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母愛被認為是世界上最無私、最偉大的奉獻,母性被定義為對子女愛護的本能。本文所提到的三部文學作品中出現的母親殺嬰現象有著深刻的社會原因。其中,美狄亞殺子是為了報復丈夫的始亂終棄,為了反抗不合理的父權制;愛碧殺嬰的直接原因則是對情人伊本的愛;塞絲殺子卻是為了避免孩子重返奴隸制的魔窟,是對奴隸制壓迫的慘烈反抗。她們在揭示父權制和奴隸制對女性壓迫的同時,也揭示了女性在與父權、自然、社會制度斗爭的勇氣和理性,為女性奏了一曲悲歌。
關鍵詞: 母親殺嬰 女性主義 悲劇《美狄亞》 小說《榆樹下的欲望》 小說《寵兒》
“母親”是個溫暖的字眼,它與溫暖、安全、呵護、慈愛相連。大多文學作品中的母親形象,都是感人至深的謳歌對象,由此形成了文學傳統中關于母愛的和諧樂章。然而,這首樂曲有時也會出現變奏。母親殺嬰,便是其中最慘絕人寰、最令人悲痛的一個變奏。這一悖逆與常理、悖逆于人性的現象背后,有著深刻的、發人深省的社會原因。其中父權制和奴隸制對女性的壓迫是其中的罪魁禍首。無論是西方文化還是東方文化,都對女性進行了丑化和貶低,對男性則進行了美化和提高。西方文化中的菲勒斯中心主義強調男女兩性的對立,強調父權統治和男性價值中心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允許男性對女性的占有,而反對女性的自由。在這兩種對立中,男性與理性、智慧、剛毅、果斷、領導才能相連,而女性則與感性、情緒、軟弱、優柔寡斷、缺乏主見相連。然而,被貼上這些貶低性標簽的女性,從未停止過與父權、與自然、與社會制度相抗衡的斗爭。其中,母親殺嬰,是女性在斗爭中所采取的一種無奈的方式,屢屢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從古希臘的悲劇《美狄亞》,到《榆樹下的欲望》,再到199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黑人女作家莫里森的小說《寵兒》,這三部作品從不同的角度來描述母親殺嬰這一母題,一方面揭示了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低下和奴隸制的殘暴,另一方面展示了女性身上所表現出的包括理性、勇氣、剛毅在內的積極特征,從而有力地否定了男性強加在女性身上的消極性別特征,為女性奏了一曲悲劇性的贊歌。
一、美狄亞
《美狄亞》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的歐里庇得斯所創作的關于女性的悲劇。美狄亞殺嬰首先是因為恨——對丈夫背叛的報復。在古希臘神話中,美狄亞是科爾喀斯的公主,也是太陽神赫利奧斯的孫女,月神赫卡式神廟的祭司,精通巫術。由于特殊的身份,她養尊處優。從悲劇文本看,美狄亞是個有思想、有獨立行動能力的女性。在少女時期,自從見到伊阿宋,美狄亞便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情網中,為了實現她的愛情,她采取了果敢的行動,放棄公主地位,背叛家國,殺死兄弟,害死帕利阿斯,義無反顧地跟隨伊阿宋奔向一個陌生的國度,這時她的愛可謂真真切切、轟轟烈烈。然而令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付出如此巨大的犧牲換來的愛情卻禁不住權力與地位的引誘,丈夫為了得到更高的權力和地位決定拋棄她另覓新歡,而自己還面臨被驅逐出境,無立足之地的慘況。面對這樣的變故,曾經對伊阿宋的癡愛化作了仇恨的洪流。在設計謀殺死了公主和國王后,她還不能平息心頭的怨恨,為了使伊阿宋的“心痛如刀割”,她決定殺死自己與伊阿宋的兩個兒子。對于古希臘人來說,一個沒有子嗣的人就是沒有未來的人,因此,美狄亞殺子是要讓伊阿宋痛之入骨。事實上,她這一目的的確達到了。伊阿宋了解了美狄亞殺子的真相后,對她的哀叫:“你敢于拿劍殺了你所生的孩子,這樣害了我,使我變成了一個無子的人!”道出了他心底的痛楚。
其次,美狄亞的殺子還因為愛——對兒子的疼愛。美狄亞明白,即使她不殺死兒子,他們也活不成。因為在古希臘,復仇被認為是親屬的義務,如果某家族的人被殺死,不管死者是否罪有應得,其家族都要為他復仇,要以血還血。更何況美狄亞殺死的是國王和公主,她的兒子又怎能逃脫死亡的利劍呢?與其讓仇人殺死自己的孩子,然后暴尸野外,不如自己將其殺害并予以厚葬。因為古希臘人十分看重死后的安葬,如果死后暴尸于外,靈魂就不能到陰間,因而也就不能得救。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對男權社會的反抗。在古希臘神話中,美狄亞的孩子是被科林斯的人殺害的,而歐里庇德斯卻讓他們死在自己母親的手中,顯然是有用意的,他要借美狄亞手中的利劍,在斬殺孩子的同時,也給男權社會致命的一擊。美狄亞以這樣一種顛覆性的行動叛離了夫權主義,客觀上打亂了男性社會的既定秩序。
悲劇詩人歐里庇德斯以擅長心理描寫而著稱,尤其是女性的心理,他常把劇情中的沖突看作人物心靈中的矛盾或對立情緒激烈碰撞的反應,以此揭示隱藏在人物內心深處的感覺。在悲劇《美狄亞》中,棄婦之恨和慈母之愛共居于美狄亞的心中,不斷地沖擊著她的心房,復仇的愿望是那樣的強烈,殺死兒子又是那樣的痛苦,幾次鼓起勇氣,又幾次不忍下手。詩人用大段的獨白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心被撕裂的母親,她的猶豫、動搖、悲憤、痛苦、無奈等諸種心理被悲劇詩人描寫得千轉百回,肝腸寸斷。
二、《榆樹下的欲望》
愛碧殺子,被許多評論者認為是美狄亞殺嬰原型的再現。的確,從形式上看兩者有諸多相似之處,但仔細分析將會發現兩者殺嬰的動機又有許多不同。首先,美狄亞殺嬰的直接原因是對丈夫伊阿宋的恨,而愛碧殺嬰的直接原因則是對情人伊本的愛。愛碧是個年輕貌美、充滿野心的女性,她飽受了生活的磨難,嫁給凱勃特并非出于愛,而是以前的苦日子“教育”她以婚姻來換取生活的保障。起初,她對田莊充滿著渴望,迫切地想把農莊據為己有。她的語言犀利霸道,時時流露出她爭奪農莊的野心,她的一切行動也是圍繞著農莊而展開的。愛碧很明白,凱勃特是不考慮把“女人家”作為遺產繼承人的,所以必須生個兒子并取得凱勃特的歡心,才能實實在在地擁有農莊和財產,除去后顧之憂。很明顯,愛碧不是出于愛子而生子,而是利用兒子來達到她的目的,對她來說兒子只是一件工具,“兒子”與“農莊”是畫等號的,這也就為她后來為了愛情而決絕殺子做下了鋪墊。由于凱勃特已喪失生育能力,愛碧無所畏懼,主動出擊勾引伊本來懷孕生子。起初,愛碧與伊本的私通是出于物質的占有和肉欲的迷戀,每一步都按照愛碧的計劃進行著,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伊本的誘惑逐漸演變成了真正的愛情。在不可抑制的愛情面前,一切冷冰冰的計劃都消失了,她被真愛、被內心的情感給統治了,她違背了社會道德,犯下了亂倫之罪,站在了社會的對立面。對待愛情,愛碧是抱著義無反顧的決心,即使周圍的人對她冷嘲熱諷她也毫不在意。當伊本知道愛碧當初生子是為了爭奪農莊之后,他無法忍受自己所蒙受的欺騙,怒不可遏,對愛碧和親兒產生了強烈的恨意,并揚言要離開農莊遠走高飛。這在愛碧看來是難以接受的。一方面,她為自己當初的欺騙感到愧疚,另一方面,她又為自己感到委屈,現在她是全心全意地愛著伊本的,不夾雜其他一絲目的。她只希望伊本能回報給她同等的愛,與她一起長相廝守,永不分離。伊本對孩子表現出來的恨意,讓愛碧想到是新生兒奪走了伊本對她的愛情,破壞了他們之間的信任。愛碧認為如果沒有了孩子,就不會有人與伊本爭奪田莊,那么伊本對她的恨意也隨之消除。在愛碧心里,伊本才是她真正的丈夫,是她最重視的一切,她愿意做任何事情來挽回丈夫的愛。
愛碧親手殺死了她和伊本的孩子。孩子象征著愛碧的物欲,愛碧的這一舉動,徹底顛覆了自己從前的物欲追求,是對以凱勃特為代表的拜金主義者的一次迎頭痛擊。愛碧不顧一切殺死自己的孩子,她以失去母親身份的代價告別從前充滿金錢欲望的人生,此時她對伊本的愛情,也變得純潔起來,不僅僅停留在身體的肉欲之愛上,更有著精神的追求。命運的殘酷與可悲在于愛碧與欲望告別的手段卻成為她與伊本走上末路的原因,他們最終難逃毀滅的結局。然而愛碧卻以自己的反抗舉動為身處物欲之流的人們點亮了一線光明,從而也為小說《榆樹下的欲望》所揭示的罪惡世界留下了一絲希望。愛碧為了證明自己真摯的愛情,她拋棄了財產,殺死了自己與愛人的結晶,通過殘忍的、背離社會倫理的殺子行為,去實現個人的愛情,造成了她扭曲的愛情觀。這些證明了愛碧復雜、扭曲的心理性格。這種行為是女性在困境中所做的非常態的反叛,是以女性自身的巨大痛苦為代價的。如果說美狄亞殺子是對不合理的社會絕望的反抗,其中隱含著女性無盡的痛楚和辛酸的話,那么,愛碧的殺子則是對這個社會的主動出擊,表明女性也可以和男性一樣有通過自己的努力爭取幸福的權利。雖然戲劇的結尾她和伊本被警長雙雙帶走,可能面臨死亡的宣判,但她平靜而喜悅,她終于可以永久的擁有那比天堂更美的愛情了。
三、《寵兒》
小說《寵兒》的主人公塞絲是一名女黑奴,從13歲起就在奴隸莊園“甜蜜之家”開始了長達18年的奴隸生活,與男奴黑爾結婚后生育了二子一女。由于無法忍受奴隸主的暴戾行徑,塞絲懷著身孕只身從“甜蜜之家”逃往俄亥俄州辛辛那提,投奔婆婆貝比·薩格斯。但只度過了28天的自由日子,奴隸主帶人追蹤而至。為了避免心愛的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轍,她毅然決然地為他們選擇了死亡,把他們送到上帝那里,但只殺死了她剛剛會爬的女兒。這使得奴隸主望而生畏,放棄了追逐。在孩子下葬時塞絲為她取名為“寵兒”。塞絲努力地想忘記過去,不去觸摸內心的傷痛,以一天嚴肅投入的工作來“擊退過去”,卻始終被巨大的痛苦包圍著,被內心的矛盾、自責、愧疚糾纏著。寵兒的靈魂也一直盤踞在124號的家中,肆意搗亂毀壞著原本已經正常起來了的生活。最后,在保羅·D和黑人社區民眾的幫助下,塞絲才擺脫了鬼魂的糾纏,重新開始新生活。
與美狄亞的殺子懲夫、愛碧的戀夫殺子不同,塞絲的殺子是出于深深的母愛,殺子是為了保兒。與前兩部作品相比塞絲的殺子舉動更加的觸目驚心——割斷脖子,當時的她無從選擇,只能當機立斷,這造成了極為強烈的情感沖擊力。由于對孩子心存“濃得化不開的愛”,把孩子看成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塞絲為避免女兒長大后成為奴隸,重蹈自己的命運,只好忍痛將她殺死。
《寵兒》中的殺嬰情節即取材于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莫里森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藍登書屋編輯《黑人之書》時,接觸過很多有關黑奴反抗奴隸制的報道,其中有一篇給莫里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奴瑪格麗特·加納帶著她的幾個孩子,從肯塔基州逃到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但奴隸主的追捕破滅了她們一家追求自由的希望,為了不讓孩子們再去忍受非人的奴隸生活,她用斧頭砍斷了女兒的喉管,并想要把其他的孩子殺死,然后自殺,最后被人們強行制止。正如瑪格麗特·加納一樣,塞斯和她周圍的黑人對奴隸制都有著痛徹心扉的感受。作者將作品的時間背景放在美國南北戰爭結束以后,當時奴隸制雖已正式廢除,但它給黑人造成的傷痛并未消失。所以,莫里森在書的扉頁上寫道:“六千萬,甚至更多”,以此來喚起人們對死于殘暴的奴隸制下包括寵兒在內的六千多萬黑人的記憶。黑人奴隸不僅是受奴役、受壓迫的對象,而且是反抗的主體。事實上,黑人的反抗在他們抵達美洲之初就已經開始了:怠工、偷竊、砸毀工具、暴動等。塞斯的殺嬰,是一種極端狀態下的激烈反抗。作為奴隸,她沒有權利擁有自己生的孩子,奴隸的孩子是奴隸主的財產,正如歷史上對瑪格麗特·加納殺嬰事件的審判,最終是以“偷竊財產”的罪名被審訊而非殺人罪,因為黑人不是人。所以,塞斯殺死寵兒,客觀上起到了以暴抗暴,以弱小的身軀抗擊強大的奴隸制的作用,她以自己認為適當的方式使奴隸主蒙受了財產的損失,在奴隸主看來,塞斯的行為至少使他損失了五個奴隸——“現在所有這些人都丟了。五個吶”——這些可都是他的財產。
四、結語
綜上所述,美狄亞、愛碧、塞斯都是剛烈果敢、敢愛敢恨的女性,性格決定她們在面對外來社會壓迫時不會妥協,而終將采取極端的方式進行自我捍衛;殺嬰行為發生時,當事女性的心理特征都是孤立無援的絕望狀態,這使她們在強烈的精神刺激下只能采取看似非理性、實際正是她們可以選擇的理性方式來挑戰社會的不公平,捍衛弱者的權利;另外,幾位處于不同時代的女主人公都共同擁有一個愿望:與丈夫和孩子一起過自由的、人性的、有尊嚴的幸福生活。這本不是一個過分要求,而是基本的人性需求。然而,美狄亞、愛碧和塞絲卻為了這一基本的要求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她們的弒嬰行為,一方面間接控訴了父權制和奴隸制的不合理,另一方面也展示了女性追求自由、幸福、有尊嚴的生活的勇氣,她們這一違背常理的行為,為所有的女性奏了一曲悲愴的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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