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解勛

莫如志先生是河湟地區頗負盛名的農民書法家。我同他只見過一面,晤面大約持續了一個下午。但莫如志先生在我的心中一直留存著很深的記憶,這種歲月的流逝與時空的變幻不能輕易抹去的記憶,一直交織在我的真實感和夢幻感之間。每每想起同他晤面的一幕幕情景,看到他為我書寫的兩件書法作品,我便會思緒聯翩,感受頗多,崇敬之情在心頭交集,而他那種知足常樂的人生態度更加值得敬佩。
之前,我就聽說過莫如志先生的名字,也見過他的書法作品,知道他居住在湟中縣西堡鄉堡子村。后來,我去了莫如志先生所在的縣任職。這對于我來講,有了有緣相會的充分理由造訪他了。那是1994年秋天,剛剛經歷過一場山洪的湟水河還顯得混濁,河兩岸的田埂和樹干上有許多被洪水沖過后遺留的青草、樹枝等雜物,但這并不影響這里初秋盈盈的美景。莫如志先生所居住的堡子村掩隱在綠樹濃陰之中,從遠處看,覺得像一幅淡淡的水粉畫,透出幾分朦朧、神秘和素雅,村里人的房前屋后,那柳樹、那榆樹,稀稀疏疏,在秋風中搖曳,一些金燦燦的秋景點綴其間,充滿了詩情畫意。我們七彎八拐,終于到了莫如志先生的家門口。他的家門同左鄰右舍一樣普通,只有貼在大門的大紅對聯與眾不同,是出自莫如志先生之手,我判斷這是莫如志先生的家無疑了。
走進院落,西北兩面平房低矮陳舊,鐵锨、板镢、糞架、背斗,各種農具各處擺放,顯得有點擁擠,有點雜亂。緊挨大門的一間房是莫如志先生用來作書畫的,一張書案很大,后面的書柜里東倒西歪地擺放一些或時政類或書畫工具類的書,大多空間放著已寫好的書畫作品,也許是為兌現托請或討要字畫的人準備的吧!莫如志先生就坐在書案和書柜之間的椅子上。我們的相識是從“你老人家好”這樣一句問候開始的。一來而去不到三五分鐘,我們很談得來,彼此很投緣,有點心相印、情相融,恨識相晚的感覺。莫如志先生中等個子,魁梧身材,眉宇間暗含堅毅,言談中表現平和,笑容可掬不失長者威嚴,慈眉善目常帶學者深刻,通身儒雅質樸之風,見其人就如同見了“泰山金剛體”,真是字如其人呵!大凡像我這樣近距離接觸他的人,相信都會有這樣的印象。那年,莫如志先生年屆八十五歲,但才思敏捷,步履矯健,起坐行走不費力,不顯老態。
莫如志先生很健談,朗朗言辭,述說他學習書法的歷程。他自年輕時,涉足研習隸、楷、草書,后主攻“泰山金剛體”。經過幾十年如一日的勤學苦練,“功夫不負有心人”,“泰山金剛體”成為他凝練書法藝術多方面成就于一爐的代表作。他用自身厚重的文化底蘊和堅實的書法功底,最終將終身崇求的“泰山金剛體”,以渾厚華滋的筆墨風格獨行于青海乃至西北地區,成為值得稱頌的青海近代書壇最有影響力的書法家之一。
書法界人士曾撰文作過這樣的評價:莫如志先生的“泰山金剛體”,以隸書為基礎,參以楷書,并吸取了篆書內含的筆意,表現出“似隸非隸”,“外圓內方”的特點,整體書作穩健凝重,濃墨扁方,密而不緊,寬舒宏大,真正體現出氣宇非凡。我雖不能對莫如志先生這樣的書法大家的作品妄加評論,卻也心生共鳴,贊同這個評價。作為一名書法愛好者,我也有諸多感受,覺得莫如志先生的“泰山金剛體”神韻獨具,雄渾勁健,清剛渾厚,形神兼備,使每個字筆斷意連,渾然一體,形成了剛柔并濟、氣勢磅礴的風格,給人以既暢又含,既峻又拙,本出無意、卻精彩異常的美感。
那次晤面時,莫如志先生給我講了這樣一件事:上世紀80年代初,他曾以政協參觀團成員身份有過一次終身向往、夢想成真的旅行,他隨團第一次前往山東登臨泰山。在經石峪親眼目睹了他數十多年臨摹的北齊石刻《金剛經》,他面對終身追尋并苦苦研習的刻經石坪,心潮澎湃,思緒萬千,面對古代那些經典之作,感覺是在與古賢交流,與經典對話,也才真正體會到經石峪金剛經石坪書法的天機所在、博大精深和超凡意境。他身臨其境,心靈和意志受到極大震撼。談到這件事,他神采飛揚,手舞足蹈,由衷地陶醉,表現出一種激越的沖動。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我們說了許許多多。話題廣泛且所見略同,從城市到農村,從讀書到寫字,從官員到村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題。時間不早了,當我起身告別時,莫如志先生說:“稍等一會兒,縣里的事情很多,工作很忙,你來我這里一趟不容易,我總不能讓你空手而去……”這時,他站在書案前鋪排筆墨,碼平宣紙,用“泰山金剛體”書寫了兩副字。莫老舉止之大方,出手之闊綽,讓我有些不自在,同時感受到他身上濃烈的文人性情。我接觸書法家、畫家的機會較多,但從來不向人家要作品的。尤其是近些年,這些東西日漸珍貴,要作品跟要錢一樣,君子更不能張口了。今天是個例外,我們都是性情中人,盛情難卻,便欣然接受了如此厚重的饋贈。
但所不幸的是,我們晤面后的第二年,莫如志先生染疾而終,與世長辭了。
歲月悠悠,時光如梭,每當憶起那次同莫如志先生的晤面,我總會感動一番。莫如志先生那爽朗的笑聲和親切的話語就回響在耳畔。濃眉大眼,絡腮長髯,寬厚淡泊,坦蕩開朗的身影時時出現在我眼前。盡管年輕才氣時身處民生凋敝、政局多變的年代,后又天妒奇才而厄于壯年,未能盡其所長,錯過了施展和實現自己才能與抱負的機會,但從他留給我們的書法遺產中所透露出的大家風范足以讓后人景仰。他同他的“泰山金剛體”一樣,其性情、氣度完全得益于與生俱來的秉賦,大有嚴正不可侵犯之態。他總以一副不茍言笑、不事聲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大家風范面對生活,“知足常樂”、“能忍自安”、“事在人為”是他生活的座右銘。這些對于我們后生來講,應當受用終身。
同莫如志先生晤面,對我來說是沐浴了一次華夏文明的滋潤,經歷了一次精神的洗禮。他的書法藝術是他一生為人、為學的一種折射。他的書法的境界,就是他本人境界的展現,他的修為能給我們帶來深刻的省思。莫如志先生大號牧牛翁,他的書藝生涯用王九海先生的話說:“他是藝術的牧牛翁,他是牧牛的藝術家”。當我們緬懷莫如志先生時,對他留給我們的書法墨跡自當更加珍惜,而他的傳奇人生和特立獨行的品性更應為后人所銘記和傳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