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很多普通百姓覺得,社會亂糟糟,到處都是問題,但是這個社會依然在發展。因為‘亂’,所以它也生機勃勃,擁有很多發展的機會。這種向上的機會與希望使得社會沒有陷入更亂的狀態。”
人民論壇:中國在快速推進現代化的進程中,出現了很多體制、機制、制度的“漏洞”,這些漏洞的形成有何特點?
李路路:我不贊同體制漏洞或者制度缺陷的出現是利益較量的陰謀論解釋,因為漏洞的出現是無法避免的。
一是任何制度的設計者都有認識的局限性,加之信息的不確定、外界環境的改變,出現漏洞在所難免。貝克在《風險社會》中甚至說,我們不可能預見到漏洞的出現,是因為根本不認識,而不是認識不到位。
二是體制改革的必然后果。轉型社會各項制度迅速更新,制度之間的相互配合變得不那么協調。各項制度的更新不同步,留下了很多制度縫隙與制度間空白,如同社會學上的“墮距”理論。一般地說,物質技術方面的變化發生在前,非物質的適應性文化變化于后。如科學技術上的發明創造和發現,使物質生產發生了變化,而指導和管理生產的政策、組織、制度等如果沒有及時作相應的調整,就會成為文化變遷過程中的滯后部分,從而發生“墮距”現象。
中國的現代化轉型有其特殊性,不僅包含經濟高速邁向現代化,還有體制的急劇變化,即從中央計劃經濟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轉型。時間之短,變化之巨,舉世矚目。比如城市化過程中的人口遷移問題,西方發達國家大概用了一百年的時間,而我們的這一過程只有二三十年。據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結果顯示,我們現有2.1億流動人口,兩億多流動人口的安置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要解決,出現很多問題也是正常的。如果拉到100年的時間段里,很多問題的解決就會從容得多。
現在很多普通百姓覺得,社會亂糟糟,到處都是問題,但是這個社會依然在發展。因為“亂”,所以它也生機勃勃,擁有很多發展的機會。這種向上的機會與希望使得社會沒有陷入更亂的狀態。加之基本的政治結構沒有出現大的問題與分歧,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積累了豐厚的財富,為我們解決漏洞和問題贏得了時間。這也就是小亂中亂不斷,大亂尚未發生的原因。
現在人們還吃得飽,穿得暖,但是未來的沖突與革命是否還是解決生存問題的革命,值得深思。仔細分析西亞北非動蕩,就會發現矛盾的主體已經不是活不下去的窮人,而是發展了的中產階級。這已經不是一場活不下去的革命,而是新訴求的革命。當你有了財產,如何保護你的權利和地位,沒有體制的保證,不安全感始終揮之不去。在這一視角下,民主除了是一種訴求,更是一套辦事的程序。由此,漏洞百出的制度是必然的,不解決也是非常危險的。
竹立家:漏洞的形成源于以下四點:首先,制度安排銜接不到位。法律法規之間,制度之間的銜接性比較差。一個制度與另一個制度的相互關聯上不是很緊密造成了很多縫隙,很多人就會鉆空子。比如說《國家教育發展綱要》中很多內容同教育法是相互沖突的,制度之間有很多的不適應性。
其次,制度或者法律的規定比較抽象,比較宏觀,具體的操作方面難以精確化、細化造成了一些縫隙。最大的縫隙在執行層面:執行的不到位、標準的不統一、執行的過程不規范、執行的結果難以評判。并不是說我們缺失制度、缺少法律,而是我們一些制度的可操作性差,執行的不到位,這就導致制度形同虛設。比如有關選人用人的機制體制為潛規則的流行留下了一些縫隙和空間。如果不堵塞這樣的縫隙和空間,基層的買官賣官、跑官要官現象就難以遏制。
第三,現在我們的制度建設前期論證并不充分。這種不充分表現在,有時候這些制度或者法律法規要不就是單個部門人員的“閉門造車”,要不就是吸收少量的專家學者來“鼓搗”。而一個好的制度,一是要符合現實,二是要群眾認可。不認可就很難執行,社會上就沒有回應。為了保證制度的合理性,設計制度和制訂法律法規的時候要公開透明,允許群眾參與,廣泛吸收社會意見。從這些年的實踐來看,我們好多制度很難做到這一點。
第四,對這些縫隙,監管不到位,“堵漏洞”的人不到位。比如食品安全問題,工商、衛生、農業等好多部門都在監管,但是沒有一個部門負主要責任,原因就是我們相關的法律法規語焉不詳,究竟誰來監管呢?
“堵漏洞最根本的是我們要加快社會主義民主政治進程,提高社會主義政治文明。惟其如此,我們才能減少制度失誤,防止制度漏洞和制度縫隙演變成‘潛規則’”
人民論壇:填補制度漏洞,面臨哪些障礙?是否有規則遵循?
李路路:解決漏洞需要做到三點:
首先,認識、理念必須改變。你對現有漏洞的認識決定了采用何種改變問題的方法。
現有的漏洞、缺陷究竟該怎么分析?已經到了需要我們重視的時候了。就像當年毛澤東寫《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和《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2003年非典時期,有專家學者大贊“居委會體制”,認為我們能夠經受住非典的考驗,是靠一個社會網絡的有效張力,居委會則是這個網絡的有力支點。我們是可以動用舊的方式,問題是這種舊的方法還能沿用多久?我們沉迷于過去的力量太久了。
其次,體制要保持彈性,要對社會的深刻變化作出反應。這個反應不是漏洞、問題、危機出現后的信息收集和反饋,而是制度、體制的更新、改進。比如現在工人和老板已經分化成兩個不同的階層,他們的利益訴求能不能表達出來?現在社會有不同的利益集團,不是靠一句宣傳語“雇主和工人是一家”,和諧社會就會建成的。能否讓不同的利益集團參與到社會的管理,體制的利益表達渠道是否暢通,參與、談判、協商的機制是否健全,解決漏洞的機制是否有效,這些才是關鍵。
最后,要實現真正的公開、參與、平衡。
公開。在這里主要是指國家行政權力決策和運用的公開。這不是一個新的概念,在很多人看來也不是創新,但并不意味著人們已經充分認識到了它的重要意義。比如,公務員的財產公開制度為什么難實行。曾有媒體采訪一個省的政協副主席,為啥官員財產公開難,他竟反問:那為什么不公開老百姓的財產?在一個日益分化、市場化、且國家居于主導地位的社會中,如果國家行政權力沒有受到合理、有效的約束,勢必會導致對其他權利主體的侵害(損害)。而公開則是在這種背景下對國家行政權力決策和運用進行約束的有效制度之一,公開意味著監督,監督意味著約束。
參與。公開還只是單一主體的行為,公共事務需要多主體的共同參與。讓更多的人參與公共事務,不是要求大民主、大選舉,而是在國家主導下,各社會群體和利益相關者通過各種方式,參與到政府決策、實施和社會管理中來。相對于“公開”來說,“參與”不僅是一種更為直接、有效的約束機制,而且還是一種重要的社會整合機制。
平衡。有了相對平衡才會有一定的秩序,才會有相對的穩定。應該說,國家是這種相對平衡狀態的重要因素,因為社會轉型期的矛盾與沖突,往往基于相對獨立的甚至是對立的利益和權力,需要國家作為第三方加入到矛盾與沖突的協調中來。但是,面對已經發生重大變化的社會來說,更為重要的是直接利益相關方或權力關系主體之間的相對平衡。這一方面是因為在一個日益階層化和市場化的社會中,國家不可能、也不應該直接介入到大量基于市場關系的矛盾與沖突中,另一方面國家常常成為市場關系中的直接交易方。相對平衡的結構應該首先建立在產生矛盾與沖突的基本關系中。
中國社會已經經歷了重大的變革,未來中國還將面臨諸多挑戰。一個社會不可能消除制度漏洞和制度缺陷,即使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社會也同樣如此,但是制度能夠做到及時調整和更新,維持社會秩序的最優方式是根據變化的社會重塑社會秩序,彌補漏洞和缺陷。在中國社會的基層,已經存在并還在不斷產生大量的體制創新,它們是整個體制完善和更新的基礎和源泉。
竹立家:一是制定過程要公開透明。切實廣泛吸收人類文明發展成果,吸納社會公眾意見。換句話說,任何制度、法律法規在制訂過程中要有一個民主化程序。國外很多發達國家的立法機構實行常任制,一些重大議題、關鍵法律、重大公共政策的制訂要進行辯論。此外,他們維護憲法的母法地位,任何法律制度的制訂都在根本大法的框架內進行。所以,西方發達國家的制度漏洞相對較少。我一直堅持,我們的人大代表要減少人數,要實行常任制,重大的公共議題要辯論,只有這些變成剛性規則,制度才不會形同虛設。
二是公共權力的運行過程也要公開透明。權力的天然本性是“私化”,如果不公開,就會有暗箱操作,就會回避、扭曲一些法律法規、制度,利用制度為小團體謀利。現在的情況是發現漏洞容易,堵塞漏洞難。我們要特別強調程序正義,比如修一條高速公路要花23億,那么你必須遵守“程序正義”,這個路該不該修,能不能花如此巨額費用,誰來監管,等等,這些都需要廣泛征求意見,進行公開討論。也就是說,一項公共事務的決策,要一步一步按照程序來走。不能不征求意見,邁過討論“工程合理性”的階段就開始招標了,不招標就找一個公司“分包”了……
三是監督到位,允許社會、群眾、輿論對公共權力進行監督,也就是“允許政府批評政府”。對鉆制度縫隙的單位和主要領導要加大監督、問責力度,特別是讓各級人大在當前信息社會發展背景下,要重視公共輿論的作用,使規范性監督和社會監督有機結合。
當然,堵漏洞最根本的是我們要加快社會主義民主政治進程,提高社會主義政治文明。惟其如此,我們才能減少制度失誤,防止制度漏洞和制度縫隙演變成“潛規則”。
責編/ 杜鳳嬌 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