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才兼備、以德為先”是我黨干部人事制度的一貫政策,這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表述方式。上世紀90年代建立國家公務員制度,“德才兼備、以德為先”被公認為公務員制度的中國特色之一。持續幾十年,人們開始對現實中存在的“高開低走”現象感到困惑:一方面,我國干部錄用選拔對“德”的要求高于絕大多數國家;另一方面,大量腐敗現象的存在意味著部分官員“道德底線”已經失守。
在我看來,官員的“德”如何衡量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問題卻在衡量任用之后,畢竟一個高度負責的服務型政府,不能完全奠基于官員的覺悟和道德自律之上。
“德”的演進軌跡體現了認識的升華和時代的進步
在我們的語境中,“紅”與“專”對應,“德”與“才(能)”對應,前者聚焦于人的政治素質,后者則關注其業務素質和才能。人的政治素質有高低之分,這說明“德”是某種形式的客觀存在,但在轉化為可觀察的行為和結果之前,“德”又包含一些“虛”的成分。正是這種虛實兼有的特性,給“德”的科學衡量帶來巨大困難。
新中國成立初期對德的衡量以“實”為基本特征,關注家庭出身、個人歷史等客觀標準。這在當時的環境下可以理解,但后來出現了“唯成分論”的傾向,“文革”中更走向“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極端。有歷史污點的個人自不待言,即使新中國成立后出身于五類家庭的人,也被冠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參軍、升學和就業等方面受到種種限制。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剝削階級作為整體基本消失的認識,政治素質衡量中的“唯成分論”逐漸退出歷史舞臺,“重在個人表現”的政策開始具有實質性意義。“個人表現”主要關注兩個方面:一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與中央保持一致;二是“立黨為公,執政為民”,即具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公共精神”。兩者兼顧與平衡是一貫政策,但側重點還是發生了一些微妙變化:改革開放前20年突出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和與中央保持一致,近10年更突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強調與中央保持一致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之間的有機統一。
上述演進軌跡體現了認識的升華和時代的進步,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對“德”的衡量提出了一系列嚴峻的挑戰。
“德”的衡量面臨系列難題
第一,“德”的衡量標準趨于相對“虛化”。家庭出身和個人歷史是客觀存在,只要挖掘并確認事實,結論比較容易,因而屬于“實”的標準。相對而言,個人政治表現更多依賴當事人的言論、外在行為和他人的主觀判斷,難免夾雜一些“虛”的因素,衡量的客觀性必然受到限制。
第二個挑戰涉及兩類基本政治素質之間的關系。我們的原則是與中央保持一致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之間的有機統一,但落到實處并不那么簡單,現實中的極端例子是“你是準備替黨iTa9WXZY5hVFX9U4J7LgbClkV0dy5zJcjxorkQxEY0k=說話,還是替老百姓說話”的質問。其實,這一荒唐問題的提出不能完全歸咎于干部的個人素質。遺憾的是,我們的反應停留在對當事人的口誅筆伐,而對上述深層次問題沒有深入探究。
第三是“言與行”、“表與里”的衡量難題。以“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為例,判斷言論是否違反四項基本原則容易,判斷一個干部的職務行為是否違反四項基本原則就比較難,即使做到“言行一致”,那還存在一個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風險,其衡量更是難上加難。第四是人的動態變化性帶來的衡量難題。“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若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即使干部提拔任用時品德高尚,隨著其地位和權力的變化,也可能走向蛻化墮落。現實中,所有領導干部任職前都經過嚴格的政治考察,但任職后還是大量出問題,英雄模范最后淪為階下囚的例子也為數不少。
給德的衡量以合理的定位
如果把新中國成立初期對“德”的衡量比喻為照鏡子的話,目前的努力就有點“測基因”的味道:不僅考察外在言行,而且試圖窺探內心,似乎要尋求某種奇特的“測心”或“讀腦”技術;不僅觀察現在,而且試圖推斷和確保未來,似乎找到具有“優質基因”的干部放在領導崗位,就可以從此高枕無憂。雄心和創新欲望固然可佳,但操作難度不可逾越,畢竟諸葛亮憑魏延頭上的“反骨”判定其個性的神奇能力,僅僅存在于小說中。1995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魯斯卡教授的獲獎理論是:不可能準確地判斷經濟形勢并預測其效果。“德”的判斷和預測無疑比經濟形勢更難。
筆者提出德的準確衡量的“不可能定理”,并非一概否定相關努力,而是想強調,應該給德的衡量以合理的定位,不要賦予不切實際的期望。科學衡量“德”基礎上的預先把關固然重要,但官員任職的環境和制度建設更為根本。鄧小平同志說的好,制度起決定作用,好的制度使壞人無法干壞事,壞的制度下好人也可能干不好的事。美國學者凱爾曼也說過:“我們如能寄希望于熱心公益的精神,固然非常好,如果不能,就應該把我們的制度設計好,使我們無需乎熱心公益的精神”。
官德評價的主體歸位
最重要的制度建設首先是官德評價的主體歸位。我們的干部人事制度最嚴重的缺陷在哪里?貪官王懷忠對此領悟頗深:現行的干部體制,實際上是上面說了算,一把手說了算;“只要你能搞出政績,就算你能。能上,關鍵不是讓百姓看到政績,要讓領導看到政績”。伯樂相馬有可取之處,但看走眼的也不乏其例。不是觀察能力低下,而是觀察位置使然。借用觀猴子典故來比喻,領導居高臨下,看到的多是猴子的笑臉;老百姓舉首仰望,看到的多是猴子的屁股。既然群眾是否滿意、是否擁戴是衡量官“德”的主要標準,何不把判斷權完全交給群眾?近年來各地發起“萬人評政府”活動,干部考察中民意測評的權重也在持續提升,但這些活動擺脫不了運動式色彩,轟轟烈烈背后隱藏著對制度細節的漠視。比如,民意測評結果是組織內部掌握,還是當場公之于眾?政府決策不透明、預算支出不透明的情況下,如何保證公眾的選擇建立在“知情”基礎之上?瞎子摸象式的“盲評”,其意義會大打折扣。
制度建設的另一重要方面是環境的改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有多種表現層次,最高層次是積極、主動、創造性地執政為民,底線要求則是不濫用職權貪污腐敗。由于現實中大量腐敗現象的存在,老百姓的期望值已經降低到了相當實際的地步,反腐倡廉于是成了官德建設的頭等任務。從醫學上看,每個人在其生命的特定階段都攜帶癌細胞,當自身抵抗力難以抵御外部壓力時,癌癥就會出現。腐敗是政治之癌,反腐不能完全寄希望于個體免疫力。環境的影響有多大?這里不妨舉聯想的例子。柳傳志在公開場合多次承認,1990年左右,聯想的計算機元器件幾乎都是走私進來的。有一次被查出來罰款300多萬,照走不誤。聯想還做過假帳偷稅漏稅,因為曾許諾過給銷售人員高額提成,按當時的政策,需要為員工高收入付幾倍的稅。“當時的情況是要么違法,要么企業垮臺”。他的感慨是:“在陰天里,沒有人能做‘陽光企業家’”。
顯然,環境在相當程度上塑造著人的品格和行為。因此,解決問題主要靠改變環境,在于完善反腐倡廉的制度設計。努力主方向不應是尋覓刀槍不入、具有鋼鐵般意志的超人,也不是探討如何消除官員的腐敗動機,而是創造適當的制度環境,在這一環境條件下,即使懷有強烈腐敗動機的人也無法得逞。
(作者為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