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云崗石窟對話（外三章）

上海 語 傘

1

一木一浮生。

擠過人群的森林，光陰又被風吹掉了許多葉子。

我撿起枯黃的部分，匍匐在一座石窟面前，從中汲取生命宏大的氣魄。

蓮花在心中綻放，我翻醒一只蝴蝶神秘的眼角，流水跳過黑夜的玻璃，白藕推開淤泥。一切，像波紋移向幽深的遠處。

2

我本是一粒微塵，在萬佛面前無腿可立。

我應該削去身體尖銳的污垢，以光滑和純凈，貼近佛祖高貴的神壇。

風化，水蝕，地震，這些自然的野獸不斷繁殖暴虐的后代。石頭從歷史的掌心出發，訴說一千五百多年的榮辱興衰。時光的刀片，割下了無法撫平的殘酷和傷痕。

但佛主，依然拈花而笑，神情一面湖水。

3

我試著站起來，省略掉生活中的轉彎抹角，潛伏回一日三餐。

歡笑的瀑布奔跑在陽光下，很快，就跑得遠遠的了。

悲傷的河水，卻總是以逆時針方向，重復，倒流。

衣食虛無，住行空洞，我找到我的影子交談。舌頭挑起是非，我陷在一個詞語中不能自拔。

我問歸宿。岸。或者云頂。

只有螢火蟲，壓低嗓音勸我。

黑夜再黑，它總有撕不破的真理。

4

我望回去，石窟莊嚴的坐姿絢然鋪呈，佛，菩薩，弟子和護法諸天，安排高處的寂靜與我執手相握。

神圣紛至沓來，比愛情的腳步更快。

我踩死的花草開始復活，箜篌、排簫、篳篥和琵琶，在巖壁跳起樂譜的舞蹈。

一聲細節，站在久遠的歷史之外，摸著一群粗糙的老繭，把一個驚嘆的瞬間重新解讀。

我一路向前，洗去舊夢，一生的重量，慢慢落下去……

5

人群隱藏了萬家燈火。

石窟內的佛龕閃著茂密的眼睛，跪地叩拜的善男信女，倒出內心的糾纏和秘聞。

在云崗，他們能帶走什么？

看，窟頂花團錦簇，長袖飛天，我舍不得離開了，我在找我一生的著陸處。

石頭的心臟冒出蔥綠的葉子。

一葉一如來。

我何須走？又何須留？

懸空寺

北岳恒山以陽光代替呼吸，金龍峽虛懷若谷。

“瞧，我多出了一顆心。”

翠屏峰在一個王朝的背后反彈琵琶，一曲天籟之音從我的眼眶里冒出來。

天哪！我真的看到了一顆心。它懸于半崖峭壁，一邊推著時光的磨盤，一邊把我也高高掛起。

我抖動腳步，甩出凡塵的重負，在廊欄間收緊半生的恐懼，全身的熱血瞬息燃起火焰，我需要積存一生的堅強和溫度，此時正從危巖與梁柱間撲向我。

無邊無際的空，穿過思想的指縫。

八十多尊佛像填進來。

儒。釋。道。

懸空寺猶如靈魂的暗語，晃動著豐富的孤寂和美；它分明又鎖住了祖先的秘密，藏匿著無數智慧的玄機。

它是一顆心。它是誰的心？它一直掛在那兒，提醒我：

活著，就別怕黑夜獨行。

五臺山之夜

當黑夜的黑，染遍五臺山的身體，我的思維像中了劇毒的細胞，迅速蔓延。

清涼谷的露水，還在奔跑的路上。我把誦唱梵經此起彼伏的波瀾，再次請回耳際。

漸漸近了，又漸漸遠了。

有人吁出一聲長嘆：

人間的呼吸，就縹緲在菩提樹的枝頭？

靜步佛門蓮池，我卻止不住心潮輕微的暴亂。

大慈大悲的菩薩……

一輩子太短，困惑卻很長，仿若一個永遠也走不出的迷宮。

現實把人捏在手里，是一顆佛珠痛還是人痛？人被生存的煙霧熏得喘不過氣來，是香燭病了還是人病了？木魚替人喊出祈愿，而人的虔誠，卻沾滿庸俗和自私的脂粉。

我默念，跪拜，匍匐在地，吐出貪婪的長蛇。

鐘聲邁過深夜的寒意，我含羞而臥。

躺進五臺山的夢里，我是不是就可以放下一切？悠然地，觀一泓清水，盡管水中無魚。

問 情——在元好問墓前

“問世間情為何物？”

元好問問之前和問之后，都有云朵不斷從天上走下來，穿上紅衣，在寫滿心跳的臉上，翩然起舞。

舞到生死相許的又有多少呢？

更多的白云，把干裂的淚珠一口吞進喉嚨，跑回天空種凄婉的月亮。

我邁進野史亭，沿著一丘土冢兩旁的神道，把一只大雁的悲鳴夾進愛情的標本。我無法跪在汾河岸邊，將某種甜蜜從死亡中取出來。但我能看到耀眼的光影，在墓頭樹葉的縫隙間，教我畫出沸騰的太陽。

千秋萬古，歷史已抱著枯萎過的萬物長眠不醒。

如今，誰會守著一棵樹求證生死相許的愛情？

于是，一個上午就在我腦海里來回恍惚。我不敢大聲問。我怕我一開口，一株憂郁的植物就覆蓋了我下半生的萬里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