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
文化、制度與思維模式
■柳士同
楚漁先生的《中國人的思維批判》一書自2010年1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后,頗受讀者喜愛,四月份即第二次印行。許多學者對該書也稱贊有加,不乏溢美之詞,甚至譽其“雄辯地證明了科學思維對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興衰榮辱的極端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
話大致是不錯的,在這部七萬多字的著作中,作者的確為我們詳盡地分析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并指出了這種傳統思維模式的弊病所在。筆者在這里就不再復述了,只想斗膽質疑一個問題,即“中國人的思維混亂而且僵化,是我們社會不能進步的根本原因”嗎?抑或說能認定中國的“病象有多種,諸如文化、體制等等;但病根只有一個:傳統思維模式”嗎?顯然,立論者在這里將思維方式與文化、制度完全剝離開來了,并無視文化和制度在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的決定性作用,從而得出了“中國落后的根源不是2000多年的封建社會和專制統治、以儒家為主體的中華文化、制度和體制等因素”,“根本性原因是我們傳統的思維模式”的結論。事實恐怕并非如此,在筆者看來,思維科學原本就是文化的一部分,思維模式的形成與一個社會的文化發展、與制度和體制、乃至整個國家的政治生態乃是緊密相連,根本無法割斷的。
中、西方思維方式的不同,追根溯源恐怕還是得歸結于文化。首先從語言文字的形成上看,語言是思維的工具,文字則是語言的書面形式;思維活動也好,思維方式也好,都必須附麗于語言和文字。無論是古代的中國,還是古代的埃及和古代的希臘,先民最初的書寫符號都是象形文字。但自西方采用脫胎于象形文字的拼音字母后,就形成了以拼音字母表示音符的拼音文字和語言。中國的漢字則是在象形文字的基礎上,經過篆隸的演變,尤其是文言文與日??谡Z的分離,書面文字就成了只有讀書人才能理解的表意方塊字。再加上漢字的詞缺少詞尾變化對詞性的規定,其語義的模糊性與多義性遠比拼音文字要大得多,就連讀書人也只能“以意度之”,各自產生分別不同的理解,久而久之,便養成一種重悟性輕理性的習慣。顯而易見,表意文字比拼音文字更直觀更感性,更易于引發人們的形象思維。中國古代之所以文學繁榮而科學缺位,文學之中又以詩歌創作最早最盛,小說戲劇的創作則發展遲緩成熟較晚,不能說與我們漢字的特點無關。有些文字或符號甚至能夠讓人萌生某種朦朧的神秘感。比如,為今人所推崇備至的遠古典籍《周易》,數千年來,既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神秘文化,又直接影響甚至左右了我們的思維,并將其定格成一種思維模式。當然,這部“經典”也為當今的某些“周易大師”提供了若干“課題”,讓他們得以從各自的所悟所感去任意地解說和闡發;再兼職給人看個風水算個命什么的,豈不是致富的捷徑?想想看,這種陳腐的文化傳統怎么可能導致邏輯科學的生成?在后來的諸子百家論辯中,也多擅長取譬和比類,擅長以杜撰的故事來證明自己的觀點。西方的古代寓言大多是獨立成篇的文學創作,于形象之中蘊含若干人生的哲理;可中國古代的寓言卻大多是為游說和辯駁“量身定做”,然后嵌進論者支離破碎的說教中去的。表意文字的形象性、模糊性和多義性,使得人們不得不注重直觀的感性而忽略邏輯的理性;而這種對直觀感性的注重和邏輯理性的缺失,反過來又加重了漢語語言的模糊性與多義性。就語言之所指與能指的關系而言,表意的方塊字無疑比拼音字母文字的隨意性更大,能指的范圍也更寬泛。這樣,造成“概念模糊”這一“致命的思維弱點”,同時“也為偷換概念、轉移話題和詭辯術留下了空隙”就在所難免了。五四時期,曾有不少人提出過廢除漢字。這一主張雖說有些偏激和草率,但他們確實是看到了方塊字的癥結所在。只不過以漢語拼音來代替方塊漢字恐怕是無濟于事的,因為用漢語拼音字母拼出的依舊是原有的單個漢字,并非如其他拼音文字的語種是以單詞作為表意單位。就像前面曾提及的,許多拼音文字的單詞本身可以通過不同的前綴或詞尾的變化,對詞性及其語法功能予以相對明確的界定,其模糊性和多義性自然比漢字要小得多。漢語就不具備這樣的優勢了,就以楚漁的這本著作來說吧,書名本身就隱含著歧義——它既可以看作是一個偏正結構,“中國人的/思維批判”;也可以看作是一個主謂結構,“中國人的思維/批判”。兩種結構所表達的分明是兩個不同的意思,而作者的本義指的應該是后者,但如果不看書名的副標題,讀者很可能就會做出前一種解釋。
思維方式與文化之相輔相成,幾乎近于“雞生蛋還是蛋生雞”。它與社會制度的關系同樣如此,因為一個專制社會是容不得自由思想和獨立思考的,是容不得對現實的追問和對真理的追求的?!懊窨墒褂芍?,不可使知之”,在思想專制和愚民政策的桎梏之下,思維科學根本就無處生根。古希臘之所以能誕生那么多擅長理性思考和邏輯思維的哲學家、科學家和政治家,不能不說是得力于當時雅典的城邦制度,正是人類這一早期民主政治的存在,使西方人數千年來都一直延續了對“我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的嚴肅考問。中國則截然不同,最晚從堯、舜、禹三代開始,社會就已然定位于“家長制”了。周代以降,更是以嚴格的宗法禮治將社會嚴密地掌控起來。“我是誰?”你是子民。“從哪兒來?”從你爹娘的血緣里來?!暗侥膬喝ィ俊本附心愕侥膬喝ゾ偷侥膬喝ィ∵@種沒有絲毫自由與平等的制度,將培育出怎樣一種文化,形成怎樣一種思維,難道不是已經不言而喻了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如此家天下培植起來的只能是孔子所心儀和推崇的禮樂文化,而在禮治的框架內,只有盲目的崇拜,決無自由的信仰;只有對君王的臣服,決不可能有對真理的追求。所謂“百家爭鳴”實質上不過是“百家爭寵”罷了,無非是為了博得君王的青睞,讓君王從己而非他。一旦“爭鳴”起來,需要的就不是什么求真的邏輯思維,而是一味地設法將論敵駁倒,將君王蒙住。于是,狡辯、詭辯便大行其道,別說“輕視概念”,簡直就是在有意地玩弄概念。語言文字的模糊性和多義性在西方語言中也不是沒有,但對可能產生歧義的詞語往往都會做出嚴密的邏輯界定;而我們那些掌握了話語權的大人先生們,卻頗得意于漢語的這種模糊性和多義性,因為概念越模糊就越易于偷換,就越便于他們根據各自的需要,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解釋。作者在該書中有力地批判了中國的流氓文化,功不可沒;然而,不正是這種成王敗寇的流氓文化在惡意地“偷換概念、轉移話題”、強行地“狡辯”和“詭辯”,才造成國人的思維中理性的缺失嗎?在這種皇權專制的社會里,真假是非的判斷完全由成敗來決定,不可置疑地任權柄來劃分,根本無須進行什么邏輯論證!掌握了權力也就掌握了真理,哪還需要什么邏輯思維呢?在形式邏輯的各種推理中,至關重要的一條就是前提必須真實,否則,即使論證的過程再嚴密也無法得出正確的結論??梢坏┣疤岬恼鎸嵟c否完全由掌握了話語權的人來認定時,平民百姓又如何進行合乎邏輯的證明?辯證法就是這樣因權力的強奸而淪為詭辯論的。在一個專制集權的社會里,連常識都常常被歪曲,真相更是大量地被遮蔽,人們又如何能充滿好奇心、敢于懷疑和追求真理呢?作者在該書的最后一章呼吁“改造中國人傳統的思維模式是我國教育的頭等大事”,可是,如果不徹底改革當前的教育體制,你能改造得了傳統的思維模式嗎?
人的認識來源于實踐,并隨著實踐的過程逐漸由感性上升到理性;可人是在社會中實踐呀,人的實踐離得開人所生存的文化環境和社會形態么?當我們在批判中國人的傳統思維方式時,決不能忽略“2000多年的封建社會和專制統治、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中華文化、制度和體制等因素”的根源性和決定作用。同時,我們應該看到中國社會的發展進程跟西方社會發展進程并非完全一致,尤其是在對中國封建社會的界定上,已有不少知名學者進行了詳細的論證,這里就不再多說。中國自秦始皇開始的皇權專制跟歐洲中世紀的封建制確實不一樣,以至高無上的個人獨裁為特征的專制集權是歐洲那些國家所不曾有過的。作者一再談到中國古代的“信仰自由”與“言論自由”,此話頗有點近于天方夜譚,即便有過也是有著嚴格邊界的,那就是絕不能非議皇上和朝廷,絕不能觸犯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就人類最早的形象思維而言,世界上的各個民族都有過原始的圖騰崇拜,可哪個民族像我們這樣將“龍的圖騰”由“龍”而“真龍天子”地崇拜了幾十個世紀,直到前些年某地方政府還耗資千萬破壞山林的生態去修筑一條鋼筋水泥的“巨龍”?不錯,古代的中國人可以信任何一個“神”,也可以不信任何一個“神”,但他們敢不信朝廷不信官府嗎?可以不拜鬼神,可面對上至皇上下至縣令,他們敢不納頭跪拜嗎?至于儒家思想,自“獨尊儒術”之后,便成為中國思想專制的特有意識形態,一代又一代的儒生,除了讀、注、箋、疏經書之外,他們又能做什么又會做什么呢?雖然日韓等國也曾紛紛引進過儒學,但人家僅僅是把它當作一種思想學說,從未將其政治化和意識形態化。只有在思想專制的社會里,理性才會被扼殺,詭辯才能自圓其說,廣大民眾一個個也就只剩下被蒙蔽和被愚弄的份兒了。在這樣的文化環境和政治生態之中,人們根本就不可能通過實踐將自己的認識由感性上升到理性。中國的禮治文化和專制制度,早已將一種明顯缺乏理性的思維方式定格成模式,并成為一種“傳統思維模式”了?;蕶鄬V坪腿寮椅幕y治了中國兩千多年,這種傳統的思維模式也就制約了國人的思維兩千多年,最終嚴重阻礙了中國社會的發展。這才是癥結的根本所在!
最后還需要說明一下的是,落后的反義詞是先進而不是強大。要建設一個“經濟、科技和軍事強國”,首先得擁有先進的文化和先進的制度。沒有制度的保證,思想是無法沖破牢籠的。還有,該書開篇就說“中國的歷史,從宋代以后就由盛而衰”,后文又借外國學者的話說,如果諾貝爾獎在中國古代已經成立,各項獎金的得主,就會毫無爭議地全都屬于中國人。照此說來,宋朝以前的中國是頗為強大的,那么按照作者的邏輯,那時國人的思維也應該比較科學了,所謂的傳統思維模式不過是在明清之后才形成的,這種說法豈不是自相矛盾了嗎?再說,“強大”也不一定不挨打呀,甲午海戰時,中國的北洋水師的裝備比起日本海軍來明顯地高出一籌,怎么就被人家打得一敗涂地幾乎全軍覆沒呢?“強大”也不一定能造福呀,像該書所稱道的納粹德國和蘇聯,盡管成為了“經濟、科技和軍事強國”,但他們的“強大”最終給人類帶來的卻是前所未有的災難!即使在他們本國,希特勒和斯大林對人文學者和自然科學家的迫害也是有目共睹的,斯大林甚至將當時的遺傳學家幾乎殺光,他本人竟然還大言不慚地成為語言學家,妄圖用俄語來稱霸世界呢!
綜上所述,楚漁先生對中國人傳統思維模式的批判,筆者是頗為贊同的,也曾班門弄斧地多次在拙作中言及這個問題;但將思維跟文化和制度剝離開來,并將思維模式認作是導致這個落后的根本原因,筆者就不敢茍同了。思維方式、文化觀念、社會制度這三者是密不可分的,它們相輔相成、相互制約并相互促進(或促退)。中國的落后和停滯不前,其根本原因還是應該從這三個方面綜合去找,抑或說其根源正在于僵化的傳統文化、傳統體制和傳統思維模式,忽視其中任何一項都會失之片面;脫離文化改造和制度改革而一味地奢談思維模式的改變,無異于紙上談兵,客觀上還會蒙蔽和誤導廣大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