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沒有判決的起訴

　　歲月流逝，許多法庭辯論的慷慨激昂，許多追訴漏犯的意氣風發，都在記憶中漸漸淡忘了。然而，一起沒有判決而中止的公訴案件，卻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對公訴職業的更深理解，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
　　這是一起并不復雜的案子。2003年五六月份，被告人林昌順在沒有林木采伐許可證的情況下砍伐自己承包山林木208株20余立方米。看過案卷之后，接下來的程序該是訊問被告人，但是多次通過林業公安部門和當地鄉、村干部傳訊，林昌順均沒有到案。據反饋回來的信息，林昌順以死相拼，硬是哪里也不肯去，有關人員對于這樣一位70多歲的老人也不好采取強制手段。我無奈地選擇到他住處進行訊問。
　　老人的家在臺州市最偏遠的西部山區，位于黃巖和永嘉交界處的山坳里。我們開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了老人所住的地方。這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小山村。我向聚集村口閑聊的村民們打聽林昌順，村民們明顯地表現出戒備的神情，個個搖頭推說不知道。
　　正當我們一籌莫展地站在村口時，老人的妻子得到消息趕來了。呆滯的神情、蹣跚的腳步，見到我們像祥林嫂一樣地念叨：“怪我、怪我，都怪我……”邊上圍觀的群眾向我們解釋，她患有老年癡呆癥，年前又生了重病，眼看活不成了，可又緩過一口氣來，老伴不忍看她等死，但家里又實在拿不出一分錢，這才雇了幾個人砍了承包山的林木準備賣些錢給老妻治病，哪想到就犯法了呢。
　　聽了這些話，我心里有些酸酸的，然而法不容情。在我們的執意要求下，并再三保證不會關押老人，老婦人才帶我們找到了躲在床上的被告人。老人身體在發抖，痙攣的左手更是抖動得厲害，但是老人一臉的倔強，他說：“我知道我以前做護林員時得罪了一些人，現在他們報復我，但是我不后悔，誰叫我做錯了事。”老人唯一的愿望是希望我們核準數額，不要把別人偷砍的樹算在他頭上。
　　經過對證據進行分析，我認為案子在砍伐數額上確實存在一些問題，老人的辯解有一定的合理性，我將案子退回了公安機關補充偵查。我甚至在心里還暗暗地希望，如果最終查無結果，倒也不失為兩全其美的結局。
　　然而事與愿違。公安機關補充了砍伐人的辨認筆錄等確實證據，最終查明被告人林昌順濫伐林木192株20余立方米，達到了定罪標準。在將審查報告呈送領導審批之前我猶豫了，不知是老婦人那不知所措又曲意討好的表情，還是老人那痛苦而倔強的面孔震動了我的心。實事求是地說，老人的犯罪情節相對較輕，砍伐的數量剛剛達到犯罪起點數額，而且犯罪動機值得同情，于情于理于法作相對不起訴的效果要更好一些。但考慮到不起訴要通過科室討論、檢委會討論等繁復程序，以及作出不起訴決定之后山高路遠的送達路程，甚至不知情的人還可能作出不當猜測，最終，我以一個老農判緩刑不會產生不良后果說服了自己不安的良心。
　　案子很快起訴到了法院，送達起訴書的當天晚上，老人悄悄地服毒自殺了。第二天早上得到消息的，真如五雷轟頂，我驚呆了，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竟要用死亡來維護自己的尊嚴，我不敢想象他在生命終結的那一刻該是多么的凄惶。而他失伴的老妻在缺少照料和關心之下又該如何度過余生。
　　老人的親屬很是通情達理，并無半句責怪的話語，以山里人特有的純樸和寬容來理解這個悲劇。
　　然而，我無法原諒我自己，如果當初我在辦理案子時給予老人更多一點的人性關懷，在處理時更加負責任地全面考慮動機、情節，而不是一味以程序繁瑣和路途遙遠來尋找借口，也許，這樣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許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拼搏在公訴的崗位上，但我不敢忘記那起沒有判決的起訴案件，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我，時時刻刻提醒我哪怕是最小的案子，也要把工作做得更細致一些，把問題考慮得更周全一些，盡力使自己經辦的案件經得起法律和人性的考驗，對得起國家公訴人的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