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滑落的那些生命

河南 春 秋

生命在開花，生命在舞蹈，生命攜著幸福的微笑，在充滿荊棘和曲折的路上跋涉。

生命在飛揚，生命在歌唱，生命貯滿快樂的記憶，在向著夢想的巔峰盡情地搖曳。

生命在破碎，生命在消隱，生命溢出溫暖的港灣，在濺起鮮血的路上抗拒著死亡。

——題記

第一次深深貼近生命的胸口

那時，我懷揣著夢想，在與高考賽跑。家里的紛爭此起彼伏，讓我在夢想與絕望之間躑躅。

二月的白茫茫的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落，在校園的一角，畢業班的教室里彌漫著硝煙的味道。

清晨，早讀的時候，有人通知我家里出事了，讓我盡快回家。未及收拾東西，我便搭上返鄉的客車，一路魂不守舍地想著各種最壞的結果，然而我未想到，我將要第一次直面最親的人——父親的死亡。

當我走進村口的時間，我隱約聽到從家的方向傳出的鞭炮聲，幾只受驚嚇的鳥兒在空中盤旋。我一邊與路邊的人打著招呼，一邊急匆匆地往家里走。那天，我覺得村里的人都有一雙異樣的眼睛，而且都在溫暖地注視著我。

遠遠地，我看到黑壓壓的人群在家門口圍著，有的人甚至把自己的脖子伸得很高。我的眼淚立刻噴涌而出，直到帶孝的親人把我迎進院子，我才清晰地看到，父親的尸體在堂屋的中央停放著，他的臉用一張布遮蓋著。我輕輕地掀開那張布，仔細地看著熟悉的父親：他的臉蒼白而無血色，消瘦不堪；他嘴唇微啟，仿佛想說些什么；他緊閉雙眼，好像永遠睡著了。

我趴在父親的靈前，想象自己即將要面對的各種苦難和挫折，淚水止不住地流。頗顯蒼老的母親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她已經哭得聲音嘶啞、眼睛矇眬了。哥哥嫂嫂們都在那里跪著，給吊唁的人還禮。院子里有很多幫忙的村里人，緊張地為父親的棺材油漆或做著其他雜事。

黑色的紗布，白色的孝布，麻繩，棺材，紙錢，鞭炮，壽衣，父親的遺像……這就是父親明天的全部的家當。從此以后，我們與父親便劃清了界限，各奔東西了。

家人不停地勸慰我，親戚們也在我的身邊給予我溫暖的注視。想到父親從此撒手人寰，將我母親獨自撇在人世間，我的委屈的淚水就一個勁兒往外竄。哥哥們都已經成家立業，唯獨我還在求學的半道里走著，父親就如此無情嗎？嗔怪，埋怨，思念，痛苦，我的所有感情都盛在滿滿的淚水里。

母親說，父親是在吊唁舅爺的時候，由于傷感過度突發腦溢血而病逝的，走的時候沒有說一句話。是的，曾經我們在一個溫暖的家里享受天倫之樂，而在離去之時，彼此連一句話都無法說。

也許，死亡就是一種宿命，就是一種生命的輪回，就是對現實的解脫，可是，父親的離去，讓我想到的是他對自己應負責任的推卸。

哀樂和吊唁的鞭炮之聲漸弱漸強，在寂靜的鄉村聚焦又擴散。我看到三三兩兩的鄰居，在院子的外圍賞鑒生命的凋零，也許是同情，也許在冷眼旁觀……

然而，想起父親離去的上一個春節，父親還在慈祥地看著我。父親說，你想要點啥？我說給我買件中山裝吧，再買幾幅畫，把咱家的客廳布置一下。父親滿足了我的全部要求，父親很高興，我也很快樂。可是，誰能想到這竟然是父親最后一次兌現承諾！

我想，世間的所有事情都有結束的時候，生命也不會例外。從第一次我懵懂無知地接受父親的疼愛、話語，到最后一次他無法收聽我的呼喊與埋怨，這中間才經歷了多少個日子？

我們送走了父親，但無法送走恐怖的死亡。當生長在父親墳頭的野草漸次搖曳時，我在與父親輕輕地低語。盡管彼此已經無法收聽愛的信息，我想父親此時已經抵達了心靈的故鄉。

那年的高考，我落榜了，然而我深深地懂得，有些愛一旦遠去，永遠不會再來；生命雖然看似強大，但是如果不懂得善待自己，瞬間都會像流星一般逝去。

與時光擦肩而過的生命碎片

大學里，幾攤青年人的血始終洋溢在我的周圍，開始讓我呼吸緊促；后來便時時走進我的夢中，讓我仰望生命的高度，咀嚼現實的苦難和生命輪回的艱難。

那天，我正因為愛情而糾結于心，在校園里無目的地往前走。忽然聽到田家炳書院那里有不小的騷動，便詢問事情的原委。一位同學說，跳樓了，是一個女的，慘不忍睹。

我隨著人流很快就到了。黑壓壓的人群，浮動在樓下濺滿鮮血的周圍，帶著震驚、憐憫的表情，看著那即將凝固的冷眼的鮮血，而鮮血的中央定格了穿著白色裙子的女孩兒的尸體。我忐忑不安地站著，再次近距離地接近死亡的事實。我想，這個女孩兒之所以如此輕生，一定有一個絕望的理由——必須交出生命，作為代價。那些連呼吸都已近急促的同學，眼神里充滿恐懼，以呆呆地站立與死亡對峙。

也許，她昨天還充滿期待，與同窗一起活蹦亂跳地接受陽光的親吻，接受生活的種種挑戰和洗禮。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她放棄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呢？我一直在追問自己。她的同窗、老師、親人，面對這一事實，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呢？也許，美好的生活才剛剛向她伸開雙臂，而明天又有多少美好的愛情、幸福的歸宿等待她去為之拼搏、選擇呢？假如死亡可以如此灑脫，我們每個人都將不再恐懼死亡的陰影，然而這死亡的利劍終將穿透我們親人的心。

后來，綜合多個版本的傳說，我才知道，那個死去的女孩子是因為壓力過大、愛情受挫、心理扭曲造成的。如果說知道原因稍稍寬慰我的心，那么由此讓我懂得，以后萬事隨緣，讓自己的生命走一條自然的道路。

女孩兒的尸骨未寒，我們的圖書館大樓又出現一個高中生來決絕地死亡。為什么單單選擇這里呢？我想除了這里的樓高之外，還有一個事實可以推斷：在死亡面前，任何知識和真理都將汗顏！知識和真理本來都是為存在而生，而經歷了死亡的事實，知識和真理會變得更加肅穆和悲壯。

慢慢沉淀，當我們將短暫時間之內的兩次死亡聯系在一起的時候，心理的恐懼與日俱增。每天，當我們穿梭于校園，經過兩次生命蒸發的地點時，我們都能清晰地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死亡，鮮血，凝固，火葬場，塵煙，水，化合物，泥土……就這樣，在我們的大腦里堆積起來，壓得我們渾身都無法喘息。

再后來，我通過多種的渠道，耳聞目睹了各種輕生的事實，漸漸地以正常的心態去對待死亡。除非是天意或者自然地脫落于生命的藤蔓，否則我必須好好活著，為我自己，也為我的親朋。

我們的老師說，非自然的死亡是絕對要不得的：上吊，舌頭伸著，很不雅觀，與我們溫文爾雅的氣質不相匹配；跳水，除了接受水里魚蝦的騷擾，碰到不好喝的水，真的讓人追悔莫及；跳樓，輕飄飄地下去了，可是那一灘死亡的血永遠像一刀鋒利的劍，在刺著親人的心和周圍人的心；喝藥，那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瞬間的撕心裂肺，讓你永遠無法達到夢想的天堂……

我想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周期，父母將我們帶到人間，這本身就是一種緣分和奇跡。我們除了小心地呵護和尊重，任何人都沒有權力去糟蹋、去毀滅。當生命的藤蔓已經枯萎時，我們才可以靜靜地、充滿微笑地面對死亡。

相愛的人天各一方

畢業之后，我順利地來到省城工作，并且找到了自己的愛情。我小心地呵護著，時時為明天而祈禱。然而，性格的不相投合，讓我在愛情的道路上無數次跌倒，失聲痛哭。每當夜幕來臨，想到她的決絕，想到過去的所有的美好的愛的細節，我都會哭得痛徹心扉。就這樣，不知道什么時間睡著，醒來后又會想她想到天明。我翻檢記憶的相冊，不時對著她留下的一絲一縷發呆。也許是我做得還不夠好，然而我真的無法料到，站臺上的一別會是一種永遠的痛。

我甚至為了愛情想到死亡，像《孔雀東南飛》里的主人公，為了與自己的愛人永遠廝守，做一次迂回的生命旅行。可是，當我將鋒利的匕首放在自己的手臂上時，過去的生命碎片，像一柄柄鋒利的劍刺穿我的胸膛，我想到母親，想到奶奶，想到無數個期待我過得好的親朋好友。他們浮動在我的周圍，讓我突然驚醒，讓我放下匕首，重新審視愛情與死亡。直到我聽到另一個人的生命交付大地，我才發現自己當時的想法是何其幼稚！

那是我大學的同學——鵑。她因為長得美麗，在學校就是男生追捧的對象。在一個外系男孩兒的追逐下，她終于在愛情面前揭開了自己神秘的面紗。畢業之后，他們都來到省城的重點中學工作。他們相約等買過房子，裝修了之后就結婚。萬事已經具備了，婚期也在慢慢逼近。那年暑假，男孩兒隨學校的老師一塊兒去旅游，卻因為車禍靜靜地離去。

整個夏季，她的心都是冰涼的。她不停地回憶著過去的相愛的瞬間——公園，草坪，電影院，超市，商場，照片，情書，他的溫暖、結實的手臂，他的甜言蜜語，他的心跳，他的熟悉的身影……原本快樂的旅行，怎么一下子就變成永遠的訣別了呢？在意識最后清醒的瞬間，他一定在朝向鵑的方向默默祈禱，他甚至來不及回憶和憧憬，大腦已經漸漸停止了工作。

鵑說，她一直不愿意接受“被拋棄”的命運，生命給她開了這么大的一個玩笑，讓她猝不及防，讓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被徹底掏空。多少次，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大街小巷，看著一對對戀人從身邊經過，她覺得他始終就沒有走遠過，然而鵑抓不住他。鵑吃飯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放兩雙筷子，喝紅酒的時候為他留一個杯子。鵑說，她差不多已經瘋掉了。

得知這不幸的消息后，我隔三差五地安慰鵑，然而她的沙啞的聲音、干枯的面容和無光的眼神，讓我想到自己原本是幸運的。雖然我不能與之廝守終生，但是她還存在，生命的鐘聲也時時在敲響，即便我不能見到她，但是冥冥之中我知道她過得幸福就可以了。佛說，能夠得到的愛是有限的，而我因為無法得到也就獲得了無限的愛。或者也許，冥冥之中她也在為我祈福呢！但是鵑和自己的愛人呢？他們盡管相愛，卻永遠無法對接生命的呼喊或信號了。

上天是公平的，也是不公平的。我們在生命的輪回中，在愛情的追逐中，越是我們期待的東西，越容易在不確定的時刻被無情地剝奪。然而，無論結果怎樣，我們都沒有理由鄙棄生命的崇高與唯一，盡管有些生命已經漸行漸遠。

深情地翹首以盼

當我換一種心情去面對世界時，我收獲了沉甸甸的愛情。而這愛情讓我的生命飽滿，到處雜花生樹，草長鶯飛。是的，錯過了月亮，可不能再錯過星星。

我把我的理念告訴了多年要好的鱈。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孩兒，我們從高中到大學，整整大年都在一起，也未碰撞出愛情的火花，然而這并不妨礙我將之當成我的親人。不僅在學校里她的愛情是個空白，即便是畢業之后她也單身了好幾年。我希望她有好的歸宿，早日找到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慫恿，反正自此鱈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愛人。那天她興奮地向我述說自己的愛情，讓我激動得淚流滿面。我想凡是世間的好人最終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無論這好人過的是平凡的生活，或者是富貴的生活，只要生命是完整的、向上的、健康的，然而我未能預料到病魔正在伸向鱈的男朋友。

鱈領著他來省城治療的時候，已經被確認是脊髓瘤。我的心理防線一下子坍塌了，無論是如何最壞的結果，我也不曾想過這與死神走得那么近的病魔，竟然出現在我朋友的親人的身上，可是這居然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那天，我去醫院探視走到樓下的時候，鱈追上來送我。她顯得很傷心，盡管她在男朋友的身邊表現得異樣的堅強和從容。我能想到鱈即將面對的煎熬和打擊，也能想到因死神的介入而帶來的悲劇，更能想到生命的殘缺給鱈造成的一生的陰影。我說，你想哭就哭吧，一定不要憋在心里，既然上天要考驗你們的愛情，你就要學會選擇堅強，無論結局怎樣，我們都不可以向命運低頭。鱈哭的時候，傻傻地坐在我的旁邊，像是一個孩子，委屈的、煩惱的、痛苦的、憂郁的、悲傷的淚水，一股腦逾越感情的閘門，傾盆而下。

她說，家人已經催她回去了，既然是這種結局，她就應該早點選擇放棄，不然受傷害最大的還是自己。鱈沒有回去，她說，得了這種所謂的不治之癥，他的整個世界已經遭受滅頂之災，如果此時選擇離開，無異于落井下石，更何況他們曾經何其相愛！她一定堅守在男朋友的身邊，直到奇跡出現。

一次次的治療費用，始終在牽動著鱈的神經，然而只要生命存在，多少的投入都是值得的，鱈不想放棄，因為他們曾經約定廝守終生。

鱈顯然消瘦了，心理的打擊，飲食的減少，睡眠的殘缺，這一切的結合，讓她出現過早的衰老，然而這是她認定的，她覺得為愛付出多少都是應該的。

輾轉治療許多地方，他的病也未見好轉，后來回了老家，靠定期昂貴的針劑注射維持殘缺的生命。鱈幾乎每個周六都準時去探望。

鱈的男朋友真的著急了，他說，鱈，我們分手吧！以后請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眼前，因為你每付出一點愛，我的心就增添一分的痛。既然我們選擇了堅強和不離不棄，依然不能扭轉死神的眷戀，就當我們擦肩而過吧。

后來不知道鱈是如何勸慰，總之他們在病魔的不斷打擊下，依然領取了結婚證，且不說鱈如何說服自己的家人，單是說服自己的心就要走過一條荊棘叢生的路。

再后來，無論鱈如何努力奔跑在工作的崗位與病床之間，也未能挽回分手的結局。鱈的男朋友說，以后好好打理你的生活吧，感謝你過去的陪伴和攙扶。今生遇到你已經讓我幸福得歡呼雀躍了，只可惜我沒有給你幸福。

鱈走了，讓淚水填滿每個思念的夜晚。

是的，人世間最痛苦的是，無論兩個人如何相愛，卻因為生命的殘缺而分道揚鑣，只能深情地翹首以盼。

后記：

許多已經逝去、消失的、失蹤的生命，時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也時常飄入我的眼簾。每每此時，我總是想說一些安慰的、祈福的話語。在光明與黑暗之間，在天堂和地獄之間，在陰和陽之間，所有關于生命的東西都被阻隔開來，誰也無法逾越！而當我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探測生命的奧秘時，許多人卻正在走向生命的反面——死亡。這個帶著血腥、蒼白和恐懼的詞匯啊，在我們生命的路上越發顯得高大偉岸。可是，我們也會看到，在生命的另一端，無數神奇的細胞組合讓生命之路顯得無限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