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在甲午戰爭前后,中國和日本都處在現代化的初級階段,日本一直視中國為最大的競爭對手,而清政府對此并無清醒認識。北洋海軍的軍備方式由于受到了國內社會環境的影響,與日本的海上實力相比,長于防守、短于進攻。戰爭的結果并非只取決于軍隊實力,而與國家的發展方式相關。決定國家發展的關鍵在于保證改革政策得到執行的更為廣泛和深刻的因素。正是這些方面的缺陷使清政府在推行其外交政策時捉襟見肘。在變換不定的國際環境中,小國可以迅速積蓄起一定的能量從而“乘勢而起”,大國的崛起則需要長期穩定和持續發展。
關鍵詞 甲午戰爭 現代化 國家發展 國際競爭
[中圖分類號]K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4-0182-07
一、中日兩國海上實力比較
甲午一戰,“日本以廖廖數艦之舟師,區區數萬之眾,一戰而剪我最親之藩屬,再戰而陪都動搖,三戰而奪我最堅之???,四戰而威海之海軍熠矣?!崩铠櫿驴嘈慕洜I幾十年的海防要塞、北洋艦隊頃刻問土崩瓦解;中國軍民死傷慘重,北京屏障盡失。反觀日軍受創甚微,除其海軍在黃海海戰時損失較大外,陸戰僅損失兩千余人,僅為其占領臺灣時的四分之一。甲午戰敗以后,清廷上下對戰爭的實際指導者李鴻章一片指責,眾口一詞,都認為他罪大惡極、禍國殃民、罪不容誅??傊肪繎饠∝熑握叨啵治鰬饠≡蛘呱?。如張謇就指責“直隸總督李鴻章,自任北洋大臣以來,凡遇外洋侵侮中國之事,無一不堅持和議?!笨墒菂s很少有人分析李鴻章為什么以及為誰力圖保守實力、避戰求和。
清政府的海軍顧問英國人瑯威理(Lang M Wil-liam)堅決地站在中國海軍一邊,他指出:“中國海軍,實有不能輕視者。其操陣也甚精,其演炮也極準。營規亦殊嚴肅,士卒矧皆用命;倘與日本海軍較,中國未嘗或遜?!爆樛硭f并非沒有根據,問題是他說這話時間尚早,北洋海軍自1888年正式建軍后,就再沒有增添任何艦只,原有艦艇漸漸老化,與日本新添的戰艦相比之下,火力弱,行動遲緩。1891以后,連槍炮彈藥的購買都停止了。不僅如此,部分維持費用還被移作它用(包括為西太后祝壽用的三海工程和頤和園建設等)。而與此同時,日本海軍卻有了長足的長進,不僅軍費激增,到1894年軍費激增至420.9萬元。而且,在戰前不久還舉全國之力購買了吉野號。作為清帝國海軍締造者的李鴻章當然深知北洋海軍的弱點。因此,李鴻章一方面在1888年北洋海軍建成之時對北洋艦隊大吹大擂,另一方面,當朝內的主戰派要他把艦隊拉出去跟日軍一拼高低時他又強調“海上交鋒恐非勝算”,“出境擊倭,恐轉為敵所乘,有礙大局”。他的這種說詞招來一片罵名,于是李鴻章就成了為保存自己實力而避戰求和的賣國賊。
甲午戰爭之前,中國海軍有北洋、南洋、廣東和福建四支艦隊,共擁有“大小軍艦七十八艘,魚雷艇二十四艘,總噸位為八萬余噸。”與日本海軍相比,優勢明顯,有的人由此斷言中國海軍實力超過日本海軍。然而問題在于,這四只艦隊中真正有作戰能力的為北洋和南洋兩支艦隊,噸位分別為41,200(41艘)和19,000噸,合計起來與日本海軍略相當。然而甲午戰爭爆發時由于其它艦隊各有所司,實際參戰的只有北洋一支艦隊而已。與此相比,日本則將其海軍編成聯合艦隊,擁有32艘軍艦,噸位約60,000,實力超過北洋艦隊甚多。
此外,由于北洋艦隊擁有噸位高達7335的“定遠”和“鎮遠”那樣的巨型鐵甲戰艦,而日本最高噸位的鐵甲艦松島和橋立都不過4278。所以有人就提出,既然日本艦隊可以打到中國家門口,中國為什么不也來主動出擊打到東京灣去之類的問題。提出這樣問題的人不知道北洋海軍當時并不具備在海上跟日軍全面較量的實力,這一點甚至連當時的許多日本人也不清楚。
“定遠”和“鎮遠”那樣的巨艦在19世紀后期的確屬于世界上較為先進的軍艦,但兩艦航速很慢,只有14.5節,無法跟當時日本的主力艦“高千穗”、“浪速”(18節),“松島”、“橋立”(16節)等艦在速度上相提并論,與后來的“吉野”(22.5節)相比更是相去甚遠。事實上,隨著艦船技術和海軍戰略的發展,在19世紀90年代,“巨艦重炮”已為“快船快炮”的觀念所替代。李鴻章對此心知肚明,他在奏折中稱,“海上交戰,能否趨避應以船行之遲速為準,而中國快船不敵日本。倘與馳逐大洋,勝負實未可知?!毙袆泳徛闹嘏诰夼炛挥性诳焖傺惭笈炞o衛的情況下才能參加掩護陸海聯合作戰,用于海戰最好以逸待勞,打防衛戰。日本海軍后來大力發展了在這種鐵甲艦的基礎上進化而來的“戰列艦”用以掩護日軍在西太平洋攻城略地,確也曾經橫行一時,但后來卻在更加輕快的美國艦隊(??章摵?的進攻下重蹈了北洋海軍的覆轍。鄧世昌的致遠艦是北洋艦隊主力艦只中航速最高的(18節),打到彈盡艦傷之時,鄧曾下令“致遠”加速撞擊“吉野”,但終因航速較慢功虧一簣。而且在速射炮的數量、后勤保障、通訊等方面,北洋海軍也明顯處于下風。如果說單純比較噸位,北洋艦隊還可以勉強與日本匹敵的話,那么從戰爭的應變力、實用性與效力比較的話,北洋艦隊就明顯處于下風了。
其實,僅僅比較海軍艦隊的實力還不足以顯示中日兩國的真正的海上實力。如果再對兩國的海上運輸能力加以比較,就能更清楚地看出兩國的海上實力的差距。從1875到1894年,清政府理論上對于海軍的合計投入約為4000萬兩左右,但實際到位的可能只有2300萬兩,而日本方面則高達6516萬兩以上。實際上自1875年以后,日本對于海軍的投入就已經超過了北洋海軍,并且呈現出逐年增長之勢。1891年后,每年的平均投入更是達到738萬兩白銀,遠遠超過清政府的投入。兩國在海軍軍費上的差距之懸殊顯而易見。
比較下來,可以說當時的中日雙方的海軍在實力上各具特點,中國海軍如果得到正確運用的話,基本上是防守能力“有余”,進攻能力不足。身為北洋海軍真正統帥的李鴻章無疑正是有鑒于此而不愿把艦隊拉出去跟日軍一拼到底。李鴻章在甲午海戰一觸即發之際已經有了不良預感,因此提出了“海上交鋒恐非勝算”,這也是李鴻章制訂海軍戰略指導方針的出發點。基于此,他提出了“保船制敵”之策,并在后來的《覆奏海軍提督確難更易緣由折》中對此進行了詳細說明,其折謂:“海上交戰,能否趨避應以船行之遲速為準,而中國快船不敵日本。倘與(日本)馳逐大洋,勝負實未可知,萬一挫失,即趕緊設法添購亦不濟急。惟不必定與拚擊,但令游弋渤海內外,作猛虎在山之勢,倭倘畏我鐵艦,不敢輕與爭鋒,不特北洋門戶,恃以無虞,且威海、仁川一水相望,令彼時有防我海軍東渡,襲其陸兵后路之慮,則倭船不敢全離仁川,來犯中國各口。……蓋今日海軍力量,以之攻人則不足,以之自守尚有余。”“作猛虎在山之勢”也清晰地表明了北洋海軍保守和防守的建軍策略。
二、國家規模與國家發展戰略
黃海一戰,中國官兵斗志甚堅,加上以逸待勞,其結果雖然中國損失稍大,但實際上日本并沒有占到多大便宜。然而,這一戰證實了北洋海軍的弱點,使李鴻章非常沮喪,更使清政府中本來對北洋海軍“自信滿滿”的高級將領們喪膽。李鴻章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由“避戰”發展到了“畏戰”的。這樣一來,日本掌握了黃海制海權,陸上行動再無后顧之憂了。
北洋艦隊雖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樣強大,但近海作戰,在自己的家門口負責扼守渤海灣門戶的任務理應是可以勝任的。日本聯合艦隊固然實力上有一定優勢,但長途奔襲北洋艦隊仍屬冒險。在日本當時的那種情況下,如敗,無地可割,無款可賠,無約可簽,因此,沒有極大的決心是很難做出這樣一種決定的。日本打贏甲午戰爭靠的不僅是實力,更多依靠的是勃勃的野心和冒險精神。以上我們的分析主要集中于軍事實力和戰術方面。實際上導致北洋艦隊上述弱點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北洋艦隊最初的建軍目標是要彌補帝國防衛的最大薄弱環節即渤海灣的海上門戶。在這以前的兩次鴉片戰爭中列強都是從渤海灣長驅直入,直接威脅北京安全的。當時的洋務派領導人設想,針對遠道而來的歐洲列強,用北洋海軍扼守住渤海灣的門戶,將戰爭轉為陸戰,從而可以寄希望于陸上持久戰,這樣一來,中國至少回旋的余地會大些,此即所謂的“海守陸戰”策略。海軍的建設雖被放在優先的位置,但突出的是防守能力建設。19世紀80年代來自西方的壓力減輕,日本的威脅隨之增強。但由于當時日本在朝鮮半島上采取了較低的姿態,出現了大清的權勢和威望表面上有所恢復等一系列假象,加上洋務派對北洋海軍的防守能力過分自信,中國沒有改變北洋艦隊的建軍戰略。
其次,北洋海軍的軍備方式也受到了國內社會環境和輿論的影響。洋務派非常注重北洋海軍的象征和展示意義,特別注重戰艦的“重”和“大”等視覺效果,而非“快”和“靈”的實戰效能。北洋海軍成軍以后,舉國歡呼,艦隊多次被派到各地去展示、炫耀??傊毖笈炾犑且粋€公開的成績而不是軍事秘密。洋務派必須不斷地“拿出證據”以換取輿論對其改革方案的支持,這就使大清朝的北洋艦隊在一定程度上演變成了儀仗隊。
最后,從清朝當時的國際戰略來看,洋務派致力于國家發展的中長期規劃,而對那些有可能導致這個規劃破產的短期危機卻未能予以足夠的重視。李鴻章不得不在求發展的同時備戰甲午,這就清楚地表明了,清朝一開始便只打算作“猛虎在山之勢”威懾對手,在戰爭無可避免時也沒有拼死一戰的決心。從沒有人會想到這一戰的結果會有那么嚴重,最后竟有亡國滅種之虞。
由中日兩國軍隊建設和國家發展策略可以看出,一個國家發展的方式與其規模和地位是有很大關系的,不同規模的國家、不同國際地位的國家在因應時代變革的方式上是完全不同的。規模越大、國際地位越高,其受到的掣肘也就越多。所以,大國的應對“方式”往往追求穩妥,因而反應比較遲緩。首先要做許多準備工作,開展社會動員,還要制造輿論以及渲染氣氛,然后小規模試驗,再觀察效果,最后才大面積推廣。然而,這一過程在每個階段上都隨時可能因為各種內外因素被中止。甲午一戰,中國海軍正是由于反應遲鈍,行動太慢,才導致應勝而未勝,不應敗而敗。
縱觀數千年人類歷史,一個大國的興盛常常不是由一個衰弱了的大國復興而成,而是在這個大國瓦解之后,由其內部分裂割據的一些中小國家和地區強勢崛起,然后不斷相互蠶食,最后滾動發展而成。我們看到,即使是中國歷史上的王朝更替也需要這種力量。中國沒能通過甲午戰爭這一關就表明,三十年洋務運動大概只幫助大清恢復了幾分失去的勢力而沒有為它爭取到繼續前進的動力。在變換不定的歷史環境中,小國可以迅速積蓄起一定的能量從而“乘勢而起”,大國如果失去了這種前進的動力則勢必節節敗退。
從這個意義上說,19世紀后期晚清的“中興”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壯舉,可惜它半途而廢,沒能向我們展示其全貌。大國的崛起需要的是長期穩定和持續發展,這并不是說小國的發展就不需要穩定的環境,而是說,一個沒有歷史負擔的小國容易獲得這種環境,因此可以很快進入狀態。最好的例子是亞洲四小龍。小國家只要能夠連續出現兩代政治強人,保持三十年左右的穩定和發展,面貌就會有根本的改觀。
總的來說,在19世紀末期的世界局勢下,東亞各國面臨西方列強的強大壓力。在正常的情況下,東亞沒有一個國家能夠自然晉升發達國家的行列,只有通過超常規的跨越式發展方式才能達到這個目的。日本打贏了那一仗,不久以后又乘勢擊敗了俄國。但是,跨越式發展方式也產生了十分嚴重的后果,受到了這種血腥味刺激的日本終于發了瘋,以為乘勢便可以把中國一舉拿下了。而對于一個動蕩中的大國,迅速實現文化轉型和社會發展是不可能的。所以即使中國打贏了甲午戰爭,要走的路仍然還很長。不同的歷史時期適合不同類型的國家發展,19世紀顯然還不是中國的世紀。
三、傳統國際競爭的霸權主義秩序法則:擬新蜂王現象
在自然界里,蜜蜂的昆蟲社會里同樣存在著一個非常類似的現象,這就是新蜂王的誕生。當老蜂王死亡或繁殖能力下降時就必須更新蜂王。這時,工蜂們就給雌幼蟲喂食蜂王漿(僅喂食一般食物的話,雌幼蟲的生殖系統得不到充分發育,就成不了蜂王而只能成為一般的蜜蜂即工蜂)。幼王吃到蜂王漿就迅速成長起來,健壯碩大,遠超一般幼蟲。但幼王的成長過程充滿了危機:老蜂王時刻伺機殺死幼王。所以這時工蜂們必須把幼王團團圍住以保護其安全。不僅如此,第一個脫穎而出的新蜂王第一件工作就是遍查蜂房,將尚在成長中的其它幼王殺死。在這種情況下,時間最重要,勝利屬于第一個脫穎而出者。
西方文化的東進導致東亞地區傳統國際秩序的崩壞,中國國力下降,在東亞地區的傳統領導地位開始動搖,在掌控東亞地區的局面上有心無力,出現了群龍無首或群蜂無王的混亂局面。在這種情況下,日本開始覬覦東亞地區的“王位”。甲午戰爭成為日本挑戰中國傳統東亞“領導者”地位的戰爭。當然,這并不是說,日本后來真地成了東亞的蜂王(固然從某種意義上也不妨這樣說),蜂王在這里的含義是優先權。有了這個“先手”,剩下來的只要能夠擴大或維持戰果就可以了。國家發展的雪球既已形成,它就會自動地滾下去。19世紀80、90年代,東亞國際關系中的這種“擬新蜂王現象”極大地刺激了日本的民族機會主義,使日本以中國為目標,一直在國家發展上致力于確立自己的優勢。
20世紀的70、80年代出現的霸權理論針對的是世界范圍內的霸權更替,具體到甲午戰爭時期的東亞地區,這一理論具有同樣的適用性。喬治·莫德爾斯基(George M0delski)的“領導周期論”是霸權論的代表,其核心觀點是:霸權國家和挑戰國家之間的興衰交替是國際政治體系演變的必然結果,也是國際政治體系變動的內在動力。當一個國家取得霸主地位以后,國際政治體系處于相對穩定的時期。隨著國家實力的此消彼長,挑戰國家逐漸成長壯大,而霸權國家卻在走下坡路。挑戰國家與霸權國家之間爭奪利益的地區戰爭開始發生,國際政治的穩定時期就此結束,國際體系進入新的動蕩時期。
很顯然,在甲午戰前,中國處于東亞地區的“領導者”位置,日本則扮演了“挑戰者”的角色。從戰前雙方對彼此之間競爭關系的認識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在當時的東亞各國之間并不存在什么“共同的未來”。所以,日本根本不可能如他們自己所宣稱的,與中國聯合以求東方之崛起。相反,早在16世紀末期,豐臣秀吉就懷有并吞中國的野心,并曾口出狂言,“一有欲治大明國之志,不日泛樓船到中華者,如指掌矣!”而從19世紀80年代前期開始,日本軍政領導人普遍開始“對中國的西方化進展抱有強烈的危機感;預言中法之間一旦出現和解之局勢,必將造成日本與中國在東方世界的對立抗爭”,至中法戰爭結束,便更加擔心中國“扭轉鋒芒”對付日本。日本當時的首相伊藤博文,外相井上罄以及后來的陸奧宗光,參議山縣有朋等等都非常準確地把中國視為日本國家發展的最大障礙。到了19世紀90年代初,這種思想在一般知識分子甚至市民中也變得非常流行了。
李鴻章早在19世紀70年代中期處理琉球及臺灣事件時就注意到了日本的威脅,他在1874年的時候曾經指出:“泰西雖強,尚在七萬里以外,日本則近在戶闥,視我虛實,誠為中國2d902a6ae2372a28c5849ae9f5d6e058永遠大患?!笔暌院笏M一步發現,這種競爭最終將無可避免地導致中日開戰。日本的迅速崛起使中國的改革派領導人惴惴不安。在李鴻章看來,日本的威脅是具體的、多方面的,甚至包括日本的改穿西服等各種激進的西化政策。曾國藩認為中國的危機深重,而且挽救的時間也只有幾十年的時間,機會失去了的話就將永遠失去。李鴻章也同樣于在1880年時曾指出“機會一失,中國……即永無自強之日?!眱蓢荚趽寱r間。然而,在當時的中國有此認識的人太少,而且中國顯然也沒有日本那么強烈的危機感,傳統的國際地位使它還在以兄長和盟主自居,因此,中國在爭取未來發展的同時又自然地熱衷于維護傳統東亞國際秩序以及其想象中的東亞黃種人的大聯合。
其實傳統的領導者和挑戰者之間角色的差異,有時候會影響到具體戰爭過程中的策略選擇。比如,日本先是在朝鮮問題上蓄意制造事端,在戰爭的初期又不宣而戰,制造了“高升號”事件,在戰爭的過程中則不擇手段、使盡計謀。相反,中國則顯得循規蹈矩,在關鍵的問題上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喪失了一個又一個扭轉戰爭局面的機會。
進一步看,這種“擬新蜂王現象”也決定了甲午戰爭的性質。日本作為一個發動侵略戰爭給世界尤其是亞洲人民帶來巨大災難的國家和民族,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歷史事實。但不能因此就把日本說成是向來如此并且今后也必然如此。事物都有其發展變化的原因和過程,日本的侵略性也是如此。標準的日本軍國主義見于20世紀30、40年代,形成于20年代后期,源于19世紀末,確切地說就是甲午戰爭。正是甲午戰爭冒險取得的勝利極大地刺激了日本的民族機會主義,使之在后來的歷史中逐步地轉變成為日本軍國主義。而在那之前,日本可以說是有軍國主義言論但沒有成體系的軍國主義,也就是說到20世紀20年代為止,軍國主義并沒發展成為日本國家和民族的性格。
日本在甲午戰爭中的目標很明確:成為東亞的區域霸主。為此,有必要摧毀中國成為(恢復)區域霸主的自信心。這就是說,如果可能的話對中國進行有效的壓制而不是全面征服。這一點,從戰后日本對中國的態度及其戰后的中國留學生政策都可以看得出來。同樣,這在馬關談判中也可以看出來,據說日本原來的要價要高得多。有些人認為,最后的條款之所以沒有那么苛刻是因為李鴻章的遇刺,日本在歉意之下遂對中國降低要價。這種說法看來不比一個黑色幽默更有價值。更適合的看法應該是,在把中國貶為東亞一般國家(也就是蜂群中的工蜂)后,日本在甲午戰爭中的目標就完成了。
后來的歷史證明,清政府滅亡的原因之一便在于甲午戰爭中的巨大失敗。因此,我們很容易想象,如果清朝統治者能夠預見到這種后果,清朝就不會停戰求和了。事實上,直到最后,清政府也沒有完全喪失抵抗能力,只是清朝統治者沒有抗戰到底的決心。后來各地(如臺灣)缺乏有效組織和訓練的力量在抗擊日軍時所表現出的戰斗力就充分地表明了這一點:不是不能打下去,而是不愿打下去。這也就說明了,清朝對這場戰爭的態度是很勉強的,并沒有認識到它的重要性,戰爭一旦朝不利方向發展,清政府的斗志就喪失了。
當然,必須指出的是,霸權論的理論基礎是舊殖民主義時代的大國爭霸。但是,由于時代變遷,“在每一輪國際政治周期或周期中的某個階段結束之后,大國合作與融合都有一次比一次加強的趨勢,尤其是世界經濟的一體化和世界市場的逐步統一,更是隨著科學技術的跳越式發展而呈現出螺旋式上升的強勁勢頭。”這樣一來,國家間交往和依賴逐步加深,國際關系中的一些基本的道德原則逐步確立,建立在弱肉強食基礎上的霸權理論開始喪失了原來的理論說服力。當然,霸權時代國際關系的許多本質因素至今猶存。
四、近代國際競爭的基本原理:遠交近攻與不進則退
那么,兩個同樣面臨西方侵略的東亞國家是怎樣在西化過程中形成競爭之勢,并最終打了起來的呢?我們可以看到,至少有兩種因素決定了中日的敵對:
1 發展方向上的沖突
國際地位是有很強的層次性的,中國由于幅員遼闊能夠在各個層次上同時占有“一席之地”。在當時的世界上這樣的國家為數不多。對于大多數國家來說,國際目標的制訂是有步驟的,尤其是對那些正在崛起的區域強權來說,因此,區域霸權經常比世界霸權更本質。從許多方面來講,當時中國和日本的世界地位,基本上是由其在東亞黃種人中的地位所決定的。
當時中日雙方都意識到了對手即將得到的也許就是自己即將失去的。相對而言,日本作為挑戰者,對此認識更為明確,他們不僅以中國為假想對手在軍事上進行了周密地布置,而且在國內進行了廣泛的宣傳動員。據說當時日本國內許多兒童游戲都是以“定遠”、“鎮遠”兩艘巨型鐵甲艦作為“敵人”的。日本人敏感地感覺到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地區進行這場戰爭的重要性,他們甚至喊出了“日本沒有歷史,日本的歷史從現在開始”之類的口號。正是這種歷史感促使很多日本人都非常明確地把中國視為日本發展的最大障礙,而中國洋務派的領袖李鴻章尤其被他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反觀中國,則只有極少數人對來自日本的威脅有所認識,不但不夠明確,而且這種認識在社會上也沒有得到普遍的認同。另外,受傳統國際地位的束縛也使中國放不開手腳。甲午戰爭中的中國是一半為未來、一半為過去而戰。除了李鴻章等少數洋務派領導人以及黃遵憲等極少數上層知識分子能認識到日本威脅的性質之外,大多數人仍然抱持大國心態對待日本。這個認識上的差距導致了雙方備戰方式和成果的不同,從而決定了戰爭最后的勝負。這一點也清晰地表現在兩國海軍戰略上的差異。甲午戰后,西方報紙曾經對此評論,“日本非與中國戰,實與李鴻章一人戰耳?!币虼肆簡⒊艜f,“日本果真與李鴻章一人戰也”,李鴻章是“以一人而戰一國”。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能夠真切地理解李鴻章在戰爭期間的退縮保守。
這種差異同樣表現在兩國在海軍建設的策略上。19世紀末,日本在制海權戰略思想的影響下,其海軍建設已經開始由起初的重視海防轉而追求海權,并且做出向海外擴展的計劃。相比之下,中國則一直以普魯士人希理哈(Viktor Ernst Kad Rudolf Von Scheliha)所著的《防海新論》作為海軍戰略的指導,滿足于防衛而缺乏向海洋擴展海軍力量的雄心。
2 政治發展過程中的因素
政治影響力與距離關系至大,它使得相互接近的政治體系往往互相為敵。這個“近”不僅只是空間距離上的近,它也可以是指一種兩個政治體系在目標追求上的近似。這看上去似乎不可思議,但是同性相斥,權力的性質決定追求相同目標的近鄰國家往往難以和平共處,利益和地位上的排它性既是發動戰爭的根源也是它的根據,中日兩國恰好是在同一條道上狹路相逢。這就是遠交近攻所講的道理,它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一定是國際關系中最本質的規則之一。
在各種自上而下的改革運動中,為了維護其政治體制的權威性,政府往往比人民還要激進。同時,為了維持自己的“激進”地位,政府一般不愿意看到有比自己更先進的言論與行動,因為更先進的東西會使權威的地位受到挑戰,使其合法性弱化。要知道,在面臨無可避免的變革時,政治權威除了保證實行改革,許諾未來會更好以外,并沒有什么可以借以吸引和控制人民的手段。更激進的改革言行正是對其威信最大的挑戰,因為,這些言論使政府始終站在改革前列的權威形象受到了威脅。正是從這一點上說,通常政府對來自外部激進改革的沖擊最為敏感,如果說當時中國的普通民眾由于無知而無視日本的進步的話,那么,一般的清廷大官們則是蔑視與嫉妒交織。
甲午戰敗以后,中國割地賠款數量均創下歷史新高,且敗給鄰近的“蕞爾小國”日本,這使得中國的知識分子階層無論是在理智上還是在情感上都難以接受,“反清”的種子悄悄萌發,清政府由此喪失了統治的合法性與權威性,再也無法把人民團結在自己的領導之下繼續朝復興文化和振興國家的共同目標前進。相反,日本戰后的國際地位大大提高,與西方的不平等條約也大多廢除了,最重要的是明治政權由此獲得了新政策可行有效的證據,從而可以將改革持續下去并加速發展。
當然這樣的分析并非否認日本國內存在已久的侵略擴張思想,其實比照大中華帝國的方式,建立以日本為中心的“國際秩序”一直是日本那些“有理想、有追求”的政治家的夢想,從早期的“海外雄飛論”到“字內混同秘策”再到后來的“大東合邦論”都是如此。
五、國家發展的環境與機會
我們看到,對甲午戰爭迄今為止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對清政府的東亞外交政策的評價,也即李鴻章外交政策的得失上。這些研究對于搞清當時的歷史事實固然重要,但以此作為評判清政府外交政策成敗的標準恐怕不夠充分?!敖鷷r期日中兩國的社會變革一成一敗的原因是多方面、多層次的,在不同時期起主要作用的因素也不盡相同?!痹?0年(1874-1894)間各方面的政策都曾數度變換,這也意味著各方都不存在一種連續執行的政策,所以我們不應該單純地從外交政策的角度去分析問題。
在筆者看來,清政府當時的許多政策是非常務實的,比如19世紀70年代清政府在朝鮮半島事務上采取的退讓態度。應該說,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這一政策是十分務實的。對于當時的朝鮮半島,清政府的退讓完全是源于國力的下降,不是不想管,而是沒有能力管。在國力不逮的情況下似乎并不存在其它更為行之有效的政策選擇。因此,問題不在外交政策本身,而在保證這些政策得到執行的更為廣泛和深刻的因素。強大的國力后盾是保證這些政策得到執行的根本要素,正是在這些地方的缺陷使清政府在推行其外交政策時捉襟見肘。
最后,讓我們看一下國家發展的環境問題。在我們考慮國家發展的環境問題時,首先應考慮的就是社會內部結構因素,因為結構性因素既是發展的直接原因,又是影響國家發展的基本因素。中國是巨型國家,疆域遼闊,民族眾多,文化多樣,各地的發展很不平衡,國家內部的整合異常困難。即使清政府大刀闊斧地施行改革政策,也很難讓全國都跟上其發展步伐。19世紀末的中國社會還處于轉型的初期階段,轉型所產生的效果還沒有充分顯示出來。況且它剛打過一場中法戰爭,恢復得不夠。清朝軍隊貌似強大但徒有其表,在這個時候再開新仗是致命的。對于國家發展而言,沒完成再生之前,宜靜不宜動。由于社會缺乏整合,清朝的戰爭意識很不均勻,有些人有些地區被高度動員起來,但更多的人和地區則根本沒有戰爭意識,于是就出現了“李鴻章一人,直隸一省”之類的戰爭奇觀。
因此,許多缺陷并非實質上的問題,實質的問題是“環境性”的,比如地理、資源、規模、機遇等。正是環境不同導致文化差異和民族性格的不同,從而導致兩國在接受外來文化上,清朝起步早,進步卻慢。日本的滲透性社會體制則極易于吸收接受外來因素。此外,環境因素還有更多的影響,如國土狹小、人口有限、民族單一使日本可以高度動員,齊心協力“形成一種‘合力’,引起強大的‘共振’”打贏戰爭。清朝則過大,沒有辦法做到萬眾一心,全力以赴。小國外向,大國內向,這也決定了中國不可能像日本那樣一致對外。清朝積重難返,在國家改革上難以很快地形成潮流和氣候。
考慮到上述種種原因,我們大致上可以認為,在建立起一個真正統一的現代國家之前,歷史實際上曾經賦予過中國一次崛起的機會,這就是19世紀后期晚清的中興時期。在這次功虧一簣以后,中國人民并沒有停止過奮斗,但由于環境關系,其成效有限??陀^上這些奮斗不過是為爭取另一次崛起機會所做的各種努力而已。改革是需要環境的,因為改革是一種自我提高和本能升華,而動亂之中,則更多地需要依靠本能。但對中國而言,長期穩定和持續發展才是我們需要的!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社會學系
責任編輯: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