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早期新文學作家舊體詩寫作中的自注現象

　　摘要：為自己創作的詩詞加注一事，在中國文學史上較為少見，卻多為早期新文學作家所采用。早期新文學作家為自己的舊體詩加注，可分為交待本事、提示典故出處、解釋地方風物民俗、糾正詩詞中的夸張虛矯等幾種情形，此種做法，不同于傳統舊詩人的自炫博學或故設迷陣，乃是早期新文學作家們將文學革命時期倡導的“平民文學”主張落實到舊體詩創作中的明證。
　　關鍵詞：早期新文學作家；舊體詩；自注
　　
　　為自己的詩詞加注一事，在中國文學史上并不多見，唐以前更是絕少有此類現象，這主要是由詩歌自身的特性決定的，即如俞平伯所言：“詩有注，總更明白，說實便呆了，故古詩不自注。”[1]p580唐宋以后，詩人自注詩詞者稍多，但在整個文學史中所占比例仍十分有限。有學者做過統計，唐圭璋主編的《全宋詞》（中華書局1965年版），全書共計輯兩宋詞人1330馀家，詞作約 20000首，其中帶有自注的有85家350首。[2]p97這足以說明，在中國傳統詩詞創作語境中，自注屬于特例，不注倒是常態。
　　這一常態在早期新文學作家這里遭到了顛覆。
　　周作人的舊體詩中，除了數十首題畫絕句外，223首中有171首是加了自注的；朱自清的舊體詩詞，除去譯詩擬古之作，剩下的近200首中，帶自注的有60首上下，占到全部詩詞的四分之一還多；俞平伯683首舊體詩詞中，帶自注的近300首，占了總數的將近一半。換句話說，僅俞平伯一人自注詩詞的數目就幾乎抵得上兩宋全部詞人相加的總和了。為自己的舊體詩詞加注似乎是早期新文學作家們不謀而合的一個共識。
　　早期新文學作家自注詩詞，大體可以分為以下幾種情形：
　　第一，交待本事
　　朱自清《答逖生見寄，次公權韻》二首其一云：
　　幾日天河見洗兵？杜陵心事托平生。
　　舊都歷劫殘宵夢，佳節思鄉戛玉聲。
　　倚澗蒼松得地厚，朝陽丹鳳待時鳴。
　　雄才小試還鄉記，已看文無一筆平。
　　這首詩的第三、四、七句，作者分別自注為：“有次韻公權夢中偕返清華園之作”、“有端午寄內之作”、“有《回到淪陷的故鄉》一文”。[3]p269這就把詩中的本事交待得一清二楚了。
　　葉圣陶寫于抗戰時期的《鷓鴣天》一詞曰：
　　不定陰晴落葉飛，小紅花自媚疏籬。頗驚宿鳥依枝久，亦訝行云出岫遲。吟止酒，寫新詞，尋消問息費然疑。同仇敵愾非身外，莫道書生無所施。
　　其中“頗驚宿鳥依枝久，亦訝行云出岫遲”兩句，葉氏自注曰：“‘宿鳥’指飛機。集款購機，近幾年來是一件大事；北方已經打得這么利害，而飛機還不出動，不免驚詫那些‘鳥’‘宿’在枝上睡得那么沉酣。”“‘行云’指對付敵寇的具體計劃。從報紙上看，今天這樣說，明天又那樣說，今天硬一點兒，明天又軟一點兒，為什么‘行云’還不‘出岫’呢？”[4]p10-11這兩句詞的字面意思是：宿鳥仍然棲息枝頭，云朵也隱在山間未出。若照此來理解也完全講得通，但加上作者的自注，整首詞的含義就大大深化了，下闋的“尋消問息費然疑”和“同仇敵愾非身外”也可以落到實處了。倘沒有這些自注，讀者大概很難明白作者要表達的原來是這個意思。難怪張中行稱贊：“看到這樣的新型注解，我不禁想到，如果古人的詩詞之作也有人有能力并肯如此不厭其詳，像李商隱的《錦瑟》之類，就用不著古今這么多有猜謎癮的人大猜其謎了。”[5]p27-35
　　這正是早期新文學作家自注詩詞的原因之一，他們無意像李商隱那樣打啞謎，把一首首詩寫得撲朔迷離疑竇叢生。他們追求的是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解釋得清楚明白，避免不必要的誤會。這與他們從事新文學運動時打出的白話文學和平民文學的主張是一脈相承的。
　　第二，提示典故出處
　　俞平伯的舊體詩在早期新文學作家中是出了名的晦澀難懂，或許正因如此，俞平伯寫詩每每自己加注，如1978年4月28日致葉圣陶的信中曾附有一首舊體詩《戲改俚唱之末章，呈以博笑并注之》：“晚節平安世運昌，重瞻天闕勝年芳。即教退盡江郎筆，卻扇能窺月姊妝。”末句自注為：“《通鑒》卷二百九胡注引‘李商隱代董秀才卻扇詩云，莫將畫扇出帷來，遮掩春山滯上才，若道團圓是明月，此中須放桂花開’。平按此詩未見義山集中。又其詩云‘月姊曾逢下彩檐’，遂以此作結，亦諧謔語耳。一九七八年‘五一’前夕。”[6]p232“卻扇”一詞，倘非作者自注，知道其出處如此偏僻的讀者怕是不多，由此也定然會導致理解上的困難或偏頗。
　　周作人舊體詩中許多自注典故雖不似“卻扇”這般生僻，但由作者自己注出來，還是予讀者許多方便。如《數典詩》其中一首：
　　會稽文風世稱美，吾家詩句卻稀微。
　　偶然檢得唐人語，門靜花開色照衣。
　　這句“門靜花開色照衣”的詩句，若循著周姓和“唐人語”兩條線索去檢索，也能找出答案。但作者的自注幫我們省了這一番搜羅爬剔的工夫：“門靜云云，周樸《桐柏觀》七律中句也。”[7]p16
　　如果說周作人這一類典故的自注只是稍作提點，免人索解之繁難的話，俞平伯的《重游雞鳴寺感舊賦并序》一文的自注就有些太過詳盡了，這篇小賦正文不到三百字，序卻有差不多二百字，注釋更有一千多字，是正文的四倍還多。其中解釋所用典故者，如注“臺城草碧”一句曰：
　　臺城故址在南京城北。晉明帝咸和年間建康宮成，即所謂臺城。六朝時稱省曰臺。韋莊《臺城》詩：“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1]p461-463
　　如此注法，已經不單單是指點路徑了，簡直就是一份面向初學者的注解教材。在這篇賦末尾的附篇中，俞平伯還特地為如此不厭其煩地自加注釋做了一番解釋：“前人所作例不自注，然古今情殊，晚近讀古籍者已視昔為寡，仍局于成規，似覺無謂，且作者附書不費多少工夫，而他人尋討則事倍功半，為節省讀者之心力，當以有注為便，若見訶于明達固弗辭也。”[1]p464俞平伯的這一番說明，泄露了早期新文學作家自注詩詞的一點內心隱秘：雖然他們舊體詩的傳播范圍當時還僅限于部分故交好友，但他們似乎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些隱約的期望，希望自己的舊體詩能夠在后世廣泛流傳。如此繁復加注，面向的正是在新式教育中成長起來的一代又一代普通讀者。
　　第三，解釋地方風物民俗
　　葉圣陶抗戰期間轉徙于西南各地，1942年5月赴桂林途中，在貴陽淹留達半月，作《公路行旅》一詩：
　　自古難行路，今難倘有馀。
　　臨程談黑市，過站上黃魚。
　　蟻附顛危貨，麕推老病車。
　　拋錨愁欲絕，渾不傍村墟。
　　自注“臨程”二句曰：“額外附載之客曰‘黃魚’，納費高于票值，曰‘黑市’。‘黃魚’須于站外登車。”[4]p90“黃魚”、“黑市”諸詞，戰時在西南各省甚是流行，而北方和東部淪陷區的人則未必很明白，葉氏此注，實為不同生活環境的讀者而注。
　　周作人《兒童雜事詩》甲編《兒童生活詩》，多寫紹興風物民俗，外鄉人讀來，多少有些隔膜，作者的自注便詳加解釋，以為方便。如《立夏》一首云：
　　新裝扛稱好稱人，卻喜今年重幾斤。
　　吃過一株健腳筍，更加蹦跳有精神。
　　自注曰：“立夏日秤人以防蛀夏，大概原來于立秋日當重稱一回，以資比較，但民間忘其意義矣。是日以淡筍納柴火中燒熟，去殼食盡一株，名曰健腳筍。”[7]p56-57
　　凡此種種，若無作者自注，外人多難了然。便是當地人，時移世轉，于今只怕也不大知道這些頗有古意的風習了。
　　
　　第四，糾正詩詞中的夸張與虛矯
　　周作人的很多自注，都是為了糾正自己舊體詩中偶爾出現的、詩詞中每不能免的夸張和虛矯。即如《往昔三十首》五之三《掃葉樓》一詩有句曰“倚樓望臺城，塊然如層丘”，緊接著自己便加上個注釋：“實際上未能望得見，姑如此說耳。”[8]p100又《丙戌丁亥雜詩三十首》之《中元》有句曰：“中元為鬼節，人家競祭祖。照例十碗頭，葷素約半數。”也趕緊加了個注釋：“越俗平常宴集率用十簋，稱為十碗頭。多六葷四素八葷二素，五葷五素不常有，茲云半數實為趁韻故耳。”[8]p150-151
　　這些自注，有時讓人覺得，就詩而言，周作人的態度未免太老實了些。我們知道，相對于其他文體而言，詩歌運用夸張等修辭手法無疑是最多的，世界各國詩歌史上，浪漫主義詩人也都贏得了更多的贊譽。但在周作人這里，一切詩的成規都被顛覆了，題材內容上缺少舊體詩慣有的吟風弄月、隱逸忠愛不說，態度上也過于坐實了。不過這個老實態度也可說是新文學作家的本色，早在文學革命的發難時期，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就高張“三大主義”，要建設“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和“明瞭的通俗的社會文學”，周作人的舊體詩基本做到了這些要求，真正是出自新文學作家之手。
　　總起來看，為自己的詩詞加注這件事，是早期新文學作家們將文學革命時期倡導的“平民文學”的主張落實到舊體詩創作中的最好證明。惟其加注，才能交待清楚本事、闡明所用典故、解釋地方風物民俗、糾正詩詞中的夸張與虛矯，從而省去許多不必要的繁難索解，盡可能使得人皆能懂，與先前的舊詩人借舊體詩來故弄玄虛或炫耀博學的做法大異其趣。此早期新文學作家所以為“新”文學作家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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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王仲三箋注.周作人詩全編箋注[M] .上海：學林出版社，1996。
　　
　　（作者單位：商丘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