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北風(fēng)景四題

　　皇藏峪青檀樹
　　
　　蕭縣皇藏峪滿山大樹，覆蓋山崗，其中以青檀最為神韻。那些青檀，在山間一站，就是兩三千年。風(fēng)刀霜劍雕刻，那些青檀樹滿身蒼勁，筋腱蓇葖，如同麻花繩擰，鋼筋鐵骨。但是，它們的枝葉依然那么繁茂，依然那么青翠，昭示著它們依然年輕的精神狀態(tài)。沿途路旁，有樹站立，其下泥土流失，樹根裸露，盤曲虬然，流動著伸向遠(yuǎn)處的泥土、石縫。青檀骨立支撐，奇趣怪態(tài)，美妙生動，非言語所能傳達(dá)。
　　青檀樹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并非肥沃之地，雖然山澗寺廟中也有倚山門、入庭院者，受到人們的呵護(hù)；但是更多的卻是生長于險峻惡劣之中，或者山坡，或者澗邊，甚至溪底。無論生長在哪里，它們都能夠隨遇而安，長得枝繁葉茂，神采奕奕。尤為奇者，于山澗溪流間有一棵青檀，生于一塊巨石之上，丈余開外，兩枝粗壯，樹根竟然從石頭上跨越，伸向遠(yuǎn)方的泥土。樹憑石而站立，賴石生根，竟然在那山溪中自立門戶，聚集土石形成一丘，逼迫流水從兩側(cè)繞行。當(dāng)時盡管山溪干枯無水，但是從那些石頭聚集的勢態(tài)，不難想象，當(dāng)山澗暴雨，溪流飛瀑，洪水奔騰而下之際，那樹就是一個勇猛的弄潮兒，無所畏懼，叉開長腿，在奔騰而下的洪流滾石之中蹦跳，逆流而上。從它的腳下，歲月的流水匆匆逾越千年。
　　感慨于青檀樹隨遇而安的坦然淡泊，感慨于它們的生命意志和長久年輪。想想人生不過百年，卻往往被多愁善感無端纏繞，侵占去許多寶貴時光。真是該好好學(xué)習(xí)那些青檀樹?。喝嗡婢稠樉?，任他苦雨凄風(fēng)，且活出我們自己的精神！
　　
　　大五柳
　　
　　淮北有圣地，名曰大五柳。大五柳處于山巒懷抱之中，青青碧水在其中分成一片湖，一片湖，一片湖。湖與湖連綴著，其間小島，有垂垂柳樹婀娜迎風(fēng)。更有三三兩兩大柳樹，生長在湖水之中。那些樹，或直立，或歪斜，沿水處，生長著一圈密密根須。四野靜寂，可聞柳葉耳鬢廝磨，樹枝間有野鴿子咕咕鳴叫，湖上可見白鷺翻飛。游人到此，頓生地老天荒感覺?；騿査畞碜院翁帲?dāng)?shù)厝诉b指山間：深處有珍珠泉。
　　珍珠泉臨近山腳，泉水汩汩從亂石中瀉出，直流入一潭中。葫蘆般小潭經(jīng)人工砌成，水不深，而潭中水草離離，有細(xì)葉如絲者，根根直立；有簇簇如花者，叢叢密集，如絲者朱紫，如花者青翠。兩相映襯，倍增情趣，陽光照射，水若無水，那些水草如同懸浮于透明琉璃中，萬花筒般絢麗。水從潭中溢出，形成一個瀑布，水聲“嘩嘩”，流經(jīng)一段又形成一個大潭。大潭之水復(fù)又從一小口奔流急急而出，竟然形成一個水渠，從石砌高架水槽出去。身處此景此境，心煩者，不知不覺就心胸敞亮，煙消云散；心靜者，早已物我兩忘，不知此地何地，此年何年了。遙想昔日陶淵明先生歸隱，曾經(jīng)自號五柳先生，莫非就是此地？
　　
　　龍?zhí)逗?br/>　　
　　去五河縣城西五里，至黑閘門，壩坡蘆葦綿延十?dāng)?shù)里。堤壩北為澮河，清流一泓，筆直東西。壩南即為龍?zhí)逗贰?br/>　　龍?zhí)逗w龍在天，潛龍入地，久已無潭無湖。萬畝平疇，盡是肥田沃土。殘螺蚌殼，俯拾皆是。滄海桑田，此為一絕妙出處。
　　麥菽千萬壟，眼前生波；綠樹三五棵，天際摩云。農(nóng)人星散，呼號放歌皆含野趣。白鷺飛于天，鷓鴣鳴于野，眾鳥來去，皆悠然怡然若流云。放聲暴喝，竟然不聞回音，乃無高崗阻礙之故也。無機器之?dāng)_神，有清風(fēng)以洗心。市井多煩囂，原野何清純。折一片葦葉，吹滿湖天籟。
　　
　　九 灣
　　
　　澮水東流到這里，偏就遇上了一片硬崗。無奈折頭南下，繞過硬崗，掉頭東去。大凡地理構(gòu)造，有高山必有洼地，有硬崗自有軟灘。這片硬崗對面，澮河以西，地勢低洼，土質(zhì)松軟，聚水為洼，形成一湖，名曰橋湖。橋湖水聚多了，自尋出路，遂向東分出一條溪流。溪流深處齊腰，淺處平腳，而水流湍急，叫人立腳不穩(wěn)，故有一名，叫小流口。麗日晴天，可見溪中水草間，游魚成群，穿梭追逐。清亮亮的小流口，如同一撇，斜斜寫入澮河，與那曲折大灣，渾然天成，書寫出一個“九”字，這個地方因此得名“九灣”。
　　九灣這塊硬崗，灣下背風(fēng)，便于泊船；崗上高敞，宜于居住。不知何年何月，這里屋舍儼然，成街為市，一條街道貫通南北，三六九逢集。但逢集日，河灣里擠擠挨挨，泊滿漁船。四鄉(xiāng)八莊，日出赴市，人流蟻爬蛇行，蜿蜒曲折，接踵而至。南邊大半條街，明亮亮，白茫茫，壓塌街的魚市，蝦鱉成簍成甕，小魚成筐成堆，大魚成行成排，依次南北排列。北街則為雜市，柴米油鹽，鐵器火種，竹木布帛，漁網(wǎng)桐油，葦席篾籠，煙茶藥酒……一應(yīng)盡有。日上三竿，便是街有多寬，人有多寬，熙來攘往，嘈雜喧嘩，聲聞十里。
　　這集市，吃得貨，也消得貨，待到日頭當(dāng)頂，滿街魚市一空。人流散向四鄉(xiāng)八莊。灣下漁船，船頭艙尾，漁家妹子，歡聲笑語，陣陣飛出。炊煙裊裊，紅蝦白魚，野鴨大肉，香味誘人。街心老字號飯鋪中，滿滿當(dāng)當(dāng)，盡是吃客。店家早已開了酒缸蓋子，忙為張三李四打酒，奇香從酒缸里飄出，誘得喉嚨里的饞蟲直往外爬。一番摩拳捋袖，吆五喝六，酒一下喉，人就變了模樣，全都豪爽慷慨，無拘無束起來。那駛船行腳，走南闖北的，高談闊論，海吹神侃。莊戶人家，守土一隅，鮮聞寡見，平日里木訥少語，這一刻自也桑麻莊稼，牛羊兒女，家長里短，喋喋不休。不知不覺間，喝紅了脖子，喝出了感情，談起兒女婚姻來。一門親事，就在這痛快淋漓中轉(zhuǎn)眼既定。
　　那橋湖不光魚鱉蝦蟹壓塌街市，更有鷺鷥野鴨大雁老鸛白鶴等水鳥無數(shù)，嘰嘰喳喳，聲鬧十里。年年入秋，那一尺高平底打雁船，成隊排列河灣，夜幕降臨之后，但聞槍炮轟隆，雁鶴哀鳴，此起彼伏，鬧騰不歇。九灣之地，水浸日曬，松軟肥沃，別處收三成，它收五成；別處收十成，它收十二成?？芍^膏腴之地。安居樂業(yè)之人，一年忙到頭，待到春節(jié)，自然少不了一番社火歡慶，自有一幫子熱心人，挑頭搭臺，組隊結(jié)社，自初一到十五，滿街獅子旱船、高挑雜耍，燈籠火把，鬧騰極歡，吸引得四鄉(xiāng)八莊，都來湊熱鬧。于是夜晚，燈籠火把，長蛇陣形連起了四鄉(xiāng)八莊，星光點點，叫人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地下。
　　九灣崗頭，雖是硬地，那四鄉(xiāng)八莊卻都怕洪水泛濫，于是眾人湊集錢財，在九灣南灘頭，修廟建閣，借以鎮(zhèn)水。不修龍王廟，偏偏建起了一座火神閣來，卻是要用火神來消水神。這倒也反映了九灣人敢斗天地的豪爽硬朗。那火神閣高高大大，飛檐斗拱，矗立于滾滾潮頭，威嚴(yán)氣派。年年春汛來臨之際，祭火神，卻扎出許多蝦兵蟹將龜元帥扮相，滿街鬧騰，自然又是一番熱鬧。
　　澮河曲曲折折，逶迤東去，不知有多少彎彎繞，唯獨這個“九灣”名頭最大。論其原因，就是在那大灣拐角處，赫赫然便是那個《封神演義》開篇所說的哪吒鬧海處，有老龍?zhí)吨蓖|海。哪吒鬧海故事，在當(dāng)?shù)厝丝谥?，流淌了千年萬載。澮河?xùn)|去，流淌了千年萬載，也屢屢遭受歲月淤積，黃河奪澮，泥沙沖填之災(zāi)。有那淺處淤塞，逢枯水則大船難行。唯獨那個哪吒鬧海處，人稱“老龍?zhí)丁钡牡胤?，依舊是四兩絲線打不到底。直到公元一千八百年中期，澮河遭逢百年不遇大旱，全河斷流見底，獨獨那老龍?zhí)叮允且惶肚逅?，養(yǎng)活了密密一幫船家。有好事少年，綁幾只長篙，向那龍?zhí)渡钐幪降?，三支長篙下去，探不到硬地。老龍?zhí)墩媸敲惶搨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