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夏回京參加學院舉辦的現代音樂節,聽向民老師談起11月間將舉辦以慶賀楊儒懷老師從教60周年為主題的首屆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分析論壇,深受感動,遂提筆記下我的一些感想與大家分享。
提起楊老師,他那平日微鎖雙眉及若有所思、兢兢業業和一絲不茍的形象就會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們眼前。他是我們這個在“文革”末期恢復高考制度后入校的第一個作曲大班的作品分析課老師。在1978年時這確實是個前所未有的作曲技術理論課大班了。我們總共有32人(上大課時還外加一些旁聽生),包括23個作曲專業、6個視唱練耳專業和3個指揮專業的學生,每周除全體大課外還有幾個分組的小課,作為對密集的課后作業的一種回課方式,以個別發言、老師指導與討論為主(記得李吉提老師當時也是我們小組課的指導老師)。也許是因為經歷了整整十年的文化大革命,西方古典音樂文獻與原始的中國民間音樂材料已基本上從教材中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緣故,我們都對這門課抱有極大的熱情和興趣,每個星期都如饑似渴地盼望著回到一號樓203教室聽楊老師的授課。他從基本旋律形態的介紹到大型音樂結構與織體的分析,都是音響與理論相結合,引導我們從聽覺上感受音樂、通過對文獻的大量接觸從感性到理性深入理解音樂,為我們日后在專業上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影響。印象最深刻的動態莫過于楊老師對每一條旋律與和聲進行在鋼琴上的彈奏和闡述了。為了節省演講課的時間,他把對文獻的熟悉留作課后作業,讓同學們在預習與復習時去聽唱片或自己視奏,而在堂上的分析都由他親自演奏。這往往是最有趣的鏡頭了——在彈奏整體音響時,他能用十個手指頭中之任何一個來重復敲打那些關鍵音符(使勁杵一些單個的琴鍵)以引起注意,并同時唱出它們在內聲部的橫向連接關系,或者高聲解釋著它們在音樂結構中的功能。每每想到這個情景我就會默默地微笑與贊嘆!不過,小組回課時可不那么簡單,有一次楊老師與馬劍平同學為了一個作業上面出現的理論問題爭論起來,二人竟然吵得臉紅脖子粗的,真有意思。
我們班是在1978年4月入學的,但因為院方忙于教學建制與校舍分配等工作,直到1980年初春,也就是我們二年級第一學期后的寒假末期才正式組織了全班的第一次采風,而這個活動后來也成了我們作曲系保持至今的一個教學傳統。還記得當時我們的班長張小夫和溫濤等同學任勞任怨,為策劃這個活動貢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光是討論路線、行程和預算就不知道圍著地圖改了多少個方案。全班兵分兩路,分別由楊老師和當時的班主任寧靜老師領隊。我們去的是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和金秀瑤族自治縣,這里是西南少數民族聚居區,有著極其豐富多樣的民間風俗傳統。當時的山區交通不那么發達,有時由當地文化館工作人員領著我們去訪問長途汽車開不到的地方,尤其是要到分布在山上的村落聽生產隊里給我們安排的老農唱民歌時,大家都是不辭勞苦、興致勃勃地遠途跋涉。雖然楊老師比我們大二十多歲,但他爬起山來可是一點都不甘示弱,還要關照同學們的行程,并負責采風過程中的對外致詞。可以說這大約兩個星期的經歷,給同學們一生的創作觀、創作風格與創作實踐帶來了很大的影響,也使我們在生活中與楊老師走近了許多。我們不但給學院圖書館帶回了幾十個小時的農民現場演唱民歌的錄音和我們聽寫記錄的上百首民歌的譜子,還大開眼界、增長了不少見識。我們走訪過好些個瑤族村落,聽到了地道的盤瑤、紅瑤、花籃瑤和過山瑤的民歌。村里長老唱的一首《盤王大歌》的素材成了我多年以后創作的《中國神話大合唱》里最開頭由男低音唱出的音調。侗寨的插榫結構的風雨橋和侗胞圍著鼓樓里的火塘跳起的多耶舞、那歡騰震耳的蘆笙樂隊和安靜平和的琵琶歌與牛腿琴演奏、那姑娘們為歡迎我們而穿著的盛裝與頭上佩戴的好幾斤重的頭飾、那不管一桌子上有多少位客人,主人都不會把碗弄錯位置的美味的油茶,還有那瑤寨午宴中主人盛情款待貴賓的酸肉(用鹽在竹筒里腌制的老鼠)、炒芒鼠和鳥酢,這一切都使我們印象至深、終生難忘。我想,楊老師一定會像我一樣還記得當年硬著頭皮吞下的那些帶有濃烈味道的珍貴食品吧——為了表達我們對主人的敬意,我想這也是我們當時必須做到的。
在我們班上完三個學期的作品分析課時,全班同學給楊老師送了一件珍貴的禮物——一本大大的相冊,由我在扉頁上寫上了致詞,以表達我們對老師教導的感激之情,也盼望楊老師能在日后多放上一些照片以作留念。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楊老師手捧相冊時那激動的眼神。那是一種至深的師生情意,它一定會隨著我們的成長不斷地向前延伸……
本科畢業之后,我和譚盾、陳遠林等同學考入了碩士研究生班,楊老師給我們開了新的作品分析課,專門研究較獨特的和混合形式的曲體結構。他與我們在談論專業問題時總是無話不說、誨人不倦、有求必應。還記得我們的老班長周勤如同學在取得美國加州大學博士學位后,于1999年在美國創辦了第一個英語的專業中國音樂理論季刊《音樂中國》。該雜志的創刊號上發表了幾篇分析我音樂作品的論文,楊老師不辭勞苦地承擔起部分中譯英的工作。每當我回國講學時,楊老師也必定會在校園里逮住我得意地撇上幾句英語。在他送給我他那幾本在國內出版的重要著作中,我都能在字里行間注意到他用鋼筆改正過來的錯別字。在前幾年指導龔曉婷老師的博士論文時,他更是認真地研讀過我的一些代表作品并提出了一些獨到的見解。我相信他這種為人師表與認真治學的態度與精神也已深植于我們的血脈里并生根開花了。愿楊老師對我們的教誨永遠激勵我們努力工作、為我們的文化發展作出更大的貢獻。
陳怡 美國密蘇里大學音樂舞蹈學院作曲教授,中央音樂學院長江學者講座教授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