入夢鄉。現在卻每到五點半下班時間,林婉就要打電話“關心”他今天是否回家吃飯。語氣自然溫柔一如既往,林婉說,你不回來,我就懶得買菜——細細的失望卻仿佛一條小蛇,順著電波爬過來,噬咬著他的心。甚至還有幾次,陳濤拖著疲憊的身體躡手躡腳打開家門,黑暗中,冷不丁卻撞見林婉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目光炯炯,“回來了?”她細聲細氣地問。“嗯。”他倒吸一口氣,答得有種做賊似的慌張。她轉身進了臥室,他抬表看,已經快凌晨三點鐘。
當隨便說一句話做一件事都不得不考慮對方感受,這家還像家嗎?陳濤覺得累,并且壓抑——只因為對方是病人,我就該無條件承受包容?他不是不理解林婉作為一個女人,感覺到的不完整和自卑。有好幾次,他聽到林婉進了浴室,水流的聲音仿佛夾雜嗚咽,出來時,林婉卻又微笑如常——手術之后,這種客氣的微笑就仿佛長在了林婉臉上。
他也曾試圖跟林婉推心置腹地交流一次,哪怕一次。如果可能,他甚至不顧臉面,希望林婉能找心理醫生好好談談。林婉卻不給他這個機會。陳濤開啟這個話題的最終結果,都是沉默。沉默如刀,眼睜睜撕扯出他們之間的裂縫。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一年。
——或許一年不夠,林婉還需要更長時間恢復?陳濤挫敗地想。但是他忙忙忙,忙得沒時間也沒精力打這場曠日持久之仗,現在他想到以后就覺得暗無天日。他第一次想到離婚。
四
離婚。現在陳濤最怕聽到的就是林婉問“你還愛我嗎?”帶著一種不安,希冀得到他的安撫。但是這個問題的可怕之處,在于一是暗含了一種答案,“你可能不愛我了”;二是提供了一條線索,“你愛過我嗎?”想著想著,陳濤就又覺得頭痛了。
當離婚這個念頭浮上腦海之后,他越發覺得正是林婉破壞了他對婚姻生活的精心設計。十年之前,林婉的確是他想要的那一種,十年之后呢?
人是會變的。偏偏杜青就在這時候回來了。陳濤覺得,杜青更像十年前的林婉。他們漸漸開始頻繁見面。陳濤在杜青那里,找到了短暫的安寧與平和,而這本該是林婉帶給他的。他偶爾會略帶惆悵地想,原來我想要的沒變,只是林婉變了。
后來某天,陳濤終于把視線從“我和林婉”轉向了杜青,他問她,“為什么離婚?”沒想到她的故事比他長,從傷心遠走他鄉,到就這樣嫁了,再到家庭暴力,最后是她失去了生育能力。窗外是川流的車燈。他們沉默良久。他的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也許你……本來我……
林婉終于也知道杜青回來了。盡管十年不相問,表面上,她們仍然是閨蜜。林婉甚至張羅著讓女兒認杜青做了干媽。可總隔了一層不想捅破的窗戶紙。尤其得知杜青失去生育能力之后,林婉常對陳濤說,“都怪我,當年我們倆說好公平競爭,可我……”又說,“也許這病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一聽這話,陳濤氣又不打一處來。他覺得自己太熟悉林婉這個“把戲”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林婉提到“這病”,他似乎就有“責任”安撫她,鼓勵她,肯定她。這讓陳濤覺得自己被驅使被脅迫著,莫名窩火。尤其杜青回來之后,林婉提到“這病”的頻率越來越高。他感覺林婉的心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填不滿也掏不空,還在拼命把自己也拽進去。相形之下,說著“不想傷害林婉”,對自己避而不見的杜青更添楚楚。這段婚姻外表光鮮,內里已然腐爛不堪。最重要的是,他厭倦了,他有選擇。
看來離婚勢在必行,關鍵是,以什么樣的方式離婚?
五
對陳濤來說,這自然又是一個衡量得失的問題了。客觀地審度,就算下定決心離婚,陳濤內心深處對林婉仍有幾分依戀之情。但他是商人。商場的游戲規則是不談感情,只講利益,他早已習慣追逐利益最大化,這讓他在商場上無往不利,并且幾乎讓他在婚姻生活中得勝——失敗的原因不在他,在于林婉——當合作伙伴的籌碼改變了,而另一個潛在合作伙伴看似市場前景廣闊,總得允許他調整銷售策略吧?
陳濤并不認為自己過于精明。相反,他認為只有理性才能避免感性的混亂與錯誤。
人到中年,悍然離婚,利的一面是什么?顯然,他可以追求更高質量的家庭生活,并且明擺著杜青是個不錯的選擇——重續前緣,溫柔淡定,又無子女,以后肯定會對自己女兒好。而弊的一面呢?一來,雖然林婉的舅舅已經退休,但周遭人皆知他對自己助力不少,何況林婉一向賢妻良母,又大病初愈,這時候自己提出離婚,在道義上說不過去,恐怕遭人非議;二來,林婉肯不肯離婚?會不會刨根究底?三來,就算林婉肯離婚,財產怎么分割?事實上,這才是陳濤最頭痛的問題。
離婚了,公司怎么辦?分一半給林婉還是現金補償?現在公司正是上臺階的時候,兩者都不可取。那么選擇不離婚,一如既往,兩全其美?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林婉絕不可能容忍,到時候離婚自己失去更多……或許最安全穩妥的方法,就是讓林婉主動提出離婚,凈身出戶?
對陳濤來說,這是最理想的結果,更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直到他終于想到林婉的病。
謊言之輪就此開始轉動,再也無法停止。
六
記者輾轉見到陳濤時,他臉上還纏著繃帶。這個故事最慘烈之處就在于它的真實。
然而故事最真實最慘烈的部分,恰恰是從陳濤偽造一份診療結果開始。診療結果說,盡管林婉之前進行了右乳房切除手術,但癌細胞仍然擴散,她還剩下一年生命。為了讓這個診療結果更為可信,陳濤甚至更換了林婉所用藥物的標簽。信以為真的林婉開始撮合陳濤和杜青,甚至主動提出離婚,凈身出戶,她的邏輯跟陳濤預想的一樣,“也許這就是命,是我欠杜青的,杜青沒有孩子,一定會對我女兒好的。”
林婉得知真相后的心情無法探知。就在陳濤和杜青結婚前夕,被欺騙和被背叛的林婉終于提著一瓶濃硫酸找到了陳濤,為這故事畫下一個最后的句號——林婉被判刑六年。杜青再次消失于陳濤生命之中。
也許陳濤至今不明白,他計算得那么精確,為什么幸福曾離他那么近,又那么遠。
(應主人公再三要求,本文人名皆為化名。本欄目為《家人》合作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