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欣
(山東大學,濟南,250100)
Tsao(1979:162)認為漢語可從小句和高于小句的話語這兩個層面來進行分析。由于在漢語中句號和逗號使用的隨意性較強,導致漢語句子概念比較模糊。英漢語句子不同的擴展形式和表達方式的差異導致譯后的漢語不斷植入源語特征,呈現句法異化現象。
近年來,劉宓慶(1992)、秦洪武(2000)、戴玉群(2003)、陳小金(2008)和王克非(2009)等對漢語翻譯語言特征、句法異化現象及句法結構轉換等現象進行了研究,但有關翻譯語言中小句的句法異化現象探討不多。本研究利用英語小說《傲慢與偏見》和三個中譯本②為研究素材,并引入蘭卡斯特現代漢語語料庫(LCMC)和北京外國語大學通用漢英對應語料庫(CEPC)作為參照庫,從小句層次出發,分析漢語翻譯語言中的句法異化現象。
“五四”以后,受西方語法的影響,漢語發生了巨大變化。王力(1989:326-348)總結了如下六個方面的變化:1)不定冠詞的使用;2)被動式使用范圍變寬;3)連詞“和、或”使用的英語化;4)動詞平行式的廣泛使用;5)復句中分句位置的變化;6)句法形式嚴密化。
這些變化在英譯漢后的漢語中頗為常見,其原因在于英漢兩種語言表達模式上的差異:英語思維反映現實的順序主要是“主體-行為-行為客體-行為標志”。這一思維習慣所引起的語言傳達模式是“主語+謂語+賓語+狀語”,以及較長的定語通常后置等。漢語的思維方式則是“主體-行為標志-行為-行為客體”。這一思維習慣所引起的語言傳達模式是“主語+狀語+謂語+賓語”,以及賓語通常前置等(王東風、章于炎1993:42)。在翻譯時,譯者并不能單純按英語原文的順序將各詞組、小句意譯后進行排列,而要以漢語表達規范為基準,將原文中的詞組、小句均組織成漢語的小句,并按漢語表達順序來重新組句。這就形成了句法上由“主語+謂語+賓語+狀語”結構向“主語+狀語+謂語+賓語”結構的變異。其中,在將英語小句翻譯成漢語小句的過程中,詞序的變更成為最主要的特點;而在英語詞組轉換為漢語小句的過程中,多以調整新構成的句子內部詞序、在詞組前添加行為動詞使新的小句內部主謂明確等方式來實現,基本不涉及形態變化問題。“翻譯將源語中的句法特征移植到目的語的框架內,改變了目的語的形式特征,這就是句法異化。漢語語序體現出的意合性和時間順序象似性等特征制約著句法異化的程度和范圍”(秦洪武2000:369)。
漢語的句式一般不受主謂結構框架的制約,一個分句接一個分句展開,形式上缺乏顯性銜接手段。即使采用相同的句式,句子之間的關系也多種多樣,這導致漢語句間關系只能通過語義分析才能確定。英語與漢語截然不同,其句子結構環環相扣,一般是先確立主句,然后再通過各種關系代詞、介詞、分詞等將分句、從句、附加成分往主句上搭。“英語句法結構的這種環環相扣,邏輯緊密特征,與漢語簡單句依次展開的特點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陳小金2008:64)。所以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可能不自覺地移植源語的句法結構,對漢語句法進行修改,形成翻譯語言的句法異化現象。由于在翻譯過程中,“復句和句群按譯語思維重新分析,按譯語思維流程排列出來等等,都把小句作為中介,小句拉近了原文與譯文的距離”(黃忠廉2008:7),因此對小句句法異化表征的分析無疑是翻譯語言研究的重要環節。
在基于語料庫的研究中,統計和對比平均句長是觀照小句異化現象的一個切入點,因為一種語言的平均句長通常直觀地反映了使用者在本族思維習慣引導下,在以“句”為意義單位的表達中所帶信息容量的多少。顯而易見,不同語言往往會因使用族群思維習慣上的不同而導致句子結構容量差異,從而形成平均句長方面的顯著差別。在異化的翻譯語言中,譯者往往受到源語思維模式影響,對翻譯語言的結構容量進行調整,使之既符合母語的表意標準又兼顧源語結構容量的完整性,因而翻譯語言的平均句長往往與母語原創語言有著明顯差距。
WordSmith 4.0的詞表統計工具提供了三個譯本和LCMC的平均句長。三個譯本的平均句長在23.63~27.15之間(其中王譯本:23.62;孫譯本:27.15;張譯本:26.27)明顯高于LCMC各種文體的平均值16.68,即三個譯本平均每句話比非翻譯小說長約6.95~10.47個詞。
可見,翻譯小說的句子平均長度明顯高于漢語原創文本。這一現象的成因,“一方面可能是受源語中句段較長的影響,另一方面可能是受譯者翻譯策略的影響”(徐欣2010:58)。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為了保留源語語言特色,過度模仿源語表達方式,甚至直接移植語言的句法特征,使得譯文句子偏長,這是句法異化的表現之一。如:
(1) 原文:At such a moment, the arrival of her friend was a sincere pleasure to Elizabeth, though in the course of their meetings she must sometimes think the pleasure dearly bought, when she saw Mr.Darcy exposed to all the parading and obsequious civility of her husband.
張譯本:自己的朋友在這樣一個時刻到來,伊麗莎白感到由衷的高興,不過在他們會面過程中,她眼見達西先生面對夏洛蒂丈夫所有那一套極其夸張和阿諛逢迎的禮數,有時又不禁想到這種付出了高昂代價得到的歡快。
除了機械模仿源語“長句長譯”外,譯者在翻譯操作過程中,通常通過增添修飾語、明確原文隱含意義等手段提高譯文的明晰程度,降低譯文的難度,使譯文更容易被讀者接受,這無形中也增加了譯本長句的數量。比如長定語的出現就是漢語小句異化的結果。
(2) 原文:Though perhaps it was lucky for her husband, who might not have relished domestic felicity in so unusual a form.
張譯本:這也許是她那位可能從未享受過這種非同尋常的家庭幸福的丈夫,交上了好運吧。
由于漢語缺少將修飾成分后置的語法手段,在翻譯中源語的修飾成分要么被前置,要么代之以其他表達方式。上述例句中,張譯本將修飾“她的丈夫”的定語從句前置,在指示代詞“她那位”和名詞“丈夫”之間塞入了長定語“可能從未享受過這種非同尋常的家庭幸福的”,加重了讀者的理解負擔。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在于:英語句子順線性延伸,即向右擴展,句尾開放。這使得英語句子具有無限延長的可能。而漢語句子的擴展機制則與英語相反,逆線性延伸,即向左擴展,句首開放,句尾收縮。具體表現為漢語句子結構相對封閉,只能容納適當長度的修飾語,而且漢語的修飾語經常前置。
語料分析顯示,小句異化即翻譯語言擴展了漢語某些結構式的容量才是漢語翻譯語言句子偏長的主要原因。小句的容量擴容現象主要表現在數量短語、介詞短語和謂賓短語結構的長度和內部構成等三個方面。
源語的一些語法特征,如英語缺少量詞、大量使用冠詞和指示代詞等,可能使得譯者傾向于用顯化的表達來處理英語中的冠詞,以填補漢語缺少冠詞的空缺。這導致三個譯本中數量短語的使用頻率遠遠高于漢語原創文本。WordSmith 4.0的搭配統計提供了三個譯本的離散率。

圖1 張譯本數量短語的離散率

圖2 王譯本數量短語的離散率

圖3 孫譯本數量短語的離散率
如圖所示,三個譯本的數量短語分布比較密集,離散率分別為:張譯本0.890,王譯本0.880,孫譯本0.870,差別不大。如果進一步分析語料,會發現諸如“一條、一輛、一位、一門、一副、一幢、一封、一筆、一宗、一項、一曲”等數量短語在譯本中高頻出現。例如“一位”在張譯本中出現了76次,“一個”更是出現了420次之多。這類數量短語高頻出現,且出現結構多為:“一+量詞+定語+名詞”,定語增加指稱對象確指程度。如:“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王譯本)、“一個跟姐姐們一道來的小兄弟”(孫譯本)、“一個讓他認識她父母的大好機會”(張譯本)、“一支歡快的蘇格蘭小曲”(孫譯本)、“一場熱鬧有趣的抓彩票游戲”(張譯本)、“一張精美的熱壓紙小信箋”(孫譯本)、“一道前所未有的幸福源泉”(孫譯本)、“一種比較乏味的戀愛方式”(王譯本)等等。這些例子表明由于受英語冠詞影響,譯者不僅過度使用了漢語量詞,還通過使用長定語擴充了數量短語的結構容量,加強了小句異化程度。
(3) 原文:To every other objection would now be added an alliance and relationship of the nearest kind with the man whom he so justly scorned.
張譯本:因為對這家人除了有其它可以反對的理由之外,現在又增加了一條:和一個他理所當然要深惡痛絕而不愿與之為伍的人結為至親。
張譯本在數量短語“一個”和名詞“人”之間塞入了小句“他理所當然要深惡痛絕而不愿與之為伍”,長定語使用造成譯文歐化,使得數量短語的結構容量過度擴張。
漢語的一些介詞短語,如:“介詞+NP+處所/方位/時間詞”類短語,本身屬封閉結構,容量有限。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受源語影響,會不自覺地復制源語的結構模式,將多重修飾成分塞入其中,造成其結構容量擴張,形成如“在……中”、“在……里”之類的表達。現以“在……中”為例說明這一點。

表1 “在……中”的結構容量③
該表顯示,在CEPC漢語原創文學字庫中,結構容量在4個詞以內的占91.5%。而在CEPC翻譯文學字庫中,結構容量在4詞以內的占74.91%。可以看出,就“在……中”結構而言,原創文學的容量要遠遠小于翻譯文學。三個譯本中,這一結構的容量略低于CEPC翻譯文學字庫。其中,孫譯本結構的容量在4個詞以內的占83.51%,比率最高。張譯本結構的容量在4個詞以內的占76.71%,比率最低。換言之,張譯本傾向于在“在……中”這一結構中插入更多成分。這和三譯本的平均句長數據相吻合。三譯本中,張譯本的平均句長值最大,為27.15,而孫譯本平均句長值最小,為23.62。這從一定程度上說明擴容的小句和平均句長呈正相關關系。
“動詞為中心構成的小句短語最為復雜,研究小句的結構形式及其變換規則是句法研究中的核心問題”(王維賢1994:58)。一般說來,謂詞短語前的修飾限制成分(即狀語)和句式變化息息相關,而體詞短語的復雜程度同句式的變化關系不大。這是因為謂詞前的修飾限制成分通常同補語結構有關,而那些介詞短語又常常表示著它所“介紹”的體詞短語同動詞有某種關系,“使有些狀語的位置在語用平面上比較靈活”(同上:59)。
漢語的定語被定義為“名詞性短語里中心語前面的修飾語”(黃伯榮、廖序東1997:6),故而漢語的定語總是出現在中心語之前。同時,一個中心詞有可能被幾個定語所修飾。漢語定語也存在像英語定語那樣的“左分枝”趨勢。如: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青年人的眼睛。名詞短語“眼睛”被“和他年齡相仿”和“青年人”兩個定語修飾,呈現向左擴展趨勢。值得注意的是,漢語的修飾語都必須前置,因而其長度和復雜程度是有限的。但受英語等西方語言的影響,漢語定語逐漸趨向于擴大結構容量。相比漢語,英語的定語既可以前置,也可以后置,可以向右無限擴展,層層環扣。如:It was a keen disappointment when I had to postpone the visit which I intended to pay to China in January.英漢定語兩種不同的擴展形式促使翻譯時常把后置且開放的英語定語從句提前,置于賓語之前(主要是“的……的NP”結構式),這無疑拉大了謂語和賓語間的距離,提高了漢語謂語和賓語之間的結構張力。
漢語翻譯語言中出現了較為明顯的句法異化現象。從根本上看,這是由翻譯過程中英語“主語+謂語+賓語+狀語”且較長的定語必須后置的表達模式向漢語“主語+狀語+謂語+賓語”且賓語前置的表達模式進行轉化的過程中所產生的。值得注意的是,與約定俗成的漢語語言習慣、特別是漢語原創文本中的語言相比較,翻譯語言中的這些異化現象表現突出,不符合通常的漢語表達習慣;但按照漢語語法規則來看,這些異化現象又都是在語言規則允許范圍內產生的,而且表意明確,并不影響讀者對文意的接受。有的異化現象甚至還通過對英語表達方式的借鑒或模仿,豐富了漢語表達形式,推進著現代漢語的發展。
可見,翻譯語言中的異化現象并不是盲目地將外來語言的表達模式與漢語語言表達模式相糅合的產物,而是遵循著一定之規,正如有學者(秦洪武2000:372)所指出的那樣,“句法異化應考慮到目的語讀者的語感,尊重目的語結構的內部規律。就漢語而言,詞序的時間順序特征和邏輯關系的意合性是漢語的內部規律,是進行歸化、限制異化的依據。”
附注:
① 感謝秦洪武教授為本研究提供的支持和幫助!感謝侯國金教授提出的寶貴修改意見!
② 《傲慢與偏見》三個中譯本分別為:王科一譯本(簡稱王譯本)、孫致禮譯本(簡稱孫譯本),以及張玲、張揚合譯本(簡稱張譯本)。
③ 表中CEPC原創文學和翻譯文學數據參照“英譯漢語言特征探討”一文(王克非、秦洪武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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