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顯忠
蘇聯聯邦制的問題與缺陷
劉顯忠
1922年12月30日,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與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白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外高加索蘇維埃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組成蘇聯。蘇聯的成立雖保證了這幾個獨立共和國在聯盟內的平等地位,但蘇聯的聯邦制一開始就存在一系列的問題和缺陷。正是這些問題和缺陷始終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為蘇聯的解體埋下了隱患,成了蘇聯解體的重要因素。
首先,聯盟方案保證的只是幾個聯邦主體地位上的平等,而不是各民族的平等。
1922年12月30日成立的蘇聯,一方面承認了民族共和國存在的權利(如烏克蘭和白俄羅斯),另一方面又保留了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外高加索蘇維埃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蘇維埃政權建立之初頒布的《俄國各族人民權利宣言》(1917年11月15日)是要保證國內各民族人民無一例外地享有平等、主權、自由自決及自由發展的權利。而蘇聯的聯邦制只允許四個聯邦主體,即四個共和國的平等地位,也不是各民族的平等。而且蘇聯的聯邦制,對面積占聯盟的90%、人口為聯盟的72%的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的以“自治化”為基礎的聯邦制沒有考慮到。列寧反對按無疑會傷害烏克蘭、白俄羅斯、格魯吉亞、阿塞拜疆、亞美尼亞民族感情的斯大林的“自治化”計劃統一各獨立的蘇維埃共和國,認為要突出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與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及其他幾個獨立的蘇維埃共和國的平等性,主張俄羅斯將同它們一起平等地加入新的聯盟、新的聯邦,以爭取少數民族的信任。
列寧的構想雖可以保證這幾個獨立共和國的平等地位,但也同樣不能保證各個民族的平等。他在反對斯大林的“自治化”的同時,并沒有意識到對作為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基礎的“自治化”進行改變的必要性,沒有意識到按新的原則建立聯盟對以“自治化”為基礎的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造成的可能的沖擊。這就使得蘇聯的聯邦制在保證四個聯邦主體平等之時,并不能保證多民族的俄羅斯聯邦及外高加索聯邦內各民族共和國處于平等地位,而是造成了加盟共和國和自治共和國兩個等級。由于加盟共和國和自治共和國在權利和地位上的差別,導致了自治共和國紛紛要求變身為加盟共和國。格魯吉亞不通過外高加索聯邦直接加入蘇聯的要求,就是不甘于自己的自治地位而要將其提高到加盟共和國的水平。不僅格魯吉亞人有變自治地位為加盟共和國地位的要求,俄羅斯聯邦的自治共和國的領導人也意識到,解決這些共和國的經濟發展問題最后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取決于它們的獨立程度。他們根據新經濟政策所確立的市場關系,提出了賦予俄羅斯的自治共和國以及大州和地區以“共同的蘇聯聯邦內的加盟單位的權利” 。
其次,俄羅斯在蘇聯的地位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
在成立蘇聯時,俄羅斯與其他加盟共和國處于同等地位,但實際上,聯盟管理機關與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的機關沒有分離。在建立聯盟時,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的最高機關——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它的主席團、人民委員會以及其他一些機構實際上變成了蘇聯的中央機關,從俄羅斯一級升為聯盟一級。按俄羅斯學者的話說:“真正成為前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中央國家機關繼承者的不是加入聯盟的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而是蘇聯?!倍砹_斯聯邦也沒有像其他加盟共和國一樣有自己的科學院、共產黨組織、工會、共青團、無線電臺和電視臺。蘇聯的這些組織和機構既是聯盟的,實際上也成了俄羅斯的。
聯盟機關對俄羅斯聯邦機關的侵蝕,使俄羅斯聯邦的獨立性、政治主權大打折扣,代表俄羅斯人的是喪失了民族特征的黨的領導人和聯盟中央政府。盡管俄羅斯人在蘇聯處于主體民族的地位,在俄羅斯及聯盟的各個機構中也都是俄羅斯人占多數,但這種聯盟管理機關與俄羅斯聯邦機關不分離的狀況,一方面使俄羅斯成了供養其他共和國的“奶牛”;另一方面,聯盟中央、黨中央對各加盟共和國利益的損害,往往被其他民族指責為“大俄羅斯沙文主義”,又使俄羅斯承擔了聯盟中央、黨中央的罪責。殊不知俄羅斯同樣也是集權體制的受害者。俄羅斯在蘇聯所處的這種地位并不能真正令俄羅斯滿意。1949年列寧格勒案件的參加者討論建立俄羅斯聯邦共產黨及把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政府遷到列寧格勒,就是這種不滿的一種表現。1991年俄羅斯率先甩包袱,實際上也與俄羅斯在蘇聯的特殊地位有關。用當今一位俄羅斯歷史學家的話說:“俄羅斯族人自己并沒有把蘇聯看成自己的民族國家?!?/p>
第三,兼具邦聯制和單一制特點的聯邦制帶來的問題。
1922年12月30日成立的蘇聯,就中央和地方的關系來看是聯邦制,但它的聯邦制并不是純粹的聯邦制,而是兼有邦聯制和單一制的特點。
它的邦聯制特點,是在蘇聯的憲法中一直都為聯邦成員保留了自由退出聯盟的權利(第4條)。而在真正的聯邦制下,聯邦成員擁有的不是退出聯邦的權利,而是真正的自治自由和有憲法及政治保證的解決自己內部事務的現實可行的機會。雖然賦予了聯盟成員退出權,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論是憲法還是法律始終都沒有對把這一權利變成現實的機制作出詳細規定(1990年才有了《退出蘇聯程序法》),這就使這一權利化為烏有。但這一權利的存在在某種程度上為蘇聯的解體提供了法律上的依據。
它的單一制特點主要表現為黨的集中統一領導。蘇聯是在國內唯一的政黨——布爾什維克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聯邦。而布爾什維克黨是個集中統一的黨,各共和國共產黨組織完全服從于黨中央。如1919年3月俄共(布)第八次代表大會關于組織問題的決議規定,烏克蘭、白俄羅斯、拉脫維亞、立陶宛是獨立的蘇維埃民族共和國,但絕不是說“俄國共產黨也應當是在各獨立的共產黨聯邦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必須有一個統一的集中的共產黨”,因此,烏克蘭、白俄羅斯、拉脫維亞、立陶宛蘇維埃共和國的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只享有黨的省委員會的權利,并完全服從于俄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領導。黨內有些人已經意識到這一點,格魯吉亞的Ф.馬哈拉澤在1923年的俄共(布)十二大上就指出:“人們在這里談論獨立,談論自主的蘇維埃共和國。大家都清楚,這是什么樣的自主性,是什么樣的獨立性。要知道,我們有一個黨,一個中央機關,中央機關最后要為各個共和國,甚至是最小的共和國無條件地決定一切。”
長期不成立俄羅斯共產黨也就是要保證一個集中統一的黨,斯大林認為成立俄羅斯共產黨將“有可能導致黨以聯邦制的形式分裂”。1936年的蘇聯憲法第一次從法律上確定共產黨在政治體制中的地位和作用,從憲法上確立了黨對政權的領導和壟斷地位。在具體實踐上,1934年1月聯共(布)第十七次代表大會決定加強對國民經濟建設和文化教育的集中領導,加強黨對政府部門的直接領導和控制。斯大林在他管轄的黨的中央機構及下級黨的機關中設立領導生產建設和教育工作的機構。最初,在聯共(布)中央設立了工業部、農業部、交通運輸部、計劃財政和貿易部、文化部、學校工作部,而在各加盟共和國黨中央、省、市和區的黨組織領導機關也設立了相應的機構。后來,從聯共(布)中央到各加盟共和國和地方黨組織領導機關,設立的部門越來越多,以至于政府機關有什么部,黨的機關也有什么部。這更加強了黨對各加盟共和國在各個方面的控制,使得蘇聯聯邦制的單一制特點進一步強化。而單一制特點的不斷強化有違聯邦制的基本原則,導致各聯邦主體的不滿。
第四,按民族特征建立的民族聯邦本身不利于聯邦制國家的鞏固。
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是按民族特征建立的民族聯邦,這種聯邦本身存在致命的缺陷。蘇聯按民族特征建立共和國、自治州,進行民族區劃,雖保證了各少數民族的自治權,但也導致了少數民族自我意識的覺醒,民族主義情緒增強。這一方面表現為有些新成立的民族共和國和自治州提出修改自己的外部邊界以擴大自己的領域范圍的問題;另一方面,把某個民族分出來成立獨立的民族構成體,促使其他民族也產生了類似的要求。在1925年11月俄共(布)中央組織局《關于民族共和國和州的蘇維埃建設》的報告中說:“現在,雅庫特的通古斯人、奔薩省的莫爾多瓦族、濱海省的卡累利阿人都有變成自治單位的要求。”而民族主義情緒的滋生,又導致了中央以地方民族主義為借口,在20年代末及30年代采取不正常的形式進行大規模的反民族傾向主義的斗爭。
綜上所述,蘇聯民族問題長期得不到很好的解決,并不能簡單地說是斯大林歪曲了列寧在民族政策方面的民族原則,也不像有的學者所說的是斯大林沒有盡早結束從聯邦制到單一制的過渡。而是因為革命后在帝國廢墟上建立的蘇聯,盡管國家的領導人力求建立一個能夠把各民族團結在一起的全新的國家,實際上在制度設計上并沒有作到制度創新,沒有建立起一個以民權為基礎的現代意義上的國家,而是逐漸回歸了帝國傳統。帝國時期存在的問題在蘇聯時期仍舊存在,沒有得到解決,為蘇聯的最終解體埋下了隱患,這是蘇聯解體的一個重要原因。
中國社科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