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天近尾。4月19日,太陽西斜的時刻,記者乘坐的1487次列車駛入蘭考縣境,視野里綠色麥田鋪就的地平線,逐漸被連綿的樹蔭所取代。突然車廂里幾個人說:好香啊。有人指著車窗外滿樹的團團淺紫:“這是泡桐花香,泡桐在蘭考叫焦桐,焦裕祿的焦。”
在蘭考縣城外一個叫石油大院的小區里,時常有個身材高大的老人,從低矮的樓道里推出老年三輪摩托,慢悠悠騎上去買菜。人們熱情地和他打招呼,附近賣菜的農民也認識他。他們說,這是徐老書記,和焦裕祿一樣,當過咱們蘭考縣的縣委書記。
老人就是徐宗禮,從1987年7月到1992年2月,擔任蘭考縣縣委書記4年多。
從北京回蘭考
如果按照正常的生活軌跡,徐宗禮應該是個大學教授,在北京或者是徐州退休。
1959年,在蘭考土生土長的徐宗禮,考上了北京礦業學院(今中國礦業大學),學習機電專業。1964年,由于成績拔尖,工作能力強,畢業后的徐宗禮被留在學校任輔導員,同時擔任電工基礎課程的教學工作。
但是,從上班的第一天起,徐宗禮就反復向學校要求調回蘭考。原因只有一個:在蘭考農村老家,他的妻子癱瘓在床。
高中時期,徐宗禮就結了婚,妻子是農民,文盲。徐宗禮大學畢業時,患有風濕性關節炎的妻子已經癱瘓在床,失去勞動和行動能力。
掙出農門、出人頭地后,如何對待結發妻子,對許多人來說是一個考驗,對徐宗禮則不是。
徐宗禮身高高大,相貌堂堂,加上大學期間成績優秀,不斷有女同學追求,也有人攛掇他離婚再娶。但徐宗禮說:我老婆不識得一個字,還癱瘓著,離婚不是缺德嗎?
參加工作,徐宗禮拿到了每個月46塊錢的工資,就立刻張羅接妻子來北京看病。回憶當年,他說:“我家離火車站50多里地,我先用架子車把她拉到蘭考火車站,然后背著上火車。到北京站后,背下火車,再一路背到學校。此后我每天背著她到中醫研究院看中醫,到積水潭醫院看西醫,凡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
但妻子的病還是沒看好。為了能照顧患病的妻子,唯一的辦法就是回蘭考。徐宗禮就反復要求調動,甚至回蘭考插隊落戶都行,但學校不答應。不久文革開始,學校停課;緊接著國家與蘇聯交惡,北京礦業學院要向四川疏散。在這種情況下,徐宗禮要求去蘭考插隊,學校答應了。一年后,學校搬遷到了徐州,徐宗禮沒有再去報到,而是堅決要求調動工作,這次學校妥協了。1972年,徐宗禮正式調到蘭考縣委組織部。
此后,從組織部到副縣長,從副縣長到縣長,從縣長到縣委書記,1987年,徐宗禮走上了焦裕祿曾經的工作崗位。1992年,徐宗禮不再擔任縣委書記;1998年,他從縣人大主任的位置退休。在蘭考,徐宗禮工作了26年;在縣委書記任上,徐宗禮干了4年7個月。
與焦裕祿夫人“跑部錢進”
徐宗禮出任縣委書記時,蘭考正處在一個特殊的困難時期。他說,雖然國家改革開放多年,個體、私營經濟已經開始發展,但步子還不大,沒發展起來;同時國有企業開始虧損,瀕臨垮臺邊緣,全縣財政收入只有六七百萬元。
徐宗禮當時的“座駕”,是輛拉達汽車。他說,這和以前的“北京吉普”比,已經好多了。“北京吉普沒空調,頭上一個小風扇。夏天出去塵土飛揚,那是滿臉汗、一身泥。”
許宗禮說,那時思想不像現在這么解放,也不存在什么招商引資,“沒有私人投資,更沒有外資”,縣里的首要工作就是搶救國有企業。同時縣城面貌也是一塌糊涂,連一條好路也沒有。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徐宗禮說,沒錢,什么也做不成。
采訪中,徐宗禮講述了一樁當時的 “跑部錢進”故事。故事的另一個主角,是焦裕祿夫人徐俊雅,時任蘭考縣人大副主任;故事的源起,則是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江澤民同志來蘭考視察。
1991年2月9日清晨,江澤民乘坐火車從洛陽來到蘭考。下火車上中巴車后,江澤民發現坐在身邊的是開封市委書記,就說:“請蘭考縣委書記過來坐我身邊。”徐宗禮坐下后,江澤民問:“你是哪里的?”徐宗禮回答:“就是蘭考本縣人。”江澤民問:“你家屬做什么的?”徐宗禮回答:“我家屬啊,修理地球的(修理地球,意指農民)。”江澤民聽了哈哈大笑,說:“沒工作啊。”徐宗禮看氣氛挺好,就抓緊向江澤民提出,蘭考想建一個小煉油廠。
當時,蘭考勘探出了石油,雖然儲量不大,但可以開采。與蘭考毗鄰的山東省東明縣也有石油,自從建了一個10萬噸的小煉油廠,縣財政大有改善。所以徐宗禮借著這個機會,提出如果蘭考建一個10萬噸的小煉油廠,也能馬上富起來,并且還有瀝青等副產品。江澤民聽后表示同意,把事情交代給了陪同的國家計委一個負責人。
江澤民離開蘭考后,徐宗禮就拉上縣人大副主任、焦裕祿夫人徐俊雅直奔北京,找國家計委聯系小煉油廠項目。但當時國家的實際情況是,大煉油廠還吃不飽,蘭考臨近的東明已經有了一個小煉油廠,考慮到重復建設和資源浪費,國家計委沒有同意這個項目。徐宗禮和徐俊雅奔波許久,事情還是沒有結果。
后來,徐宗禮把相關情況寫成一封信,幾經輾轉遞給了江澤民。江澤民在信上給國家計委批示,說蘭考建小煉油廠一事,按國家計委的意見辦,同時要求計委給蘭考其他支持。
建小煉油廠的事情拉倒了,徐宗禮跟徐俊雅一商量,說來北京這么久了,總書記又有指示,咱們就向國家計委要點原油吧。于是徐宗禮就給國家計委打報告,要10萬噸原油,但又被否定了。原來,國家計委認為蘭考沒有煉油廠,要原油何用,反復交涉也不答應。
后來國家計委考慮到蘭考的實際困難,撥給蘭考2萬噸原油。徐宗禮告訴記者,原油在洛陽煉油廠煉了煉,撥給農業機械5000噸,其余的賣了2000來萬元,用來扶持了酒廠、棉紡廠等瀕臨倒閉的國有企業。此外,由于當時全國正掀起學習焦裕祿精神熱潮,各級領導來蘭考絡繹不絕,所以還拿出點錢買了輛普通桑塔納,作為接待專用車。
擔心不能給蘭考人民造福
1987年徐宗禮上任時,蘭考縣財政收入只有六七百萬元,1991年已將近2000萬元。同時,徐宗禮在任上主持了大規模的農田基本建設,并且向上級爭取了較大數額的財政支持,改善縣容縣貌。但從1991年開始,徐宗禮就反復向河南省委和開封市委要求從縣委書記的位子上退下來。
20年后的今天,徐宗禮依然認認真真地告訴記者:當時我如果繼續在蘭考當縣委書記,對蘭考人民只有弊沒有利,因為蘭考的工作太重要,我能力不足,精力不夠,家庭“拖斗”太大,撐不住了。
1991年4月9日,現代戲《焦裕祿》在中南海演出。看戲時江澤民給時任河南省委書記的侯宗斌和河南省省長的李長春說,蘭考確實困難,蘭考的發展,不光是蘭考的事兒,也不光是河南的事兒,蘭考是全國人民都關注的地方,河南省委、省政府應該具體幫助蘭考。
不久,河南省委、省政府在蘭考召開大規模的現場辦公會,具體部署
安排對蘭考的扶持工作。徐宗禮說,當時,全國正掀起學習焦裕祿的熱潮,蘭考進入了一個大發展的時期。
而就在這段時間,徐宗禮的家庭困難越來越嚴重。他長年癱瘓在床的妻子,已經罹患癌癥兩年,在鄭州住院缺人照料;與此同時,大兒媳也得了癌癥。一家兩個病人,壓得徐宗禮喘不過氣。他說,當時自己工資只有不到300塊錢,到處借錢,負債累累。他說,當時即便是不去照顧病人,自己心里也放不下這個負擔。所以,為了蘭考人民的利益,他反復向省委、市委請求從縣委書記的位置上退下來。
回憶起自己當年的堅持,徐宗禮說,自己不是不想為蘭考人民服務,而是考慮自己的實際情況,擔心自己精力不夠,不能給蘭考人民造福,還阻礙蘭考的發展。
總結自己的這段經歷,徐宗禮說:“蘭考是焦裕祿工作過的地方,焦裕祿是全國人民學習敬仰的對象,在蘭考工作不容易。自己本事也不大,但是想一想,自己為蘭考盡到了最大的努力,對得起蘭考的老百姓,對得起黨。”
我只和老百姓比,我很滿足
1993年元月,喪妻的徐宗禮帶著一身債務,和現任老伴結婚。結婚18年來,從人大主任退休13年來,徐宗禮就住在油田大院老伴70多平米的公房里。
擔任縣委書記,為蘭考發展殫精竭慮,已經是將近20年前的往事。身邊了解他這段經歷的人越來越少,而許多往事他更是藏在心底,很少向人提起。
1988年,因為給妻子看病,徐宗禮債臺高筑,供不起高中畢業的二兒子再去讀大學,就將他安排到了縣酒廠去當搬運工。這個孩子看同學們或者上了大學,或者進了好單位上班,自己是縣委書記的兒子,卻在酒廠推著架子車進進出出拉酒瓶子!他無法理解父親的做法,也無法承受個別人的恥笑,留下了一張紙條離家出走,兩年沒有音訊。
徐宗禮說:“我當時是縣委書記,也有能力給他們安排工作。但是我解決了自己的孩子,副職們怎們辦?科局長們也要求安排孩子怎么辦?要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呀。”
徐宗禮現在的老伴,流著眼淚給記者描述了1993年他們剛結婚時情況:“我想著他是人大主任,以前還是縣委書記,跟他到老家一看,他老母親竟然和牛住一個屋里,房子裂著老大的縫。我當時就說這哪像縣委書記的家啊,要是下雨房子塌了砸著老母親可咋辦?”老伴還說:“宗禮家老老少少,他沒給一個安排工作,沒給誰一點好處。”說到這里,徐宗禮打斷老伴說:“我是縣委書記,我安排了家人,那么多老百姓誰來安排?我現在一個月有2000多塊錢,老農民大部分還沒有這個錢。我只跟老農民比,我退休了還能顧住自己的嘴,就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環顧徐宗禮家,70多平米的房子里,沒有什么像樣的陳設。木板裹布的硬沙發,已經被大個子的徐宗禮壓塌過4次,現在不敢再坐了;電視是老式的,老伴說6年前還是個14寸的黑白電視,壞了就拍拍,后來實在拍不好了,一狠心“一步到位”買了臺29寸的彩電。
徐宗禮說,蘭考是焦裕祿工作過的地方,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工作期間,我總是拿焦裕祿的尺子量自己。跟焦裕祿比,我還差得遠。”
責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