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交城縣卦山,正在大興土木的龐大工程已接近竣工。4個多月后,這里將迎來一位前任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骨灰。它的出現與偶然曝光,曾在網絡上下掀起軒然大波。在官方的正式文件里,這里叫做“華老骨灰安放工程”,是一項嚴肅的政治工程;在通俗的說法里,這里又被習慣叫做“華陵”,使其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但在當地人眼里,他們更希望“華陵”能迅速帶來城建與旅游生態的改觀。
陽春三月,干旱多風的山西省交城縣整天灰塵彌漫。
去年開始實施的一系列城市改造建設,將這座歷史悠久的縣城幾乎變成了一個大工地。
忍受著終日不停嘈雜聲的人們,時常會將目光投向縣城外西北方向一處幾近完工的工程—這個被交城人稱為“華陵”的工程,將在四個月后迎來被他們稱為“交城人民的兒子”的骨灰。
他,就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擔任過中國最高領導人的華國鋒。
扶貧縣的“政治任務”
2008年8月20日,在舉世矚目的北京奧運會快接近尾聲時,87歲的華國鋒在北京一座四合院里靜靜走完一生。11天后,這位曾擔任過黨和國家重要領導職務的老人,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火化。
交城縣民政局副局長白慶峰說,晚年長居北京的華國鋒生前曾交代過家人:自己過世后,骨灰要安葬在故鄉山西呂梁市交城縣的卦山之上。
群峰錯落,遠看如同八卦圖而得名的卦山,曾是華國鋒早年抗擊日軍的根據地之一。歷經數十年浮沉起落后,這位老人希望在“樹多,清靜”的卦山落葉歸根。
他的遺愿經夫人韓芝俊上報中央后獲得了批準。
白慶峰曾見到過一份由中共中央辦公廳秘書局下發的文件,“大意是要求山西省和交城縣當地政府對華老的骨灰安放工作提供配合”。出于對華國鋒的尊敬,交城縣的領導干部乃至平頭百姓都習慣于稱華國鋒為“華老”。
《山西農民報》的報道顯示,在華國鋒逝世的次月下旬,其子蘇彬、蘇華以及其 生前秘書曹萬貴等人曾親赴交城,在卦山一帶就墓地選址進行了實地勘探,并形成了初步選址意向。
在交城縣委隨后召開的一次常委擴大會議上,與會人員認為華國鋒的骨灰回鄉,既體現了老領導的赤子之情,也是家鄉人民的心愿,同時還有利于人民群眾接受革命傳統教育。
白慶峰說,交城縣政府為此還曾設立了以民政局為牽頭單位、聯合多部門協同辦公的“華國鋒骨灰安放工程辦公室”,并與華家一起最終確定了地址—位于卦山南坡一片“雜草叢生,不長樹”的荒地。
在當地人眼里,占地面積約15平方公里的卦山是一處“風水寶地”—連綿逶迤的卦山海拔近千米,滿山松柏終年常青,始建于唐代的天寧寺、石佛堂以及明清時期的圣母廟、文昌宮等古建筑散落其間。其距交城縣城區最近處僅一公里左右,從卦山上向南遠望,整個交城縣一覽無遺。
交城縣聘請的山西省建筑設計院很快為骨灰安放工程設計作出了總體規劃,毫無懸念,這個規劃在當地發改、城建、環保等部門的審批過程中一路綠燈。
2009年4月8日,華國鋒骨灰安放工程奠基儀式在卦山舉行。中國新聞網彼時的報道顯示,原山西省委書記李立功主持了該儀式,山西省委副秘書長李理及呂梁市、交城縣領導均參加了儀式。在《呂梁日報》的報道中,呂梁市副市長王盛章將該工程的建設稱為“是全市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在當地百姓好奇的目光下,這個由山西省機械施工公司道橋工程分公司承建的工程很快破土動工了。豎立在工地旁的“工程簡介”顯示:建設場地為不規則地形,用地面積9.65公頃。主要工程規模包括土石方工程約1.30萬m;混凝土工程約830 m;砌石工程約750 m;環形機動車道約740m;人民廣場3630m(該廣場正式稱謂為:呂梁英雄紀念廣場)。簡介右側注明合同日期為102天。
2009年8月即開始參與工程的白慶峰解釋說,工程用地面積中大部分是荒山綠化用地。
2009年末,在交城縣四大班子領導和相關部門負責人參加的一次常委擴大會議上,還將華國鋒骨灰安放工程與全縣安全生產、政府機構改革等工作進行了研究部署。此時,這項工程在當地政府眼中已上升到政治任務的高度。
在交城縣政府官方網站上,該工程屢屢被各類會議提及。在2010年4月的交城縣政府工作報告中,華陵被稱為“中央、省、市非常關注的一項政治工程”,是當地的“名片工程、品牌工程,更是良心工程”。
“沾光”的交城人
不過當地人似乎對呂梁英雄紀念廣場更感興趣。
交城縣是山西省五個扶貧縣之一,受國家產業調整、環保政策限制以及市場不景氣等因素影響,近幾年交城縣傳統的焦化、水泥、鑄造等幾大支柱產業舉步維艱。去年,代縣長孫善文甚至用“已經四面楚歌、弱不禁風”來形容當地傳統產業的危急現狀。
經濟滯后產生的尷尬顯而易見—有二十余萬人口的縣城至今沒有一座公園。一直以來,當地天寧商城大門外不到半個足球場大的空地是唯一像樣點的公共場所。
交城縣一位官員說,每到夏季晚上,老百姓“只能在塵土飛揚的街頭走走”。 民間對此狀況的抱怨經久不息。
這位官員私下透露,修建公園的設想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就一再被交城歷屆地方政府提及,甚至早已將靠近縣城的卦山南麓及山下一片平地預留為公園用地。但受資金限制,該項目一直未能開工。
“華陵”工程的上馬出人意料地改變了現狀。
白慶峰說,“華陵”工程所有建設資金均由縣政府財政撥款,“工程是經過招投標方式確定下來的”。
在交城縣2010年政府工作報告中,交城縣政府宣布還將在年內啟動卦山生態園建設工程,并稱該工程“是華陵工程的配套工程,要高水平規劃、高標準建設”。
白慶峰說,政府已將呂梁英雄紀念廣場南側的一片寬闊平地規劃為生態園用地。不過由于所需資金尚無著落,工程目前還只是一片低矮的棗樹林。
這份工作報告顯示,到2010年4月中旬,投資2500萬元的“華陵”工程已完成了土建工程的70%,核心區綠化已完成招投標。
一年后的現在,除了廣場周邊正在堆砌石欄外,“華陵”工程已近乎完工。
在占地面積約2000 平方米的呂梁英雄紀念廣場北側,1860平方米的365級、寬12米的大理石步道依山而建,與分列兩旁的花壇和綠化帶一并延伸至山腰上方。臺階盡頭是約400平方米的平臺,一座5米見方的H形石鼎安放于平臺正中,石鼎正面居中位置據稱刻有名諱字樣,現被紅布覆蓋,其后的山體由一面石板構成的擋土墻封閉。
白慶峰說,今年8月20日,華國鋒的骨灰將被安放在石鼎后方擋土墻一處“面積大概幾平方米的小洞里”。
讓當地人意外的是,交城縣政府還在“華陵”附近增加了新的項目:在新立的“卦山生態園規劃圖”上,呂梁英雄紀念廣場的西側將新建一座面積上千平方米的晉綏革命歷史紀念館,而東側破舊的文昌宮也將被翻修為交城縣文物博物館。這兩項工程現在也已接近尾聲。
住在附近的一位退休老人時常會到“華陵”附近溜達一圈,查看施工進展。他說,一直等著修好了,好來這里放風箏。
現在,盡管華國鋒的骨灰還靜靜放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里,清明節前后已陸續有人到“華陵”憑吊。石鼎下仍可看到祭吊痕跡,擺放著兩束黃白夾雜的菊花。
領袖的故鄉
交城縣永寧南路29號,是個會讓外人花點工夫才能找到的小院子。院門外左側一座滿是灰塵的水泥臺子表面,隱約還有一串辦證手機號碼。不久前,正如火如荼進行的城市整治工程,將這個夾雜在一排小商店間小院的灰色外墻涂成了粉紅色。
只有水泥臺上的黑色石碑才顯示了此地的與眾不同—碑上寫著“華國鋒故居”五字。石碑一側,有人正守著兩挑蘋果當街售賣。
這樣的景象,就像一個關于華國鋒晚年人生的暗喻。
下令逮捕“四人幫”為華國鋒的政治生涯抹上了最光輝的色調,但隨后,當中國社會在1978年開始再次向世界張開雙手后,這位中國最高領導人在短短數年后從政壇快速隱去—1980年9月辭去國務院總理職務,1981年6月辭去中共中央主席和中央軍委主席職務。
隨后近三十年的漫長歲月里,他深居簡出,將多數時間花在居家研習書法上。盡管此時的華國鋒,仍然出現在第九到第十四屆中央委員的名單里,但人們已只能偶爾在電視新聞里短暫看到總是一言不發的他。
華國鋒逝世后,中共中央發布的訃告中將他稱為“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無產階級革命家”,但對他個人生涯中曾經扮演過的諸多重要角色,則以“曾擔任過黨和國家重要領導職務”一筆帶過。
1949年離開家鄉后,華國鋒只回到過故鄉三次。但在交城縣城里,不時可見拓印在牌匾石碑上的華國鋒題字,內容從“天寧高中”、“天寧商城”到卦山風景區入口處的“山形卦象”牌匾等。
但夜里常常在天寧商城外小廣場上伴著動感音樂翩翩起舞的人們,沒有誰會留意頭上的題字。那些穿著時髦衣服坐在餐館聊天的年輕人,騎自行車時也不忘看手機信息的中學生,對于上個世紀70年代末華國鋒與毛澤東的畫像一度遍布神州的往事,更是幾無所知。
縣城里一家電器商場的中年老板說:“華國鋒是所有交城人的驕傲,但人們對他的了解并不多。”他認為縣城里的年輕人除了知道有這么個老鄉外,對他的生平事跡大多一無所知。
華國鋒在家鄉就像一個模糊的影子,雖然盡人皆知,但又難以觸及。
華國鋒故居的小院里現在住著五六戶人家,除了看上去年代久遠的灰色磚墻和屋檐外,小屋里的陳設已沒有早年主人的痕跡。
這處2007年被列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的小院,臨街一間屋子已被人用來開了間賣汾酒的小雜貨店,名叫段繼兵的小店老板是位年輕的退役軍人。他說,不時有外地人來此短暫游覽拍照,然后會在他的店里買上幾斤散裝汾酒帶走。
為了招攬生意,段繼兵的電腦音箱整天都播放著高分貝流行歌曲。但他承認,自己也“沾了華老的光”。
當地政府宣傳部門的官員對其也流露出謹慎的敬仰之情。他們以“華老”稱呼這位已經逝世的老人,認為他對交城影響深遠,但同時卻不愿對外人談及“華陵”工程的詳細情況。
今年2月19日,《人民日報》上曾刊發了一篇題為《為黨和人民事業奮斗的一生—紀念華國鋒同志誕辰90周年》的文章,全文以長約6300字的篇幅詳細回顧了華國鋒的一生經歷,將其評價為“一生為實現民族獨立、人民解放和國家富強、人民幸福而英勇奮斗”。
這篇報道在交城縣政府內廣為人知,甚至有人私下作了更多方面的理解。但一位官員稱,在沒有接到正式通知前,“地方政府對華老的表態一切均要以中央的口徑為準”。
這位官員在2000年后曾數次到北京探訪過華國鋒,最近的一次是2008年4月。在他印象里,華國鋒很平易近人,記憶力非常好,連早年打游擊的事情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但他從不談論政治”。
但他建議記者放棄對“華陵”工程的關注,轉而去采訪交城縣正在開展的大規模城市整治工程—當地宣傳部門正在為這事的外宣工作發愁。
交城縣政府官員乃至普通民眾認為,“華陵”工程體現了對前國家領導人應有的尊敬,同時也有助于提高當地知名度,促進招商引資。
4月8日,“華陵”突然不再對外人開放。三名警察把守在入口,與項目建設無關的人員一律不準入內。當地政府官員稱,這樣做是為了游客安全。但在不久前,人們還能隨意進出已近完工的呂梁英雄紀念廣場。
距離“華陵”工程北側的卦山天寧寺里,一間佛堂的金色佛像下方,擺放著一張華國鋒晚年在家里拍的照片。
已經在寺院做了多年臨時工的一位老員工說,照片是景區外一位照相館老板去年擺上去的。盡管這位員工隱約覺得這樣擺放不太對勁,但也一直沒有將其取下。他說華國鋒是一位“忠厚清廉”的干部,與佛像一起受游客敬仰不算過分。
除了節假日,平日到卦山風景區的客人不到百人,每個月六百元的工資是這位老員工唯一的收入。他希望“華陵”能早日建成,期待這個新景點為他帶來更多的收入。卦山風景區的門票,現在賣40元一張。
現在,那張照片依然擺放在佛堂里,或許是由于打字失誤,華國鋒的“鋒”被印成了“峰”。而相片的左右兩側木柱上書一副對聯—經聲佛號喚回世間名利客,暮鼓晨鐘驚醒苦海夢中人。
不遠處,封閉后空曠無人的“華陵”,正靜靜等著主人。
卦山天寧寺的多間佛堂里,華國鋒照片常被置于佛像之下,當地人希望以此紀念這位“交城人民的兒子”。
華國鋒故居地處交城縣一處偏僻小巷里,平日游客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