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販夏俊峰之妻:我要讓兒子心里有愛

　　就算夏俊峰真被判了死刑，
　　我也要讓兒子知道這個世界是美的，
　　社會上的人都是好的。
　　我要讓他沒有恨，
　　只有愛。
　　
　　2011年5月，一紙二審死刑判決，讓小販夏俊峰的名字再一次被媒體提起。
　　事情的緣由還要從2009年5月16日說起。那天，夏俊峰和妻子在馬路上擺攤時，被沈陽市城管執(zhí)法人員查處，隨后，他被執(zhí)法人員帶走。在城管勤務(wù)室，雙方起了沖突，夏俊峰刺死兩名、重傷一名城管。
　　2009年底，夏俊峰被沈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
　　城管和小販的矛盾一直是社會關(guān)注的焦點，當(dāng)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維持原判的裁定時，社會上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對將此事定義為“故意殺人”的質(zhì)疑。他們認(rèn)為夏俊峰是冤屈的，城管先在攤位前“暴力搶砸”，又對他“暴力執(zhí)法”，夏俊峰挨打后被迫無奈才“正當(dāng)防衛(wèi)”。
　　夏俊峰殺人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外人誰也不清楚，而對此事，法律也已經(jīng)給出了明確的結(jié)論。但在夏俊峰的妻子張晶看來，丈夫一定是被逼急了才殺人，因為她見過城管暴力無情的一面。她一度覺得社會不公，也曾對城管怨恨之極。更棘手的難題是，她如何對9歲的兒子夏健強(qiáng)說出這一切？
　　不管夏俊峰是什么人，對于孩子來說，他只是一個父親，一個孩子需要的父親。事發(fā)后，張晶一邊上訪，一邊糾結(jié)于如何告訴孩子，爸爸怎么了？要不要讓他知道成人世界的復(fù)雜甚至殘酷？
　　無論張晶決定怎么做，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有一個殺人犯爸爸，對9歲的兒子是個巨大的刺激。這兩年，孩子是怎么度過的？
　　6月初，本刊記者采訪了張晶。她穿著21塊錢的T恤、39塊錢的外套，用著最古老的諾基亞綠屏手機(jī)。她依然在為丈夫翻案而奔走，但她已經(jīng)決定，一定不能把恨傳遞給兒子，要讓他依然相信愛，相信世界是美好的。
　　
　　
　　快樂總是很短暫
　　
　　2009年春節(jié)過后的那3個月，是夏健強(qiáng)最快樂的3個月。
　　幼兒園時，這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就展露出畫畫的天賦。老師專門找到張晶，讓她好好培養(yǎng)。于是，張晶給夏健強(qiáng)報了繪畫班，每周六上一次課，每次30元，這對夏家來說是筆不小的開支。
　　夏俊峰和張晶都是臨時工，“沒學(xué)歷沒特長，沒有一份工作超過半年”。夏俊峰在工廠做流水線工人，每月六七百元；張晶在賓館當(dāng)服務(wù)員、在副食超市賣餃子，每月也只有600元。兒子上幼兒園每月支出400元，學(xué)畫每月120元，剩下的錢只夠維持基本生活。
　　窘迫的生活擋不住夏健強(qiáng)在繪畫上的飛速進(jìn)步。少年宮組織的畫畫比賽，他都是第一二名，上小學(xué)后，接連幾次獲東北賽區(qū)一等獎。每年暑假，東北賽區(qū)的前兩名選手有到北京參賽的機(jī)會，可費用不菲，光孩子參賽就要五六千元，再加上家長陪同、組織觀光的費用，怎么都要1萬元。這筆巨款像堵難以逾越的高墻，攔住了夏健強(qiáng)的北京夢。
　　2008年底，事情有了轉(zhuǎn)機(jī)。夏俊峰的老母親患了骨膜脫落癥，“又要照顧老人，又要照顧孩子，工作沒法干了，上班都打卡，差一分鐘就扣錢。再加上想攢筆錢，圓兒子去北京的夢想，我們決定擺攤?！庇谑?，在家門口的五愛市場，夏俊峰和張晶正式走上了小販之路，賣烤串和炸雞柳。頭兩個月沒經(jīng)驗，一天只能掙三四十元。2009年春節(jié)后，兩人逐漸摸出了規(guī)律，下午3點半出攤，在公交站賣到6點，然后轉(zhuǎn)戰(zhàn)網(wǎng)吧，蹲守到凌晨。“網(wǎng)吧年輕人多，周末能掙100多，平時能掙七八十。”
　　那段日子，夫妻倆每晚數(shù)錢，興奮不已。扔點鋼兒在窗臺上，夏健強(qiáng)看見了，激動地大叫：“咱家有這么多錢啊，我可以看畫展嗎？”那幾個月，夏健強(qiáng)可以看15塊錢一次的畫展，可以多買幾種色彩的顏料，媽媽不會要求“顏色只買主要的，不常用的不買”。6元的馬克筆、5毛一張的畫紙也不再是“珍稀物品”，他甚至還能買幾本喜歡的漫畫書。和小伙伴一起玩的時候，夏健強(qiáng)終于可以自豪地說：“今年我一定能去北京！”夏俊峰和張晶的心也滿是雀躍：“再干一兩年，搞個小門市，不用再凍著。那時我倆有很多設(shè)想，生活特有希望，特有奔頭?！?br/>　　可誰也沒有想到，2009年5月16日上午11點，當(dāng)夏俊峰被帶上城管執(zhí)法車后，這個家庭的命運隨之被改寫。夏家所有的希望，也瞬間灰飛煙滅。
　　
　　
　　絕望的半年
　　
　　說起從事發(fā)到一審判決的那半年，張晶多次用“崩潰”來形容。從在看守所的電腦上看到夏俊峰的照片、確認(rèn)了殺人事實的那一刻起，這個家庭就像失重的電梯，直墜到底。
　　張晶無法形容那時混亂的心情：“不敢相信，心里難受得要死，又不知該怎么辦，急得不行。沒錢，到處借律師費?？匆姵枪苘嚲蜏喩矶哙?，每天精神無法集中，精神狀態(tài)很差，整個人蒙了?！?br/>　　請律師、上訪之余，張晶想到了和解。好幾次，她和公婆帶著水果去被刺死的城管家跪地道歉，可都被連打帶罵攆了出來：“無論如何也要讓夏俊峰死！”
　　張晶心里滿是絕望?！澳菚r我特別想死，如果跳進(jìn)河里，是不是就解脫了？可我連死都死不起?！币患依闲〉呢?zé)任都背在她身上，何況她知道，這半年對兒子來說也是一場噩夢。
　　“出事這半年，兒子變化太大了，太不一樣了?！苯邮懿稍L時，張晶反復(fù)說著這句話。曾經(jīng)，夏健強(qiáng)是個愛笑愛鬧的孩子，和爸爸一起捉蜻蜓、騎大馬，天天都要追著媽媽說：“我給你跳段舞吧，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出事后的兩天，夏健強(qiáng)不肯睡覺，不停地哭著問：“爸爸哪兒去了？”張晶知道，不能把真相告訴一個9歲的孩子，在自己都不明就里的時候，她只好告訴兒子：“爸爸出差了?！钡谌鞎r，夏健強(qiáng)死活不肯吃東西。張晶從早上求到中午：“兒子你吃點東西吧？”“不吃?！薄皨寢尳o你買肯德基?！薄安灰！薄皨寢屒竽懔?，吃一點好嗎？”隔了好一會兒，夏健強(qiáng)才勉強(qiáng)說了句：“那好吧。”可剛進(jìn)肯德基，一個一起擺過攤的小販就跟過來，往夏健強(qiáng)兜里塞了100塊錢，對張晶說：“孩子太可憐了，給孩子買點啥吧。”那幾天，有八九個小販在路上或菜市場里碰見他們時，都會給孩子塞點錢。夏健強(qiáng)不明白，只能一個勁兒地追問：“他們?yōu)槭裁匆o我錢？他們?yōu)槭裁磳ξ疫@么好？”張晶無言以對，只能默默哭泣。
　　沒多久，夏健強(qiáng)不哭了，也不問了，他知道，一問媽媽就哭，爺爺奶奶也哭。9歲的孩子不敢繼續(xù)追問，把一切都埋在心里。但張晶發(fā)現(xiàn)，夏健強(qiáng)不哭了，可他也不笑了，也不吱聲，沒有任何要求。以前找各種理由拖著不想寫作業(yè)，可那幾天一回家就寫作業(yè)，寫完作業(yè)，還主動要求“我再看會兒書”。他還開始說“大人話”，看見家里誰哭就立刻過去哄，還對爺爺奶奶說：“我是家里的孫兒子，既是孫子，又是兒子。”
　　看著兒子變成這樣，張晶很害怕，怕他從此自閉。有一天，張晶鼓勵夏健強(qiáng)去樓下健身器材那里玩一玩，沒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咣咣”地拼命砸門。張晶一開門，夏健強(qiáng)就哭著撲上來抱住她：“樓下小朋友說，‘夏健強(qiáng)你爸殺人了’，我說‘你爸才殺人了呢’，他們說‘夏健強(qiáng)撒謊’！我再也不下樓玩了！”張晶緊緊地抱住兒子，她沒想到，真相會以這樣的方式暴露在兒子面前，這對兒子會是多么大的傷害！她只能用孩子容易接受的方式告訴夏健強(qiáng)：“爸爸和城管叔叔打架了，爸爸把人家打壞了，現(xiàn)在警察叔叔把爸爸叫去問話，等問清楚了怎么回事，爸爸就能回來?！?br/>　　夏健強(qiáng)沒再追問，可從那以后，他不愿意出門。每次下樓，見著小伙伴或是認(rèn)識的人，他都會拉著張晶的衣角一直說：“媽媽，走吧，走吧?！笨匆妱e人幸福的三口之家，夏健強(qiáng)也會下意識地回避。張晶記得，有一次她帶兒子去三姐家，想讓兒子知道“還有很多人愛你”。晚飯后，張晶和夏健強(qiáng)在屋里休息，三姐一家四口在客廳里邊看電視邊笑。夏健強(qiáng)聽見后，突然不冷不熱地來了句：“你看人家多幸福??！”張晶聽了，難受得心都揪了起來，9歲的兒子，從原先的自信爽朗，一下變得如此消極自卑。
　　
　　出事后，家里背著一屁股債，張晶只能告訴夏健強(qiáng)：“不能買超過1塊錢的零食。”一次，夏健強(qiáng)去買最愛吃的巧克力。張晶看著他小小的身影在貨柜前走來走去，足有一刻鐘之久。夏健強(qiáng)出來后，對張晶說：“媽媽，1塊5的巧克力比1塊錢的多一倍，比這個劃算多了，但我不能花超過1塊錢。”張晶聽后，心里難受極了，雖然以前并不富裕，但不至于讓兒子這樣不符合年齡地算計。“他這么懂事，我覺得害怕。那個時候，案子、兒子、自己都到了絕境?！?
　　
　　
　　我先放下恨，他才能露出笑
　　
　　張晶并不確定，絕境是否能夠重生?？伤?，自己必須改變。只有自己改變，才能把積極的力量傳遞到兒子和家人身上。
　　因緣際會之下，一審判決后張晶接觸了佛教。無助的時候，她就看佛教書，看因果循環(huán)，看如何“放下”。慢慢地，她開始換位思考：“剛開始我心里都是恨，看見城管就咬牙切齒。后來我開始想，城管隊長申凱和我老公一樣，也是單傳，他的父母也像我公婆一樣思念兒子；張旭東的女兒比我兒子小1歲，她一定也像我兒子一樣思念爸爸。大家都是普通人，錯的是城管制度和執(zhí)法的方式。相由心生，我憤怒、悲傷、發(fā)脾氣時，一切都在臉上顯現(xiàn)，樣子肯定很丑。只有我放下恨，孩子才能放下。”
　　張晶最急切的，就是讓夏健強(qiáng)像以前一樣愛說愛鬧。她開始養(yǎng)成每天和兒子溝通的習(xí)慣。不管多忙，都要和兒子說一會兒話。要是兒子不愿意說，就讓他說說笑話，講講故事，“我兒子特會講故事，小時候講匹諾曹，能講1個多小時。”
　　在畫畫方面，張晶說：“我不懂畫，但有懂的人覺得他的畫和以前不太一樣?！毕目》迳牢床?，夏健強(qiáng)這個家族里唯一的孫子承載著太多希望。但張晶說：“我不想給他壓力，也不敢給他壓力，順其自然吧?！毕慕?qiáng)回家后，經(jīng)常“不務(wù)正業(yè)”，要么連著幾天跑出去跟別人學(xué)折紙，要么拿起繡花針，繡上了十字繡。張晶都不管：“他就是手巧，喜歡這些。他還用吸管折星星，用折紙和畫畫的方式給爸爸寫心里話。他不管畫什么，我都說好?！?br/>　　最讓張晶憂心的，還是怎么把夏俊峰的事告訴兒子。不少人對她說：“夏俊峰兩年沒見著兒子了，多可憐啊?！笨蓮埦вX得，在事情有最終結(jié)果之前，絕對不能讓兒子去見爸爸。還記得一審判決時，她第一次見到夏俊峰，“戴著手銬腳鐐，臉瘦成一小條?！?“爸爸都是兒子眼中的大英雄，怎么能讓他看見爸爸那種樣子？太殘忍了，孩子的自尊都沒了。”思來想去，張晶決定，如果最終還是死刑，就以后找機(jī)會慢慢告訴孩子；如果可以不死，就慢慢引導(dǎo)孩子：誰都會犯錯，改了還是好人。
　　事實上，事發(fā)后，夏健強(qiáng)對“犯錯”“冤枉”這樣的概念非常敏感。路過五愛路時，他經(jīng)常看著路邊的小販和停在那里的城管執(zhí)法車，不高興地說：“你看現(xiàn)在都不管了，要是爸爸還在賣貨多好?。　痹趯W(xué)校遇上矛盾，他也比原來敏感得多。
　　為了開導(dǎo)兒子，每逢周末或空閑時，張晶就帶他去北方圖書城看童話。沒錢買，張晶就帶上兩個墊子，兩人坐那兒看。張晶翻了不知道多少童話，找里面有“犯錯和原諒”情節(jié)的故事，念給兒子聽，然后告訴他：“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時候，可能自己錯了，也可能別人錯了，要原諒自己、原諒別人。”生活中遇到事情，張晶也會給夏健強(qiáng)慢慢分析。一次，夏健強(qiáng)在學(xué)校被同學(xué)故意推倒了，他告訴老師，沒想到老師卻說：“怎么就你這么多事兒！”張晶知道，兒子委屈是因為他非常敏感。于是，她找到對方孩子的家長，讓她和孩子說一說，跟夏健強(qiáng)道個歉。張晶也告訴夏健強(qiáng)：“老師這樣處理不對，她會慢慢知道她錯了。有問題時，要用婉轉(zhuǎn)的方式解決，你和朋友吵架沒用，我去和他媽媽吵架也沒用，有很多種方法可以解決問題，暴力是最無知的、最笨的方法。”沒幾天，兩個孩子碰到了一起，張晶買了零食讓他們分享，又讓他們握了握手，兩個孩子就像沒事人一樣了。
　　院子里曾經(jīng)對夏健強(qiáng)說“你爸爸是殺人犯”的那幾個小伙伴，也是張晶的心病，不知不覺間，兒子已經(jīng)躲他們1年了。于是，張晶先尋求家長的理解，讓他們別再對孩子說這些。在院子里碰上小朋友的時候，就給他們買根雪糕，對他們說：“別再提那些了，都是好朋友，以后還在一起玩吧?！毙∨笥淹饬?，可夏健強(qiáng)這關(guān)怎么過呢？張晶決定和兒子一起玩。她帶著兒子和小朋友一起捉迷藏、扔口袋，“玩得比他們還瘋，比他們還會玩，他們就服你了，你說的話他們也愿意聽。”一次玩回來，小伙伴沒再提那件事；兩次、三次回來，還是沒提，夏健強(qiáng)的心漸漸放下了，又和小伙伴打成了一片。
　　現(xiàn)在的夏健強(qiáng)，有點認(rèn)生，拍照時不愛笑，但去夏家采訪過的記者都對張晶說：“我們之前都很擔(dān)心孩子，現(xiàn)在看著，比想象中開朗多了。”這是張晶的驕傲，她說，兒子會越來越好的，肯定會，她有信心。
　　
　　
　　這個世界是美的
　　
　　無論夏俊峰的命運最終如何，張晶都明白，孩子最關(guān)鍵的成長時期爸爸都不在，她勢必要當(dāng)個“單親媽媽”。這1年多來，她一直都在關(guān)注如何做個合格的單親媽媽，“去圖書城也看，電視、報紙、雜志上有這方面內(nèi)容，我都關(guān)注?！?br/>　　在家里，張晶和夏健強(qiáng)就像朋友。在學(xué)校，有女同學(xué)對夏健強(qiáng)說：“咱倆交朋友唄?！毕慕?qiáng)大呼小叫地告訴張晶：“你看她怎么這樣？”張晶也不緊張，笑著告訴他：“沒事兒，你們還小呢，她喜歡你，說明你好??！”鳳凰衛(wèi)視的采訪視頻，夏健強(qiáng)也看了一眼，然后給出了這樣的評價：“媽，你太丑了。你的臉太長了，牙像耗子牙。你的臉要是短一點，牙再白一點，也能挺好看的。”說起這些，張晶笑得撥云見日一般的燦爛。
　　采訪時，夏俊峰的案子已經(jīng)呈送到最高法院，是否核準(zhǔn)死刑的答復(fù)也即將有結(jié)果。張晶是緊張的，未來依然艱難。但讓她高興的是，兩年過去的今天，夏健強(qiáng)再看到城管時已沒了恨意，只是天真地說：“城管叔叔現(xiàn)在也變好了吧？”張晶說，她真的希望城管制度變好了，讓每個家庭都能好好的。
　　盡管自己覺得丈夫冤屈，盡管很多輿論認(rèn)為對夏俊峰的判決有失公允，但張晶說：“就算夏俊峰真被判了死刑，我也要讓兒子知道這個世界是美的，社會上的人都是好的。我要讓他沒有恨，只有愛。孩子就是一張白紙，你給什么就是什么，你給他愛，他就渾身都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