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便抹去“全國勞動模范”、“全國信訪系統先進個人”等耀眼的光環,身為縣信訪局局長的齊云濤,在河南省固始縣政界,也格外特別。
從1983年起,齊云濤已經做了28年的信訪干部,是他所度過54年人生的一大半。28年里,從辦事員到縣信訪局局長、縣委群工部部長,他面對最多的是哭哭啼啼的上訪戶,打交道最多的是吵吵嚷嚷的老百姓。處理群眾糾紛時,他挨過打;協調群體事件時,他當過人質;還有,他經常被曾經的“上訪骨干”拉住,在路邊攤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齊云濤看上去并不是個粗人,談吐儒雅,極愛整潔。在擔任信訪局長的近10年里,他從收拾爛攤子做起,把信訪工作干到了幾近極致;雖然手無實權,但在信訪工作中把固始縣方方面面的力量運用得爐火純青。
齊云濤是縣委打字員出身,他當初參加工作的最大愿望就是吃飽飯。如今他賺了,身兼局、部兩長,各種榮譽等身;但也有人說他虧了,位居副處,卻不會打牌,不會跳舞,沒出過國,沒去過港澳,甚至沒到過珠三角。
在固始官場,齊云濤有個尊稱:“齊老大”。信訪局的一個年輕司機,閑聊中忍不住向記者“炫耀”:“信訪局現在是個好單位,辦公室打個電話,那些局長、鄉長馬上就到;工作人員下鄉鎮,領導只要在家,都是高接遠送。”
固始政界的“齊老大”
齊云濤有兩間辦公室,一間在縣委大樓的群眾工作部,一間在政府大樓的信訪局。群工部和信訪局,其實是兩個牌子,一套人馬。
固始地處豫東南,與安徽搭界。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固始是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的組成部分,全縣5萬人參加紅軍。1951年,固始縣被中央注冊為蘇區縣。
在固始方言里,“老大”是“哥”的意思,這是個表示尊敬的稱謂。4月2日,剛剛因病住院18天的齊云濤依然臉色蒼白,但說起自己“齊老大”的稱謂,他笑得很有神采。
信訪制度是一種中國式的糾紛解決與人權救濟機制。在今天穩定壓倒一切的政治形勢下,它現實上也能給各級各部門官員起到“排雷”的作用。
齊云濤說,一些職能部門的政策不合理,做法欠妥當,侵害了群眾利益,引發了社會矛盾,我沖在前面去給化解掉,這既是給固始老百姓做事,也是在給他們做事。
固始有近200萬人口,是河南省人口最多的縣,人多,事多,矛盾本來就多。最近一些年,隨著發展和社會轉型的加速,各類遺留或新產生的矛盾集中顯現,林林總總的問題,一股腦涌向了信訪局。固始縣信訪局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在縣聯合接訪大廳,平均每天要接待群眾來訪50多人次。
“矛盾無處不在,許多隱患都是一觸即發”。齊云濤說,一個隱患排除不掉,一個矛盾處理不好,就有可能引發連鎖反應,影響穩定大局。
穩定是大局,任何一個不測事件,都可能會影響到一批官員的前程。
從2000年開始,我國出現了一波持久不退的信訪洪流。出于對基層政府的不信任,群眾越級上訪、集體上訪此起彼伏,難以抑制。但固始縣自齊云濤任信訪局長至今,創造出了一個“奇跡”:連續9年沒有發生一起赴省以上集體上訪,連續9年實現全國“兩會”及國家重大敏感時期“零上訪”,連續10年成為河南省越級上訪最低的縣。
固始縣信訪工作形成今天的這種局面,齊云濤使出了渾身的解數。但他的功夫沒有下在攔訪截訪上,而是下在了疏通信訪渠道、創新信訪工作和協調解決問題上。他說,我接觸的上訪人里,沒有一個真正不講道理的。中國老百姓善良淳樸,沒有真正的刁民,即便有,也是被政府官員長期的不作為、亂作為給磨出來、逼出來的。
在齊云濤的設計和推動之下,固始縣所有科級以上官員包括書記和縣長的手機號碼全部向社會公開,處級以上干部定期輪流接訪,信訪責任追究直接觸及官帽,15個和群眾關系密切的部門長期派員駐信訪局聯合接訪。2007年,考慮到“一把手出面事好辦”,“書記縣長定期會商疑難信訪案件制度”在固始開始實施,同年縣電視臺《百姓有話說》欄目開播,“該曝光曝光,該批評批評”,成為固始縣的《焦點訪談》;
每年的一些敏感時期,全國各縣信訪局一般都會派人在京駐點,隨時準備應對非正常赴京上訪。然而,齊云濤告訴記者,固始縣已經連續幾年沒派人去北京駐點,除非上級強令,他們才派人“禮節性”地去走一趟。
齊云濤說,除了信訪工作,他還做了不少職責以外的事情。最近幾年固始政界遭遇多事之秋,連續兩任縣委書記落馬,人心不穩。干部調整,有人有情緒,要告狀,他主動上門化解;有老同志對待遇、就醫、福利等問題有想法,他登門拜訪平息怨氣,化解了諸多深層次矛盾。“許多事情都是事關穩定,事關固始大局。許多事情是可做不可說,可說不可寫”。
“斗爭”出來的良性循環
10年前,固始縣信訪局有10個人,一臺跑了30多萬公里的破車,20多萬元外債,7年沒提過一個干部,連續三年考評在全市倒數第一;如今,固始縣信訪局有40多個人,4臺汽車,經費充足,辦公環境優良,尤其是威信和地位在全縣大大提高。齊云濤說,我們現在是良性循環,這種局面,是干出來的,也是“斗爭”出來的。
信訪制度是具有明顯人治特征的制度設計。齊云濤說,現在的老百姓信權不信法,為什么?因為我們的個別干部麻木不仁,對群眾無情無義。老百姓肯來信訪,說明他們還相信黨,相信政府。但一些鄉鎮和部門不理解,認為信訪工作是給他們添麻煩。甚至個別領導也不理解,信訪問題發生了,造成不良影響,就怪到信訪局頭上。
幾年前,齊云濤去與安徽交界的大山里辦理一起信訪案件,中午在一戶老人家懇求借餐。老人家殺了雞,炒了蛋,做了豐盛的四個菜。飯后齊云濤拿出100元錢,結果老人死活不收,說解放后家里還沒來過這么大的干部。齊云濤問老人,那鄉長來過沒?村長來過沒?老人的回答是都沒有。齊云濤反問記者:“你說干部到了老百姓家里,人家給咱炒了四個菜;那老百姓去干部家,能留人吃頓飯嗎?”
由于群眾上訪大多涉法涉訴,2003年,齊云濤先和縣里主要領導通氣,在縣電視臺公布公檢法司“四長”定期接訪的日期,并公布了“四長”的手機號碼。“四長”毫不知情,突然老百姓的電話響個不停,紛紛氣得大罵齊云濤。齊云濤先拿縣主要領導壓,然后好言相勸。齊云濤說:“‘四大長’都很牛,說好的定期接訪不到位,我也沒辦法。公布了手機號碼,老百姓就會監督,缺席就會直接給他們打電話。”這樣,固始縣“四大長”,最先被齊云濤推到了老百姓面前。
齊云濤更不按規矩出牌的事情還在后面。2004年,齊云濤借兼任縣委辦副主任之便,把包括書記、縣長在內的全縣科級以上干部的手機號碼和辦公電話蓋上縣委辦公章,拿到縣電視臺要求滾動播出。時任縣委書記對齊云濤這個舉動震怒,齊云濤反駁說:“這是為了密切干群關系,提高黨和政府的威信,難道堂堂縣委書記還怕見群眾?”于是,固始縣的大小官員,都被齊云濤“挾裹”進了信訪工作,直接面對全縣群眾。
2008年,固始縣一位貧困學生考上了北京大學,由于交不起學費來到信訪局求助。齊云濤了解情況后,當即拿出500元錢,然后給學生所在的鄉黨委書記寫了封信。
建剛同志:
你鄉王樓村民王義祥考上北大(相當于出個文狀元),是三河尖鄉人民的驕傲,是你的光榮。苦于無學費,找到我,請你幫助5000元(只當哥去喝酒了)。
哥 齊云濤
這封今天看來頗有道德綁架嫌疑的信,又被齊云濤復制了兩封,一封給縣教育局長,一封給縣民政局長。靠著這三封信,該貧困學生順利入學。
齊云濤說,做信訪局長,要能調動領導的積極性,“萬事難,領導出面不難”。2005年,齊云濤設計出“信訪事項三色督辦令”,其中黃色督辦令由分管副縣長簽發,紅色督辦令由分管副書記簽發,二者分別意味著“黃色警告”和“一票否決”。2007年,齊云濤又推動實行了“書記、縣長定期會審會商疑難信訪案件制度”,讓一把手拍板、財政局拿錢,來解決疑難信訪問題。
齊云濤在用人方面,也別有深意。他手下用人,都是自己考上大學的農家子弟,打招呼、有后臺的一概不用。他說,苦人家的孩子更爭氣,苦人家出身的干部更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十個有八個會好好干。
給個副縣長都不換
干了28年的信訪工作,齊云濤說,自己對這個崗位,既怨,又恨,也有愛。
28年來,齊云濤走遍了固始的601個行政村,至少走進過5000多戶上訪群眾家里,接談過幾萬名來訪群眾,為數千名群眾解決過信訪訴求,為數百名下崗職工解決了再就業。28年沒休過一個完整的節假日,父親去世不在身邊,母親住院不在床前,兒子從小學到大學他沒去過學校,結婚30年沒陪妻子逛過一次商店,出過一次固始縣境。一提起這些,他就忍不住掉眼淚。身為副處級干部,2010年齊云濤當上全國勞模,才在全國總工會的組織下去過一次上海,其余往東最遠只到過合肥,往南只到過武漢,沒有出過國、沒有去過港澳臺。
28年下來,齊云濤攢了一身的病,高血壓、糖尿病、腎病、大血管病變、肺氣腫。幾年前他就計劃去大醫院住院治療一段時間,但一直拖到不久前才住了十幾天院。他說,哪敢請假看病啊,就是請假,領導也不敢準我的假。
齊云濤說,這些年來,為人子,未能對父母盡孝;為人父,未能對兒子盡責;為人夫,未能對妻子盡情。他說,有時候想想這些,真想關在屋子里大哭一場。
記者問,在許多方面和同級其他干部相比,信訪干部差距很大,你對這些就沒一點想法嗎?齊云濤說:“我也是人,現在是市場經濟,我也愛錢;我有七情六欲,路上看到美女也會忍不住回頭。我最大的特點是爭強好勝,把榮譽看得比命都重要。我愛錢,但沒有銅臭味,因為有銅臭味腰桿站不直、說話不硬氣,沒法干信訪工作。的確,信訪干部的付出和收獲不成正比,和一些同級的官員沒法比。看著身邊的同僚風風光光升遷到讓人艷羨的崗位,自己是官不像官,心里也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有過抱怨,有些不服氣,認為自己應該再擔點責任。但回頭看看,發現升遷的同志有些已經出事,想想他們在位時有錢有權、風光無限、夫貴妻榮,落馬后世態炎涼、鬼不上門、妻兒老小走路低著頭,真是慘不忍睹。所以說,權力和風險成正比,信訪官員沒錢沒權,但不生是非,家人安穩,反腐的時候別人害怕,自己安心。平安是福,錢多是禍害,現在的生活跟過去相比,已經是天壤之別,我很知足。”
齊云濤說,自己剛參加工作時,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飽肚子,最好一天能有頓肉吃。現在自己在縣里也算個“人物”,這是多少人想也不敢想的。齊云濤愛交朋友,當知青時交了不少農民朋友,當工人時交了不少工人朋友。他說,回憶起來,他們之中很多人比自己精明,比自己有能耐,但運氣不如他。這些農民和工人朋友,現在看上去都比自己蒼老很多。現在自己孩子已就業,家庭幸福,出門有汽車,坐家有空調,這也該滿足了。
齊云濤的母親80多歲,身體很好,到廣場散步,群眾都很尊重;逢年過節,齊云濤收到最多的是老百姓的問候短信。他說,作為一個干部,受到群眾的尊重,作為一個中國公民,能當上全國勞模,一輩子也夠了。我的愿望,就是老天爺能讓我多活幾年,讓我以后盡心盡情盡責,孝順母親,陪陪夫人,疼疼兒子。
對于信訪這個行當,齊云濤說自己情有獨鐘。長期干信訪工作的人,往往把能為群眾辦事兒作為最大的成就,一旦失去這個崗位平臺,會有很強的失落感。這幾年,組織上也給了他幾次調整工作的機會,但都被謝絕了。他說,給我個副縣長我都不干,既然干信訪局長,干就干一流,干就干他個揚眉吐氣、風風光光。
責任編輯 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