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受2008年以來的金融危機重創,美國經濟長期難以走出低谷,近來美國“衰落論”的聲音再次喧囂塵上。英國《衛報》早前發表的一篇文章指出,美國經濟復蘇的希望較小,文化墮落已經處于晚期,失業率高,如此等等,結論是:美國已經與歷史上那些衰落大國面臨的局勢相同。與此論調相反,也有評論指出,美國雖然呈現出一些“衰相”,但是離真正的“衰落”還很遙遠。那么怎么判斷一個大國是否衰落,大國衰落有何征兆?南京大學歷史系陳曉律教授通過分析大英帝國衰落時期所表現出來的一系列特征,對照分析了美國的現狀,對于我們認識當前的大國衰落論有一定的啟示。
從上個世紀開始,探討大國衰落就一直是西方學術界十分熱門的話題。這種熱情的背后,是整個世紀的國際格局不斷地處于巨大的變化之中,每個大國都試圖在這種變化中為自己謀取最有利的位置,同時也急切地想了解以前的大國之所以落伍的原因,以免自己在發展過程中重蹈覆轍。
目前學術界探討大國衰落最熱門的國家是英國。這主要因為英國是第一個工業化大國,它在衰落過程中的很多特征,對我們探討大國衰落問題,顯然有著重要的關聯。
大國衰落的具體表現首先是一種經濟現象
經濟指標是衡量大國是否衰落最重要的標準。厲以寧先生認為,作為英國經濟衰落的典型現象,即“停停走走”的英國病的產生可以歸結為以下幾個原因:經濟因素,政治因素,社會因素和文化因素。而經濟因素主要是隨著“世界工廠”地位的喪失而產生的一系列消極的因素,在英國世界工廠地位喪失后,原來的優勢開始轉化為一些沉重的包袱,這些包袱包括:陳舊的生產部門,墨守陳規的技術,落后的經營管理方式等等。
這一切不僅削弱了英國工業的國際競爭力,而且利潤率過低或利潤率下降的趨勢迫使英國資本流向國外。這一點與其他帝國主義國家不同,即資本的大量輸出并不是與壟斷統治在國內的確立直接聯系在一起,而是在壟斷統治確立之前,資本過早地涌向國外。這又反過來影響英國經濟的增長率,使得英國工業在世界競爭中的地位進一步削弱。
英國衰落根源于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結構
一個社會的結構在多方面影響著這個社會的正常運行。英國衰落的根源來自它的極盛時期,也就是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結構。
使英國成為第一個工業化國家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它獨特的社會結構,即它不像當時歐洲的大部分國家那樣,只有社會上層和社會下層的兩層式的社會結構,而是有一個強大的中間階層。正是這一獨特的社會結構,使得當時的英國具有了其它歐洲國家所不具有的活力。中產階級有條件積極地從事工商活動,推動了工業革命的進程。
維多利亞時代,從形式上看,已是中產階級大獲全勝的時期,土地貴族的政治和經濟優勢都在喪失。但實際上,貴族統治階級通過自己在政治舞臺上的影響力,通過教育,仍然把自己的世界觀轉交給了新的繼承者。
在工業革命中,由于新興的資產階級在經濟發展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他們的觀念一度占據了社會思潮的主流,貴族階級的意識形態在18世紀未19世紀初已經處于沒落的境地,但新興資產階級的貪婪卻使它最終喪失了觀念上的“正統”地位。對在工業革命中由于社會結構的變化而處于無助境地的窮人,資產階級并不愿意去關心他們或是承擔一些起碼的社會義務,而貴族階層卻抓住了這一時機向窮人顯示了自己對他們的關心,以此來對抗資產階級在經濟上的勝利。貴族階級鼓吹保持古老的濟貧制度,應對窮人表現出一種“社會主人”的胸懷,并承擔“主人”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19世紀上半葉圍繞著濟貧法的一系列政治斗爭,最終使貴族重塑自己社會主人的形象,而發了財的資產階級不得不對自己的暴發戶的形象進行修飾,并在不知不覺中向貴族階層的價值觀念靠攏了。
英國式理想是導致英國衰落的另一因素
英國能在一個世紀的時間里保持著自己的優勢不被侵犯,在很大的程度上得益于英國人的創新精神。這種不斷的創新精神有效地動員了英國的人力和物資資源,并在英國工業革命過程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使得英國能在很長的時期內戰勝自己的競爭對手。
實際上,在英國近現代的文學作品中,典型的英國式的理想是對一種田園牧歌生活方式的向往,而工業化卻是與“ 黑暗的魔鬼般的工廠”聯系在一起的,對工業化的疑慮到十九世紀中葉才逐漸消除,但到十九世紀末,這種調子已開始變了,工業革命所形成的社會體系無論在道德上和精神上都越來越不受人們的支持。
不僅知識分子從批判的角度看待工業革命產生的負作用,英國的工業家們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也改變了態度。很多工業家把工商業活動只看作一種業余的事,常常有一些十分成功的企業家完全離開了實業界,另外一些企業家盡管還在從事工商業活動,卻只把它看作一種社會責任,而不是把它看成是一種經濟上的機遇。這樣一種心態最突出地反映在英國的家庭公司的發展上。
英國在歷史上最早產生了各種以家族為基礎的公司,但卻遲遲不能形成非個人性質的更大的壟斷公司。因為這些成功的企業家,他們已為自己的家庭掙來了一個舒適的環境,自己也具有了一個令人羨慕的社會地位,現在他們更樂意用一種“休閑”的態度來看待自己的社會角色。
政府未能發揮積極和正確的主導作用
由于歷史的原因,英國長期奉行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這種政策在英國是世界上唯一的工業強國時對英國的發展是有利的,因為它有利于英國向其他國家傾銷自己的產品。但在英國的極盛時期,它的自身局限性就開始暴露出來。
1870年,這個英國歷史上公認的頂峰時期,一些嚴肅的學者已經在考慮英國是否已經越過它的峰巔,開始走下坡路了。當然,實際的調查統計表明,英國生產的絕對數字并未下降,但在世界市場上所占的份額已不再占優勢。這種變化的主要根源,除了英國制造業本身的因素外,就是美德等其它工業國開始趕上來了。它們的商品不僅鞏固了本國的市場,而且進入了英國原來的勢力范圍。
在競爭對手比自己弱的情況下,自由貿易對英國應該是有利的,在競爭對手比自己強的情況下,再奉行這樣的政策就值得考慮了。事實上,在1880年期間,一些英國商人已經在討論自由貿易政策是否已不再能為英國牟取最大的利益。1870年德國的保護關稅政策,1890年法國和美國的同樣政策,都在很大程度上打擊了英國的出口貿易,然而,英國政府在采取行動方面卻遲遲不能決斷。
這種行動遲緩最根本的原因還是英國人古老的觀念作祟,即認為政府的干預是一件只有利于少數人的行為,是一種為既得利益集團服務的事。
在這樣的習慣制約下,英國政府長期未能采取一些有效的、有利于發展的政策。比如對技術教育的忽視,使得英國在19世紀后期不能如德國和法國那樣提供足夠的技術工人。對一些重要的科研領域,政府也未能采取積極的扶持政策,而是任其自生自滅。甚至在20世紀的90年代,英國的職業培訓在22個發達國家中也是名列倒數第二。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英國政府內居然沒有一個主管工業的大臣。
政府未能盡力而為,量力而行
從更深的層次分析,英國衰落的制度性因素在它的興起過程中就已經埋下了。英國17世紀的革命最終將權力從國王轉移到了議會手中,這本來是一次巨大的勝利,然而,善于妥協的英國人卻半途而廢,拒絕將自己的勝利用制度化的形式固定下來,人們在處理很多事情時只能按照習慣進行。至于這些習慣是否合理,是否需要進一步的變革,是絕大多數英國人在自己處于順境時根本不愿去考慮的事。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英國人在不斷取得工業革命進步時,卻同時保留著因循守舊的保守主義傳統了。反映在政府的結構和設置上,則是不到萬不得已,政府決不會主動適應形勢進行變革。
經濟上英國政府未能有效地幫助自己的工業發展,但在對外政策上英國政府卻在有意無意地加重自己的經濟負擔。結果,英國在財政方面的攤子鋪得太大,從而又不可避免地暴露出經濟衰弱的真實情況。
英國目前的國防預算在世界上居第三或第四位,海軍和空軍都在世界上居于第四位。這與它的國土面積和國民生產總值是不成比例的。盡管英國的國力已經下降,并且一再發表從世界各地撤軍的聲明,但迄今仍然沒有主動撤出任何一個殖民地。就這方面而言,英國政治家們沒有正確估計自己國家的實力,在國際事務中沒有給自己正確定位,從而加重了英國的經濟壓力,并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英國的衰落。
既得利益集團阻擾變革
英國是一個“自由發展”的工業國,在其發展過程中自然形成了若干利益集團。然而,這些利益集團往往把自己的小集團的利益放在首位,并且為了謀取自己小集團的利益而不擇手段。這一點,在英國的勞工運動和勞工組織上表現得特別明顯。
英國是第一個工業化國家,它在歷史進程中形成的工會結構與勞資關系也具有一些特別的地方:無論法國還是德國,都沒有按行業劃分的工會。一個人能否取得會員資格,取決于其工業部門,而非其所干的行業。這樣,一個工業部門中某一行業,為了謀取本身利益而損害其他行業或整個企業利益的情況,便無發生的可能。法德兩國工會的數目比英國少得多,參加工會的人數占職工總人數的比例,也比英國小得多。 換言之,英國獨特的工會結構增加了勞資雙方達成妥協的難度。此外,工會和類似的組織降低了社會吸收新技術來重新分配資源以便對變化了的環境作出反應的能力,從而降低了經濟增長率。
總而言之,英國衰落的主要指標是經濟缺乏活力,其根源卻與社會結構、文化與生活方式、政府能否發揮正確的主導作用、決策者是否能夠正確地評估自己的實力與野心之間的差距、以及既得利益集團對變革的阻擾等等因素有關。
如何看待美國衰落論
以這些標準對照美國,我們發現了一些十分類同的指標,但也不難看出一些根本的差異。
首先是美國的“體量”與英國不同,英國不過與中國的江蘇與山東兩省的面積相當,人口尚不足上述兩省的一半,以這樣的“體量”稱雄于世界,本身就有些勉為其難,要長期保持這樣的優勢,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而美國與中國的面積相當,地理資源還遠遠優于中國,人口卻僅為3億。這種巨大的體量,使得美國可以源源不斷地吸納移民,這些數量巨大的移民,給美國社會提供了巨大的發展動力。同時,美國擁有巨大的國內市場,有著豐富的工業與農業資源,還有著得天獨厚的安全紅利(美國周圍不存在可以威脅其安全的大國)。在這樣一些固定不變的、決定一個國家是不是大國的先天性基本要素方面,全球的其他國家幾乎不可能與美國相比。
其次是美國的軍事與科技方面的優勢。俄羅斯媒體最近指出,美國海軍當前的實力仍是無與倫比的。俄羅斯海軍在所有方面都遜色于美方,中國海軍雖然也在迅速壯大,但是距離挑戰美國的時間還非常遙遠。也就是說,美國的海洋霸權沒有遭受任何直接威脅。其軍事科研的經費也不成問題,美國的“體量”和各種對科研人員的“宜居”政策,導致全球的各種人才,依然被美國所吸引,源源不斷地補充著美國的科研隊伍。
第三則是美國精英的危機意識。一個民族的危機意識對一個民族的發展至關重要,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就是這個道理。在這一點上,美國社會精英的危機意識,顯然比英國強得多。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保羅·肯尼迪在《大國的興衰》一書中就對美國的衰落前景提出了警告,而在2009年,馬丁·雅克則出版了在美國暢銷一時的《當中國統治世界——西方的沒落和世界新秩序的形成》,在美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邁克·馬倫(Mike Mullen)于2011年7月訪問北京時說,中國已是一個“世界大國”,或許是代表美國軍方給這場爭論的一個注腳。不管是出于何種心理,“意識到的危機就不是真正的危機”。美國社會這種強烈的危機意識,不忌諱自己遇到挑戰,不否認遇到麻煩,對美國最后化解危機,至少是一個十分有利的因素。
值得指出的是,當今世界巨大變化導致的后果,就是不可能再由一個大國來主導全球的事務和維持秩序。在某種程度上,美國的力不從心也是由于這樣的壓力造成的。隨著大國力量的均衡發展,或許21世紀只能成為一個在全球“有話好好說”的時代。
(作者為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導)
責編/杜美麗 美編/石玉
延伸閱讀
美國退回衰退前仍是可能的
綜合來看,這次金融危機對美國經濟的打擊不能說小,但其特點是對虛擬經濟的打擊比對實體經濟的打擊大;對華爾街的打擊比對主街的打擊大;對美國軟實力的打擊比對硬實力的打擊大。華爾街的神話被戳穿,然而與歷次經濟危機相比,它只能算是一次嚴重挫折。如果說比它更嚴重的危機美國都度過了,那么這次危機經過調整,使美國經濟退回衰退前的正常軌道仍然是可能的。
(陳寶森,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美國研究所研究員)
美國的相對衰落不可避免
美國面臨的是不可持續的債務負擔,以及持續的政治癱瘓。戰略決策被意識形態上的對立所挾制。民主黨和共和黨在最后一刻就債務上限問題達成了協議,避免了一場災難性的違約。但一塊“膠布”不會彌合兩黨在稅收和支出方面“針尖對麥芒”般的分歧,這種分歧讓赤字越積越多。相對衰落是不可避免的。美國并不一定會衰落。它是全球最富裕的國家。其它國家可能迎頭趕上,但美國在技術、教育和文化領域擁有巨大的優勢。自由民主正在對抗華盛頓出現的危險僵局,此外,它還為創新和創業精神提供了土壤。
(菲利普·斯蒂芬斯,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
美利堅帝國的衰落
2011年的美國就像公元 200年的羅馬或是一戰前夕的英國:一個處于權力頂峰但裂痕開始顯現的帝國。
軍事過度擴張、貧富分化加劇、經濟外強中干、公民入不敷出靠舉債度日、曾經有效的政策不再奏效等。居高不下的暴力犯罪率、肥胖成為流行病、沉迷色情及能源使用過度,或許在告訴我們:美國已經處于文化墮落狀態的晚期。在房地產市場,作為美國深層次經濟萎靡不振的一個征兆,二次探底衰退已經出現。宏觀經濟政策也證明不如以往有效。當前促進經濟增長的手段收效甚微,這說明美國在結構上遠不如上世紀30年代。美國必須重新發現當初使之強盛起來的特質。但這又談何容易。
(拉里·埃利奧特,英國衛報經濟版主編)
美國的衰相不等于衰落
冷戰結束后,美國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暗藏危機,在國家治理方面面臨艱巨課題。但20年來,美國在這些領域的改革或進展緩慢,或遭遇挫折,白白錯過大好時機。當然,衰相不等于衰落。國家治理的敗筆,只能說明美國陷入了階段性的麻煩,尚不能就此得出美國已全面衰落的結論。畢竟美國仍有較大的“犯錯空間”和較強的“糾錯能力”。未來美國能否東山再起,關鍵要看能否出現一位既富有經驗又足夠強勢的領導人,在充分爭取民眾支持的基礎上,合理塑造戰略方向和政策議程。
(王鴻剛,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
美國的國力還遠遠沒有走到盡頭
美國的國內發展戰略和全球戰略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其總趨勢有有利于美國復蘇經濟、糾正社會發展失衡、提升軟實力、維護國際地位的一面。但是,其國內右翼保守勢力和巨型資本財團對這些積極變革形成強烈的抵制力量,美國能否做出更有遠見的國際戰略調整,同其他大國合作,塑造更為公正合理的全球治理機制,不僅取決于美國本身,也同全球政治經濟發展趨勢相互作用,同其他國家對美國的態度和政策相互關聯。
(王緝思,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