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弓緣

　　近代橡膠工業已有100多年的歷史，車輪內胎是具有超強彈性的橡膠制品，把它剪成長條兒可做彈弓，京話叫它“崩弓子”。我打小在機關大院兒長大，院里小孩多，分成幾撥兒，平時你爭我斗是少不了的。你若是彈弓射擊高手，再橫的孩兒也不敢惹你。倘若您有開弓擊落家雀兒的能力，那在大院里更是當之無愧的孩子王了。
　　
　　射鳥負罪
　　1958年北京消滅四害是一次對鳥類的大型屠戮：我的彈弓技術得以充分施展，彈弓讓我犯了更大的罪惡，那是一次人類對生靈的屠殺，愿借此文悔罪。
　　記得那天天還沒亮，學校全體師生摸黑云集在北海湖的東岸，我是學校初一的學生。公園當時已攢動著成千上萬的市民，擊鼓，打鑼，敲擊臉盆，吼聲震天，北京沸騰了，整個神州沸騰了。震天的吼聲驚醒了樹叢里的鳥雀。無情的彈弓石子射向樹頭鳥窠，睡夢中的生靈驚恐亂飛，被擊落的傷鳥兒在地上抖翅掙扎，無助的麻雀在空中彷徨嚎泣，中國鳥雀在遭受劫難。幾十年后，中國對外開放，西洋食品悄悄溜上了百姓的飯桌，愛喝咖啡的妻兒每每提及“雀巢”兩字，我便為之一顫。雀巢、雀巢，麻雀之巢，自然聯想起當年在北海毀巢那幕：成群的市民高喊著革命口號合力撼樹，頑皮的男孩爬上枝頭掄起大棍猛擊鳥巢，無畏的“勇士”疊起羅漢，舉著長桿棒殺雀窩，啊！生靈們用一根一根從四處覓來的枝葉，千辛萬苦搭成的鳥窩，傾刻間化為碎枝亂葉，隨風散落在北海湖岸。殘羽在空中搖弋，疲憊至極的鳥兒接二連三墜入北海湖中。最不堪入目的是那些摔碎在林蔭道面上的雀蛋，殘殼流淌著粉紅色的稠液，赤體黃嘴的幼雛在冰冷的路磚上蠕動著，它們未及啄殼出世，已被樹下獵民踏成血泥。雀兒大概永遠也弄不明白，因為什么得罪了六億國人，在一個可怕的黎明，萬鳥齊遭殺戮！彈石無眼，什么“害鳥”“益鳥”，統統滿門射殺，一勺大燴。凡事總得出師有名吧，據說當年殺伐麻雀的理由是：該鳥糟蹋糧食，故與老鼠、蒼蠅、蚊子同定“四害”。
　　當年我這個中學生，就是如此殘酷地拎著一串被我擊落的死雀，在北海公園狂喜亂叫，顯擺自己彈弓技藝如何高明。不堪回首，愚味，罪惡啊！
　　
　　軍營出“彩”兒
　　高中畢業我參軍了，加入到人民海軍的光榮隊伍里。離京前，我帶上了彈弓，把它偷偷藏在軍用挎包里。這批北京新兵的目的地是川北閬中縣海軍四航校。航校四面環水，清澈的嘉陵江激流，從北部秦嶺萬山叢中狂泄而出，氣勢險峻壯觀，它讓我們北京的小戰士大開了眼界。某周日放假，我和幾個帶彈弓的哥們到嘉陵江邊打彈弓。正在興致頭上，營區忽然吹響了緊急集合哨，大伙兒拼命往回跑，我光顧跑了忘了把彈弓揣起來。我們一班列隊集合都面對首長站在最前面。黃排長依次喊了“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喊聲一落，我突然發覺自己右手還緊攥著彈弓，緊張地兩眼盯著排長，偷偷地把右手里的彈弓往褲子口袋里揣，一急之下，忘了水兵褲的口袋是里外兩層的，里層才連著褲兜，我卻把彈弓塞入了外層，彈弓刷地順著大腿出溜到地上！心想：“完了，完了，等著挨捋吧。”排長沖我詭秘一笑，緩步朝著我走來，慢慢彎下腰從地上撿起彈弓高擎過頭，對著全排喊“稍息”，然后操著純正的川腔，一字一板地開始訓話：“你個革命軍人嘍，扛槍保國的解放軍戰士嘍，褲腿兒里跑出娃兒耍的家伙！你長不大了！娃兒喊你們叔叔，叔叔還耍彈弓，羞人！”聲音一落，新兵們哄地大笑起來。小孩兒們玩的彈弓子露餡了，它讓我當眾出盡了洋相。
　　后來，我當上了干部，出席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的海軍表彰會，休息時，在休息大廳里與黃排長相逢，他擁抱著我激動萬分，當眾談起自己部下當年那個玩耍彈弓子“長不大了”的故事，驕傲地夸贊道：“你們看，我的兵現在長大了！”眾人大笑。
　　
　　比爾贈弓
　　人生實在太不禁過了，不知不覺當了20年大兵，轉回京后又在機關做了20多年的衙門漢，突然退休回家，幸好之前本人已迷上爬格寫作。所以退休后并未感覺到有何寂寞。
　　90年代初，老伴曾赴美國工作，結識了一位克利夫教授。后來教授及他的家人常來我國講學，我們家理所當然成了他們的接待處，一來二往兩家人變成莫逆之交。教授家的對門兒鄰居是一位機械師，名叫比爾，與我一樣，也是個業余文學愛好者。比爾還出過一本書，是有滋有味兒地書寫自己童年生活的趣味作品。教授知道筆者也喜愛寫作，那次來華之前讓比爾在扉頁上為我特意提詞，于是他的大作跨海過洋到了我手。收到比爾大作那天，翻開一瞧，就被比爾制作和玩耍彈弓的情節深深吸引住了，特別是看到書中比爾是扯掉皮鞋舌頭來做彈弓的包彈皮情節，逗得我大笑不已，佩服美國佬就“物”取材的妙招兒。他讓我曉得了，跟跳房房，解線扣，石頭剪子布一樣，彈弓也是國際性的孩子們的玩具。比爾的大作讓我知道，美國娃兒的彈弓也玩得那么花哨！打那刻起，我在迷蒙幻覺之中，感覺到了在太平洋彼岸，有一位與我同愛彈弓的美國知己——比爾大哥！我甚至常常奢想，哪天若能見到比爾大哥，我一定要跟他大肆調侃一番彈弓的藝術不可！
　　世間有這么一條鐵律，只有心想才能事成，確實如此。
　　2010年初夏，我與老伴兒應克利夫教授之邀，共同跨洋赴美，旅游長達兩個多月。我們是6月9日入住進克利夫教授家的。一周后，16日下午，比爾夫婦請我們作客。其實我倆早已深知對方，互視神交了，相見時竟同老友重逢那樣，沒有一絲的陌生。比爾家的一樓有比爾的工作間，工作間有寬大的工作臺，上面立著精巧車床、鉆床、磨床，各式工具整齊地擺放著。他的金工技術和木工手藝非常精湛，我和老伴仔細欣賞著玻璃柜里他的雕刻藝術作品，人物栩栩如生，動作滑稽可愛，他的高超手藝令我傾倒。參觀完工作間，我們上了二樓、他家客廳。我們剛一坐下，倆人就不約而同地直切主題——彈弓。
　　比爾從柜子里取出自己做的彈弓，高興地說，這是當年給兒子的禮物、這個是送給孫子的彈弓，有用金屬絲做架子的彈弓，樹枝做架子的彈弓。樹枝彈弓跟他書里的插圖一模一樣，我如同見到老朋友，拿著它仔細端詳，努力回憶著書中那幅彈弓形狀。經老伴翻譯，我方曉得：樹枝做彈弓架子是用楓木做的，把比例合適的小枝砍下，細心加熱，人工彎曲。比爾對我用鐵絲做架子的工序很感興趣，對北京娃兒們把膠條塞進鐵架左右兩耳的做法非常欣賞。從當時我倆那個認真探討彈弓藝術的專注神情看，尹某人和比爾都忘記了自己是白發老人，偉大的彈弓把我們唰地推回到半個多世紀的童年時代。一中一美，兩個老人坐在同一個沙發上，一起手執彈弓，向同一個目標拉弓發射！臨別時，比爾大哥把他書中的那個木架彈弓遞給了我，笑瞇瞇地說，“喜歡它吧，是你的了。”
　　我把比爾的禮物貼在胸口，心里在說，珍貴的彈弓，多有趣的故事！
　　（編輯??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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