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幽明錄》是一部志怪小說,書中與女性有關的故事占全書的將近三分之一。作者借助神仙鬼怪的形象,塑造了一系列動人的女性形象,贊美了這些女性勇于挑戰不合理的社會制度,追求自由愛情,關心家人安危,遵循孝道等優秀品質。
關鍵詞:《幽明錄》;女性;形象
女性是文學史上亙古不變的一個主題。在三千多年前的偉大作品《詩經》中,一位大喊:“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大膽追求自己愛情幸福的少女形象就深刻地留在了我們的記憶中。之后,漢魏六朝人在志怪小說中,又以異化的形式為我們刻畫出一個多姿多彩的女性世界。
《幽明錄》是南朝宋劉義慶作的一部志怪小說,書中與女性有關的故事共有五十五則,占全書的將近三分之一。在書中,作者以既贊賞又同情的筆調塑造了一系列優美動人的女性形象,我們從中可以強烈地感受到女性身上體現出的優秀品質。
一、大膽追求,離魂相戀
《幽明錄》中有些女性形象堅定執著,主動追求自己的婚戀幸福,甚至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這是魏晉時期任誕風氣盛行,禮防稍稍松懈的結果。《詩經·齊風·南山》中言:“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取妻固然要稟告父母,征求他們的同意,并且要有媒人,要明媒正娶,但還要征求當事人的意見,當事人有相當的自主權。到漢代,禮教盛行,“必告父母”“匪媒不得”就成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成了父母一手包辦的事情,當事人完全沒有自主權。于是婚前戀愛被禁止,至于夫婦之愛,更是摻雜了大量的倫理成分。到了魏晉時代,禮教在任誕風氣的沖擊下,有了很大程度的動搖。《晉書》載阮籍不守“叔嫂不通問”的古制,逕與嫂子話別;甚至醉臥酒家婦身側而不避嫌疑。劉伶則赤身裸體,聲言以天地為屋宇,以屋宇為裈衣,還嘲笑客人走入他的屋宇是走進他的裈衣中。這種蔑視禮教的態度在當時產生了很大影響,雖然那時的婚姻很重門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禮防變得松懈了許多。《世說新語·惑溺》里有一則故事:
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于青瑣中看,見壽,說之,恒懷存想,發于吟詠。后婢往壽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麗。壽聞之心動,遂請婢潛修音問,及期往宿。壽蹻捷絕人,逾墻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覺女盛自拂拭,說暢有異于常。后會諸吏,聞壽有奇香之氣,是外國所貢,一著人則歷月不歇。充計武帝唯賜己及陳騫,余家無此香,疑壽與女通,而垣墻重密,門閣急峻,何由得爾?乃托言有盜,令人修墻。使反,曰:“其余無異,唯東北角如有人跡,而墻高非人所踰。”充乃取女左右婢考問。即以狀對。充秘之,以女妻壽。
賈充女看到韓壽后,即“心懷存想”,并派婢女為兩人通信。后來賈充明白了真相,干脆把女兒嫁給了韓壽。賈充女不顧禮教的約束,敢于追求自己的婚戀幸福,這種精神是值得肯定的。她的勇敢也為她自己贏來了幸福,她最終如愿以償,嫁給了自己心儀的男子韓壽。無獨有偶,《幽明錄》中“龐阿”①一則也記載了與此類似的離魂相戀故事:
巨鹿有龐阿者,美容儀。同郡石氏有女,曾內睹阿,心悅之。未幾,阿見此女來詣,阿妻極妒,聞之,使婢縛之,送還石家,中途遂化為煙氣而滅。婢乃直詣石家,說此事。石氏之父大驚曰:“我女都不出門,豈可毀謗如此?”阿婦自是常加意伺察之。居一夜,方值女在齋中,乃自拘執以詣石氏,石氏父見之愕貽,曰:“我適從內來,見女與母共作,何得在此?”即令婢仆于內喚女出,向所縛者奄然滅焉。父疑有異,故遣其母詰之。女曰:“昔年龐阿來廳中,曾竊視之。自爾仿佛即夢詣阿,及入戶,即為妻所縛。”石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情所感,靈神為之冥著,滅者蓋其魂神也。”既而女誓心不嫁。經年,阿妻忽得邪病,醫藥無徵,阿乃授幣石氏女為妻。
石氏女為禮教所拘,不敢公開地追求愛情,只好通過離魂的形式達到和龐阿相聚的目的。這是她抗議禮教制度,追求愛情幸福的特殊方式。結果,她的堅定執著也得到了圓滿的結局,和賈充女一樣,她和龐阿結成美滿姻緣。
離魂故事多見于印度佛經,“龐阿”也很可能是受印度文學的影響創作而成。石氏女因偷窺了龐阿,不可抑制地愛上了他,以致心馳神往,魂離軀體詣阿。這種游離于人的思想感情活動和內在邏輯之間的表現,使我們讀的時候,不會在意故事情節的離奇,只會被石氏女的真情所感動。這是志怪小說中首次出現的離魂故事。后世用離魂形式表現愛情的作品,如唐代陳玄祐的傳奇小說《離魂記》、元代鄭光祖的雜劇《倩女離魂》、清代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阿寶》等等,都是受“龐阿”的啟發而完成的,可見其影響之廣。
這是一則大團圓結局的故事,女子大膽追求自己所愛的人,并且心想事成。可是人妖戀故事中那些女妖們,可就沒有這么好的命運了。她們雖然也沒有禮教觀念,碰到自己鐘情的男子就主動出擊,堅定執著地去追求,為了尋找屬于自己的愛情,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價。我們在敬佩和贊賞的同時,更多地是感到深深的惋惜。
二、敢愛敢恨,勇于挑戰不合理的社會制度
中國古代對女子的要求很苛刻,有“三從四德”之說,“三從”指“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指婦德(品性)、婦言(辭令)、婦容(容貌態度)、婦功(由婦女做的勞務)。女子出嫁之后就必須遵從丈夫的意愿和決定,一切聽從丈夫的安排。而社會對男子則較為寬容,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花天酒地。在這種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下,女子是沒什么社會地位的,她們一般都逆來順受,忍氣吞聲地過日子。但是在《幽明錄》中,出現了兩個敢愛敢恨的堅強女子:一個是呂順婦,她死后因為嫉妒丈夫再婚,現身怒斥新婦,后呂順與新婦俱亡。
呂順喪婦,更娶妻之從妹,因作三墓,構累垂就,輒無成。一日,順晝臥,見其婦來,就同衾,體冷如冰,順以死生之隔,語使去。后婦又見其妹,怒曰:“天下男子獨何限,汝乃與我共一壻!作冢不成,我使然也。”俄而夫婦俱殪。
雖然這個妒婦的做法有些激烈,但是卻從側面體現了她敢愛敢恨的性格和要求男女平等,要求男人和女人一樣“從一而終”的思想。
另一個是“捉鬼”中的女子:
晉升平末,故章縣老公有一女,居深山,余杭□廣求為婦,不許。公后病死,女上縣買棺,行半道,逢廣,女具道情事。女因曰:“窮逼,君若能往家守父尸,須吾還者,便為君妻。”廣許之。女曰:“我欄中有豬,可為殺,以飴作兒。”廣至女家,但聞屋中有抃掌欣舞之聲。廣披離,見眾鬼在堂,共捧弄公尸。廣把杖大呼入門,群鬼盡走。廣守尸,取豬殺。至夜,見尸邊有老鬼,伸手乞肉,廣因捉其臂,鬼不復得去,持之愈堅。但聞戶外有諸鬼共呼云:“老奴貪食至此,甚快。”廣語老鬼:“殺公者必是汝,可速還精神,我當放汝;汝若不還者,終不置也。”老鬼曰:“我兒等殺公。”比即喚鬼子:“可還之。”公漸活,因放老鬼。女載棺至,相見驚悲,因取女為婦。
一開始,女子不愿意嫁給廣,后來要為父親買棺材,遇廣,對廣說:“君若能往家守父尸,待吾還者,便為君妻。”結果廣捉住鬼,救活了她的父親,她便嫁給了廣。她的愛恨就這么簡單明了,這對古代“父母之命,媒妁之
言”的婚姻無疑是種挑戰。
三、賢妻良母,死后護持家人
中國人注重家庭觀念,就親情倫常而言,父母應盡照顧家庭、照顧兒女之責。而女性因為有著善良溫柔的天性,對自己的家人更是充滿愛心,她們有著強烈的家庭觀念,甚至在死后仍然對家人念念不忘,關心他們的安危,曲折地反映了女性的美德。如:
近世有人,得一小給吏,頻求還家,未遂。后日久,此吏在南窗下眠,此人見門中有一婦人,年五六十,肥大,行步艱難,吏眠失覆,婦人至床邊取被以覆之,回復出門去;吏轉側衣落,婦人復如初。此人心怪,明問吏以何事求歸,吏云:“母病。”次問狀貌及年,皆如所見,唯云形瘦不同;又問母何患,答云:“病腫。”而即與吏假,使出,便得家信,云母喪。追計所見之肥,乃是其腫狀也。
彭虎子少壯有膂力,常謂無鬼神。母死,俗巫戒之云:“某日決殺當還,重有所殺,宜出避之。”合家細弱,悉出逃隱,虎子獨留不去。夜中,有人排門入,至東西屋覓人不得,次入屋間廬室中;虎子遑遽無計,床頭先有一甕,便入其中,以板蓋頭,覺母在板上,有人問:“板下無人邪?”母云:“無。”相率而去。
晉世王彪之,年少未官,嘗獨坐齋中,前有竹;忽聞有嘆聲,彪之惕然,怪似其母,因往看之,見母衣服如昔。彪之跪拜歔欷,母曰:“汝方有奇厄,自今已去,當日見一白狗;若能東行出千里,三年,然后可得免災。”忽不復見。彪之悲悵達旦。既明,獨見一白狗,恒隨行止;便經營行裝,將往會稽。及出千里外,所見便蕭然都盡。過三年乃歸,齋中復聞前聲,往見母如先,謂曰:“能用吾言,故來慶汝。汝自今以后,年踰八十,位班臺司。”后皆如母言。
“亡母顧兒”中的鬼母自己都病腫得“行步艱難”了,卻還惦記著兒子睡眠會著涼,幾次三番為他蓋被,讓我們怎不為她一片愛子之心而感動呢!“殃殺”中的母親為了保護兒子不受鬼的殺害,千方百計地保護他,最終幫兒子脫離危險;“避厄”中王彪之的母親則因兒子有“奇厄”,現身為他指出破解之法。這些母親愛護兒子的方式雖然不盡相同,但初衷都是一樣的,都是不愿讓自己的孩子受到傷害。她們如此舐犢情深,帶給我們的震憾也是非同一般的,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哪!
四、遵循孝道,生死不渝
《論語·學而》云:“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認為能夠做到孝順,便是實現“仁”了,可見孝道在儒家思想中地位的重要。六朝志怪小說中雖然沒有有關的理論性文字,但從書中人物的語言行動中依然可以看出儒家思想對他們潛移默化的影響。其中的孝道思想最為人們所奉行推崇。
馮友蘭先生在論及孝道時,將其分為三個方面:一方面為養父母之身體,一方面須念及此身為父母所遺留而慎重保護之;一方面須另造“新吾”以續傳父母之生命。反哺之恩固然重要,但養活父母并不足以表達孝道;而“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 雖然是父母所樂見的,但若不能延續父母的生命,再造“新吾”,仍屬不孝。所以孟子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幽明錄》中的“靈產”即是這種“傳宗接代”觀念下的產物。胡馥之夫婦婚后“十余年無子”,婦死后,聽到胡“竟無遺體遂傷,此酷何深”的慟哭之辭后,竟然起來要求二人交接,產下一子后方才離去。
譙郡胡馥之取婦李氏,十余年無子而婦卒,哭慟,云:“竟無遺體,遂傷,此酷何深!”婦忽起坐曰:“感君痛悼,我不即朽,君可瞑后見就,依平生時陰陽,當為君生一男。”語畢還臥。馥之如言,不取燈燭,暗而就之交接,后嘆曰:“亡人亦無生理,可別作屋見置,瞻視滿十月,然后殯。”爾來覺婦身微暖,如未亡,既及十月,果生一男,男名靈產。
傳宗接代是婚姻生活中的一項重大任務,對婦人而言,沒有為夫家產下一男半女,就是死了也不會安心。而生下兒子后,盡了孝道,便可安心離去。可見當時女子的壓力有多大。
綜上所述,在《幽明錄》中,作者借助神仙鬼怪的形象,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為我們展開了一幅幅女性世界的畫卷,她們身上具有中國傳統女性的很多優秀品質,如勇于挑戰不合理的社會制度,追求自由愛情,關心家人安危,遵循孝道、生死不渝等。這些女性形象,是人民現實生活和美好意愿的藝術體現,也直接影響后世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塑造。
注釋:
①文中《幽明錄》的引文均采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魯迅輯錄《古小說鉤沉》本,下同。
參考文獻:
[1]程俊英.詩經譯注[M].上海: 上海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