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是個頂頂粗枝大葉的人,在花花草草向來不留心,碰見了會說一句好香或很有豐姿之類表面的話,名字是記不住的。
去年買了些花盆和種子回來,從紙巾催苗到看著細嫩的綠芽一星一星從泥土里冒頭,分不清誰是雜草誰是我的苗,索性一律留下,頗為沮喪的是直到它們都長了尺來高,我還是拿不準那綠秧秧的究竟是不是薄荷。
其實我最想種的是梔子。小時候跟爺爺奶奶住鄉下,誰家菜園里都會有一兩株梔子,端午前后次第開了,迎風處處都是清芬,從兩三歲小女娃到八十歲老太太,只要梳辮子的,都在皮筋上別一兩朵梔子花,要是頭發短,就用黑色的發夾夾住了,簪在耳邊。下半天梔子花萎了,軟綿綿伏在頭發上,豐姿不再,香味卻更見芬洌。
長大點跟父母住,房子不算大,但房前的院子很奢華,足有一百五十平米。這么大的院子,不種花實在可惜,于是搬進去前父母做了修整,沿墻栽了一排美人蕉,正中是一棵前房主留下的葡萄樹,已有年份,枝干比我手腕還粗,遂在院墻上搭了鐵絲葡萄架,水泥走道旁植了一畦整齊碧綠的蔥蘭,還種了些雞冠花,其余的空地,我媽隨手撒了一把地雷花,生命力真強,茂盛期幾乎要把院子撐滿了。慶祝喬遷,表姨從她家菜園挖了兩棵梔子花送過來,種在蔥蘭旁。高的那棵沒有活,倒是孱孱弱弱矮的那棵,漸漸泛出了綠意。
我們老家人都迷信,春天給梔子花喝雞湯,到了夏天它們會開出又香又大又多的花朵。應該是沒有科學依據的吧,但頭年我媽還真灌了些雞湯下去,后來它搭了葡萄樹的洪福,享用化肥。
不知是否因為受了這樣的滋養,那棵梔子樹便鉚足了勁噌噌噌地猛長。到我們搬進去的第三年,它就至少開了三五百朵花,滿樹潔白,開得累累欲墜。任何人推開我們家院子門,首先一定會說好香。
我讀高中離家遠,三兩個月也難得回一次。有次爸爸到學校看我,等到下課時帶我去買了個巨大的巧克力冰激凌,又給我一個袋子,說你媽給你買了件新衣服。我一心對付手上的美味,嗯嗯唔唔。等回到教室打開袋子,一股清香在濁悶的空氣中漫漶開來,衣服下放了幾十朵潔白的梔子花。
我高中畢業時我們家就從那個大院子搬走了,那株梔子不知是繼續每年傾吐芬芳,還是索性被新房主砍了,反正我再沒見過那么優秀、盡職盡責的梔子。
四五年前也是端午前夕,我回老家看大姑媽,烈日灼灼,她家門口的梔子開得極喧鬧,近看淡黃花心上爬滿了細蟲,一摘,那蟲便在花瓣上四散開來。大姑媽已經是癌癥晚期,表哥每天給她注射三劑嗎 啡止痛,那其實是滴水落干沙,遠遠不夠,大多數時候我們只能看著癌癥如細蟲噬咬她殘余的生命力。那批花還沒謝,大姑媽就撒手了,比醫生預言的還早了一個月。我每每想起最后一次見到她,就記得那天陽光似針芒,梔子開得聒噪和浮躁。
現在住的小區里遍植梔子,低矮的一片一片,鄰居說那是野梔子,長不高。開的花不大,但數量取勝,開起來你挨我擠,這個時節開窗,隨風就漾來一縷縷清香。這種梔子花也是生蟲的,采回來要及時在水龍頭下沖一沖,然后隨手放在房間的任何角落,它一點點地蔫下去,清芬卻不絕,直可以香上四五天。
我還是想,將來或者會在這座花香鳥語的城市里有小小一塊泥地,尺來方也成。種一株梔子,長長久久地站在家里,該打苞時打苞,該抽芽時抽芽,該開花就開花,謝了就謝了,反正還有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