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雖然是一座移民城市,但在飲食這檔事上,本地居民的影響無遠弗屆。所謂本地居民,一般指從川沙、南匯、松江一帶出來的原住民,而一水之隔的崇明就略顯疏隔。融入囂囂市塵后,他們的口語中已經沒有多少鄉音了,但飲食習慣還頑強地保留著農村生活的經驗。比如我太太祖籍在川沙,炒個青菜,有時也會莫名其妙地放醬油,等我驚叫時,她好像又突然明白過來。再比如百頁包肉,俗稱“鋪蓋”,一般是白燒,但她習慣紅燒,改刀后上桌。我跟她說過不止一次:“魚肉紅燒無妨,蔬菜若放醬油,何以獲得碧綠生青的色相?”
我太太還將菜飯說成“咸酸飯”,說川沙人一直是這么叫的,我也覺得怪誕。
菜飯在江南一帶城鄉,應該是家常的。春雨初晴燕雙飛,菜畦新綠筍出泥。寡淡地等了一個冬季,自然希望親近鄉野的香蔬,于是割來水靈靈的青菜,略炒一下,下大米旺火煮成一鍋菜飯。白的飯粒,綠的菜葉,黃澄澄的菜籽油滲透了米粒與菜葉,香氣撲鼻而來,若是加些隔年的咸肉丁,味道更好。再過幾天,菜莧新割,就可用菜莧做菜飯。此菜汁液充盈,幫子少而薄,菜葉就格外軟糯,還有一股俊朗的香味。再過幾天,蠶豆成熟了。但此時,豆莢里的小豆豆們還水嫩著,宜旺火急炒,加蔥花,圖的是豆香。等到差不多落市了,豆莢外皮生出了點點黑斑,就剝成新豆瓣,加少許青菜和咸肉丁燒成豆瓣菜飯,那個滋味等于為溫暖的春天做一次圓滿的小結。秋天芋艿上市時,鴿蛋大小的芋艿去皮后與青菜一起煸炒,燒成菜飯也有另一種香軟味。窩在飯里的芋艿稍有彈牙,食之有清香。冬天萵筍時鮮,可以摘了萵筍葉,略加鹽而去青澀,燒成的菜飯有一絲絲不令人討厭的苦味,其味不俗。
一年四季,菜飯都是受歡迎的。所以在有些上海飯店里,菜飯長銷不衰。比如福州路上的“美味齋”是老字號,就以菜飯立身揚名,米粒清晰、菜香濃郁,澆頭品種豐富,紅燒排骨、紅燒豬腳、八寶辣醬最為經典。滿滿一碗菜飯,兩大塊豬腳一蓋,兜頭一勺肉鹵,色香味都有了,再配一碗肉骨黃豆湯,吃完摸摸肚皮,相當結實。
菜飯要燒好其實不容易,大米要選脹性不大的那種,以獲得嚼勁。青菜要保持碧綠生青,最好還能有一點點脆性,蔬菜的香氣就能在鼻尖縈繞。咸肉肥瘦兼顧,能帶薄皮更佳。有人喜歡加香腸,我也不反對,但廣式香腸有甜味,川式香腸有麻辣味,都會攪亂菜飯的清新感。還有人放胡蘿卜,也可能沖突本味。過去青菜供應緊張,有的飯店用卷心菜濫竽充數,味道就不對,因為卷心菜有老熟的甜味。
“菜飯為何叫咸酸飯呢?它其實并不酸啊!”這個問題我太太一直回答不出來。
本地的老阿奶還會用粗鹽擦過的草頭做一種菜飯,香得有一點點野性。有時還會用腌過的金花菜做,金花菜帶了一點暗黃色,賣相不好但味道特別,還帶一點點沉郁的酸味,很開胃。這也許是咸酸飯的由來吧!
還有一點須強調,燒菜飯最好用農村的柴灶,灶膛里塞一塊硬柴,火頭旺,力道大,一會兒就開鍋了,收火時改用小火燜,讓鍋底結成一大塊薄薄的鑊焦,這鍋飯不香也難。現在大家都用上了電飯煲,燒菜飯只能“神與貌,略相似”了。
前不久在浦東嶗山路上一家叫作“三兩春”的飯店意外吃到了正宗的浦東菜飯,米粒清晰,富有彈性,咸肉與菜的香味恰到好處。配一碗熬得濃濃的肚肺湯,頂饑解饞,經濟實惠。據老板介紹,他們燒菜飯自有一套,秘訣在于青菜之外,再加鮮肉與咸肉。一大碗菜飯才賣9元,誠為溫老暖貧的惠民措施。有次繞了個圈子到“三兩春”吃飯,想不到菜飯賣完了,生煎也賣完了,只好叫兩碗辣醬面,也算聊勝于無吧!
補充一句,菜飯一頓吃不完,第二天一早加水燒成菜泡飯,也是上海人的至愛。如果帶了一點半透明的飯糍,燒軟后味道更香,大家搶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