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叩開方敬師的家門

　　著名詩人、散文家方敬教授于1996年3月17日去世，轉眼已14年多了。作為學生，歲月之波卻未沖淡記憶——當年我在重慶北碚西南師范學院（現西南大學）中文系讀書和工作后聆聽恩師教誨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更加清晰溫馨。
　　母校坐落在青翠的縉云山麓、嘉陵江上的美麗拐彎處，我從1956年至1960年就讀于此。方敬師當時任教務長，雖未直接授課，卻是一位給了我終生教益的恩師。
　　我一進校就聽高年級同學說方敬師是萬縣人，北大外語系畢業，30年代著名詩人，抗戰時期與何其芳、卞之琳一起辦刊寫詩，文學成就很高。我當時18歲，因為高中擔任學生文學社社長，考大學的作文就寫的詩，正是為詩狂的年齡，所以得知同為川人的著名詩人方敬師就在身邊，欣喜之余還倍感親切，十分心儀神往。
　　第一次見到方敬師是在1956年冬天的一個周末晚上，地點在第一教學樓一樓的教室。1957年鳴放、反右之前，西師學術空氣相當濃厚，文藝創作活躍，出有院報、《西師文藝》（后改為《桃園》，由郭沫若題寫刊名并賜詩《桃園花盛開》在該刊首期發表，方敬任指導老師）等報刊，每到周末常安排有各種學術活動。那晚是請方敬師和青年作家榴紅談創作。晚飯后，我早早就坐在教室里等著了。幾盞大日光燈管把教室照得通亮，同學們陸續來到，教室擠得滿滿的，寒氣一掃而光。當方敬師和臉蛋紅紅十分年輕的榴紅由組織者陪同走進教室，全場掌聲雷動。方敬師那時40多歲，中式對襟短襖，寬圍巾，遮陽便帽，濃眉寬額，絡腮胡刮得青乎乎的，鏡片后的目光睿智深邃，講話卻輕聲細語，機智幽默。他講了新詩的產生、發展、現狀和前途，結合自己的創作實踐舉了許多生動的例子。他舉例說抗戰時期，有位躲在象牙塔里的大學生寫失戀就像擠公共汽車，一輛沒擠上，又一輛沒擠上，痛苦的眼淚呀就像那無盡的刪節號……在全場哄笑聲中，方敬師嚴肅地總結說：“人品決定詩品，人品高則詩品高，思想境界高則詩歌境界高。文學是為人生的藝術，不能玩文學，不能附庸風雅。詩歌首先是戰斗的，不能脫離時代和人民，必須反映火熱的時代，喊出人民的心聲，歌頌真善美，鞭撻假惡丑，不能像那個脫離時代的大學生‘為賦新詩強說愁’，無病呻吟……”
　　大學時我性格內向靦腆，有時和女同學說話都臉紅。可有件事我卻做得相當大膽，那就是獨個兒兩闖教務處、叩開方敬師的家門并和他促膝談詩，結下永遠難忘的詩緣。那是1960年6月我們大四學生下中學“保高三”前夕的一天下午，我挑選4年來較為滿意的習作和已經發表的作品共60多首詩自訂成冊，題名為《向陽集》，并附上一封寫給“敬愛的方敬教務長”的短信，說我畢業在即，希望他在百忙中審閱我的習作并不吝賜教。我徑直走進辦公樓二樓的教務處，并未見到方敬師，只好把詩集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我當晚回寢室對照信的底稿，發現將信末“致誠摯的敬禮”抄寫成“致誠擎……”，即惴惴不安一夜。第二天下午我又跑到教務處，給方敬師送去一封糾錯和致歉的短信，其中有“詩壇相會日，期以二十年”的話，有點不寫出名堂不回來見老師的意思。不料這次到教務處，卻有幸見到方敬師。他知道我就要下中學去了，略一思忖，即對我說：“我今天晚上趕著看完，你明天下午3點到我家來吧！”
　　翌日，我準時前往拜望方敬師。午后陽光灼人，沒人走動，靜得出奇。我剛剛輕叩正門，旁邊耳房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方敬師撩開綠紗門簾熱情地把我讓進屋里。屋里陳設簡樸，沒有空調，沒開風扇，一間床鋪著細篾涼席，涼席上綴著幾處十分精致的小補丁。綠紗窗下一張書案，窗外竹影搖曳，綠葉婆娑……一個著名詩人、學院領導就這樣和一個普通的愛詩的青年學生，促膝相坐于西窗下，共話新詩了。
　　這次談話約2小時，開始他是翻著詩集逐著點評，后來干脆把本子合上信馬由韁，講起生活、創作、社會和人生來了。在當時“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大背景下，他說：“你4年能寫出這么一本不容易，總的來說健康向上、積極進取，有些詩還真有詩味，看得出來你是勤奮的，也是有毅力的。寫詩是一輩子的事業，是要經歷許多挫折和考驗的，解放前有些革命詩人還為寫詩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你現在年輕，要有長期堅持、經受挫折的思想準備。你馬上就要畢業走向社會了，建議你首先要教好書做一名合格的中學教師，千萬不要脫離實際工作和人民大眾，最好是做個業余詩人，不要做專業詩人。記住：無論何時何地，一定要堅信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道路這兩條，政治上不能犯錯誤。”臨別，他指著我信中的“詩壇相會日，期以二十年”幽默地說：“你也太謙虛了吧！詩壇相會哪里需要那么久呢，你隨時可以來找我嘛！小伙子，俗話說走路不怕慢只怕站，繼續趕路吧！永遠不要停步。”這次談話，方敬師不僅教給我讀詩寫詩的基本方法授之以魚，而且指引我如何做人授之以漁，受益終生。
　　西師畢業后，我和方敬師就天各一方了。其間經歷了“文革”10年動亂，正應驗了方敬師提醒過我的：要經住挫折和考驗。1966年6月初，我的這本完全是歌頌性習作集連同寫給方敬師的信都被抄走并遭到批判……粉碎“四人幫”后，組織上把我從執教18年的中專校直接調入一家黨報擔任文學編輯。每次見到母校來人我就打聽方敬師的情況，得知他在“文革”中被批斗得厲害；但他拒理抗爭，十分堅強。
　　1984年，四川人民出版社約請我和《星星》詩刊主編白航編選《當代四川山水詩選》。雖然我和方敬師已24年沒有見面沒有聯系，但心卻是相通的。在出版社的支持下，我非常自信地給方敬師寫了一封約稿信，請他為這部新詩選作序。幾天后他就將一篇寫得非常認真、很有見地的序言寄來。出版社很滿意。書出版前夕，我將序送到《四川日報》，在1985年4月28日的副刊頭條發表了，社會反響極好。該書于1985年7月正式出版，并于當年參加了香港舉辦的“中國書展”，好評如潮。
　　我和方敬師書信算是聯系上了，但“詩壇相會日”卻是在1988年5月的江油太白詩會上，時隔28年了。方敬師是老前輩，晚會上還和孫靜軒等一起登臺吟詩，與會詩人們都十分敬重他。詩會結束，我有幸陪方敬師一道坐火車從江油回成都。劫后重逢的師生倆，五味雜陳，方敬師老了不少，我也人到中年，一路上暢談幾個小時，直到攏成都才分手。擺談涉及當時詩界熱烈爭論的“朦朧詩”問題。這位精通外國文學的老詩人態度鮮明地說：“朦朧和晦澀是兩個概念，有些朦朧詩還是寫得很美很不錯的。可現在所說的朦朧詩根本就讀不懂，讓人莫名其妙，這是食古不化、食洋不化！中國新詩應該民族化、大眾化、現代化，對外國文學應該‘放出眼光，自己來拿’；對我們自己的東西則應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創新，實現中西合璧。歸根結底，中國新詩就是要讓更多的中國人懂，更多的中國人喜歡，并不是只寫給幾個詩人或小圈子的人看。不然寫出來有什么意思呢！”聯系到方敬師早年的詩集《雨景》、《聲音》、《行吟的歌》、《受難者的短曲》，特別是在粉碎“四人幫”后出版的《拾穗集》、《花的種子》、《飛鳥的影子》等詩集，抒情與哲理融合，優美深沉，寫法則中西合璧，很受大眾喜愛；再看關于中國新詩的走向問題，我覺得他的主張和創作實踐，其實已作了回答。
　　1988年8月的一天下午，我又一次見到方敬師。這次相聚地點是成都。當時方敬師社會活動很多，擔任著四川省文聯副主席、四川省作協顧問、《銀河系》詩刊主編之一、《抗日戰爭時期大后方文學書系》副總主編，經常來成都開會。這次一見面，他就對我說：“大成哪，看到報刊上稱你為‘記者詩人’、‘鄉情詩人’，說你的詩是‘壯美深沉的時代回聲’，我很高興，就想見你一下。你可千萬不能自滿喲，不要停步，繼續趕路吧！”臨別時，他把早已題好字的大作《拾穗集》送我，印刷錯漏處均一一改正。那種嚴謹認真繼續無聲地教育著我。
　　我最后一次見到方敬師是1989年5月，回母校參加中國散文與旅游文學研討會之際。當時我的第三本詩集《巴蜀詩旅》正放在西南師大出版社，他便讓出席會議的出版社同志給予關照。在他的直接推動下，拙著于1993年9月出版，不久獲得成都市第三屆金芙蓉文學獎（政府獎）。
　　那次會議于5月9日結束。中午會餐和合影后，我和許子清教授等幾位西師老同學一起送方敬師回家休息，這才第一次見到了當年就久聞其名的何其蕙（何其芳胞妹）師母——此時已是白發皤然了。
　　恩師方敬一生執教、寫詩，育人無數，佳作無數，詩品人品堪稱楷模。他在晚年趕上改革開放，創作勤奮，詩情勃發。他是帶著累累碩果走的。賈曼詩云“最后的方敬不是后現代”而是“一筆勾出人生的秋收”，王爾碑說他是“一首無字的詩/站在秋日的講臺上——/清貧、高貴、嚴厲、慈祥”，楊山贊他是“人類的良心”。我不是方敬師出色的學生，他卻是我一生敬重的師長。方敬師并沒有離開我們。每當我在人生跋涉的路上遇難退縮或疲憊偷懶時，方敬師那瘦削而堅毅的面龐總出現在眼前，那親切的鼓勵和鞭策就會在耳邊震響：“繼續趕路，永不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