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見性 落盡鉛華
——讀王玉梅詩集《女人·那一片海》

唐紹忠

一個細雨綿綿的日子，王玉梅給了我她的詩集《女人·那一片海》。當時隨手翻了一頁，讀了一下，燙著了我。只記得是寫漁村的女人說喝酒的事，詩不長，短句中蒸騰著熱烘烘的酒香和小屋里紅火的氣息，我一驚，不敢再往下讀。決心，當心情平靜，單純時，好好讀讀這本詩集，并由衷地想寫下自己的讀詩感受。一日我靜下心來，從頭到腳讀了這本詩集，直覺及感悟如下：

成熟又痛快淋漓，平實又深不見底。不僅沒有小女人的做作，假裝天真和故作風雅，故作高不可攀，更沒有自言開放，實為淺薄的販賣低俗和搔首弄姿。讀來一派大氣，在蕩氣回腸間又讓人領略了一絲酸楚無奈和含淚的溫馨。一個懂男人的女人，必定是個深沉的詩人，且肯定有丈夫氣。

當今，女人鉛華太多，講美容，崇妖冶，美則美矣，但，不可愛。過分包裝和裝飾的女人，可供把玩，可供消遣，可供刺激，乃至可供肉欲，但不可能成為知己，此乃人與物之別也。女人異化，異化為尤物，乃女人之悲哀，女人之歷史性的大痛也。今人多不知，趨之若鶩，競相仿效，女人之悲，詩之悲也。

人類自古能有幾分真？人類文明的過程，就是真被異化的過程，心性被包裝，被格式化的過程。于是大偽橫行。

人們的眼睛，看慣了虛偽，也異化了。再不孩童，失去了天目。再不赤子，都變得老成。于是也就再不會理解明心見性。

為我的心靈放假，就是為人生的水墨丹青留白。無用乃為大用，虛中藏著大有。

人們的心性不同，生存選擇不同，你可以不喜歡，但就造物厚德之道而言，你也應該寬容，一任相忘于江湖吧。就文學評論而言，選擇的本身不僅是一種審美也顯示了一種取舍性的判斷。詩之讀，也有取舍，就我所讀所愛，寫下心得。

我喜歡王玉梅的詩，它明心見性，落盡鉛華。

女人如海，如海般博大。寬容和深邃，懷遠納萬，這是我讀王玉梅的詩感受到的。孔子說“女人難養”，那是說小女人。人加上一個小字，豈止小女人，小男人則更甚之，豈止難養，乃至作嘔。

一個渤海邊長大的女子，雖已身為文化人，但那條生命的根還牢牢扎在漁村內，像鐵錨深深地抓著海底一樣，凡涉及漁村與海的一切話題，都是那么本色情深。你就是鹽堿灘上的野蒿，“獨樹一幟的俊朗/讓公園的花花綠綠/黯然失色”。“你汪洋恣肆地挑釁美麗/伸展魅力”，“搖曳出熱烈而又野性的風光”。這就是你為你的詩和你的人做出的最精當的形象表述。讀你的詩集，一首《野蒿》可以概括你的自豪和自賞，面對嚴酷與艱辛，你的自我生命禮贊是如此地“無須侍弄”而光采照人，風光奪人，又熾烈燙人。

《海灘情韻》無處不一往情深，你把從兒時就滋養起的對漁村、對漁村人、對海、對海養的人的感情，全部回報給海與灘，故此，處處濃濃的鄉情和親情。你詩情的明心見性，不著鉛華一如海邊酒店一般的坦誠和率真，讀之讓心不存備戒，輕松自在。你是海風吹拂下長大的，你對海的理解是一種生命相通的血肉關系，絕非觀光客，看海的一驚一乍。你的生命起步于“遠處漁村傳出的一聲嬰啼”，至今氣候已具，成為“海的世界里炸響生命的歌唱”。

你把漁村和海，把漁家和漁村人散點多角度地展示給這個世界之外的人，讀了讓我們熱愛你的家鄉和親人，被他們生命的經歷所感動。

“進門脫 鞋上炕/笑聲后邊就是酒”（《到漁家做客》）。現在到城里的誰家作客還有這等爽直和熱烈，真摯而坦誠。

《老漁夫》那條顛簸之船，那雙大腳，那只“掰開的腳掌”，一個“掰”字，把那只五趾分開的漁夫的腳活靈活現在我眼前，醬色斑駁，像鐵釘一樣抓扣著船板，在我眼前揮之不去。皮膚由紅變黑，由黑變亮。“海的兒子/讓海打扮又打扮海/老漁夫船頭撒網/一幅撼魂的風景畫”。此詩把漁村之魂，大海之魂的老漁夫展現得如此傳神，如此樸質又神奇。多美的詩啊，風骨豐厚，丈夫氣十足，而出自一個女詩人。

《老船》寫歲月，寫人的滄桑：“老了/卻不肯上岸/傷痕累累的你/守著海灘/看兒女遠航”。慷慨悲涼，浸透骨髓。

《四嫂》我喜歡。“一盤飛鴿/一只桿兒秤”中的“一盤”、“桿兒秤”，這種地道的本土稱謂，寫進詩中，生活氣息撲面。詩的結尾講賣了魚蝦之后，“去聽兒子的電話/千里之外的大學校園/有她的一份牽掛”。這種寫生活寫人，寫社會變遷的詩，沒有一句議論和說教，看似田園山野，實關朝廷世象，這是中國詩歌現實主義傳統中最優秀的手段，這種寫法新新人類不屑，但他們丟掉的恰恰是中國詩歌的精華，拾來的是裝神弄鬼。《四嫂》把一個善良漁家的艱辛與幸福，奮斗與希望展現得淋漓盡致而筆墨寥寥，恰似中國的水墨寫意，點到為止，傳神虛遠。這種從生活中挖掘，提煉，發現，選擇的詩是最難寫的，是在用生活動人，不是靠議論聳人。

特定的鄉間語言是地道的詩的語言。“光腚”，“飛镲”之類是也。讀《洗澡的娃娃們》、《飛镲》等詩，你熟悉這里的一切，喜愛這里的一切，為之鐘情陶醉。在《從漁村走出的歌手》一詩中，你盯住了那雙“圓口布鞋”，一下子把一個漁民的樸實，把舞臺與生活連在了一起。這雙鞋，就是來自生活的珍珠，好的詩的語言，必定是來自深層的生活的語言，只有對純樸生活的堅守和依戀，才會發現這些語言，并讓它們登上詩的大雅之堂。你在寫這些詩句之時，根本沒想到什么詩藝及手法，皆率意而為。信手拈來，有如天籟，讓一切技巧與雕琢望洋興嘆，相形見絀。

《捻船》充滿歷史感以及以歷史為背景的現實審視。“老漁人的手/修整船的時候/像撫摸孩子的頭/眼睛里疼愛的淚花/灑下無言的慶功酒”。一種母親的心腸洋溢其間，灘涂女性的細膩也帶著咸苦的海風。船是有生命的，它的命連著漁家的命，你以母性的胸懷把老漁人與船一起撫慰關懷。

《愛海的女孩兒》，把你自兒時至今的體悟，寥寥幾筆寫盡、寫透。整齊的排比，段落的隔句對偶，彰顯中國優秀駢文的傳統，并將對偶現代化。你的駕馭語言的功力，亦可謂了得。

你也寫了一只漁村的一個特殊成員，狗——阿花。但，那絕非城市的寵物，那是漁家的一個成員。此狗，很像峻青《老水牛爺爺》一文中名叫“酒鬼”的那狗，讀之讓人泣下。由狗又想到當今許多不如狗的人，你哀嘆之，審問之。

《解讀女人》一輯，最獨特。王玉梅之詩，以此輯區別于其他詩人，我以為此屬安身立命之作。任何詩人，必須有屬于自己的詩，人以詩名，詩以人立。杜甫之名乃《三吏》、《三別》、《五百字》諸篇，李白之名乃《將進酒》、《蜀道難》、《夢游天姥吟留別》諸篇，白居易之名乃《新樂府》、《秦中吟》、《長恨歌》、《琵琶行》諸篇。其理一也。

《愛流淚的女人》、《愛笑的女人》、《女人的悲劇》、《女人的秘密》，詩人以自身的體驗，說自己說內心，真敢把真情往外端，一個“真”字，燙死你，誰來讀，都這樣。這些詩，每詩每句都如此，不是在寫詩，霍然一句心里話，拿出來就價值連城，千金不換，都是雋永耐讀的好詩。與之相比，許多人，碼字組詞，斟音酌韻都屬下流。如《愛流淚的女人》開頭句“悲和喜/總是默默地相伴/想筑起一道閘/顯示剛強/真難”。斷句自然流暢，感情逼真深邃，是整個做女人體驗一輩子的心得。《女人看酒》“無奈的女人/恨酗酒的男人/摔得碎酒瓶/摔不碎戀家的心”。“聰明的女人/給男人備酒/滋潤著男人/別異想天開”。“有味道的女人欣賞酒后的男人/想保存那份/真實”全詩一個懂男人的女人說出了對生活，對人深刻的體驗，這種體驗的準確和精致使一首首詩能概括古往今來林林總總的蕩氣回腸的故事。讀之，我們被打開了天目，洞觀了世事滄桑以及男人女人的悲悲喜喜。

詩人把有關女人的詩題逐一列來，個個說透。《女人的悲劇》全詩僅十句，只有看遍女人，看遍女人之不幸，方可在十句中說盡女人的悲劇，都是點到而已，不凡細述，這就是詩的力量和好處，不細說，又似都說盡，不實說，又似都在說，人人讀之有會意之處，處處讀之有心頭一熱的共鳴。這就叫“會虛”，虛得妥當。初唐大詩人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詩就如此。“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看似無確指，什么都沒說，卻恰是處處在說，人人在會意。十句的最后兩句“都是因為愛與不愛/女人才嘗盡了酸甜苦辣”。真有“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功夫，說得多透徹。

作為一個女性詩人，她的柔情纖細在這一輯中也盡展無遺。如《珍藏》中體現的心靈的獨享，“不渴望交流/是因為珍惜/咀嚼/慢慢地/無糖也甜”。柔情纖細中透著一種莊重和深刻。人生許多東西，一旦不珍藏，不獨享了，那就是不珍惜了，乃至褻瀆了，可是當今，許多人不懂，到處張揚推銷本該珍藏的東西。實際上，這些人的靈魂也由此曝光了。

這一輯中，詩人的詩多是一個特定場景，一個動作，一個細節，這些來自生活的深處的詩情，詩人以敏感的神經體悟到并及時捕捉住，這樣的詩都給人以感同身受，心靈相碰的快感。這種好詩比比皆是。

《你想撥打》“只用一個手指/便解決了思念/為何那幾個數字/如此沉重/輕輕一按/便是擁抱般的快感……”寫戀人利用手機的感覺，傳神之至，沒有經歷，斷難寫成。《想你》“想你/心的翅膀帶走了所有的世界/只有你/生存在眼前”這種想人的狀態貼切逼真，都是體悟之語。

《沒有故事的夜晚》這種看來不會有詩的狀態，詩人恰恰從中寫出了一份難以言說的微妙。“無故事的夜晚/是一個別人無法破譯的故事/他懂/她也懂”。以一種玄妙但最近情的表現，這是一種極致的詩意。讀此，我喟然嘆服。

《輕輕的，留下一個擁抱》“臂的神力/無論碩大與姣小/兩顆心畢竟貼過/觸電/才加速心跳”。多么細膩多么入情入理，女性的柔美纖細自是特立之處。

《今夜，愛之歌》是一組值得一說的組詩。詩，寫夜里，女性的頭發，眼睛，耳朵，臉頰，唇，舌，乳，手，腰，臀，腿，腳等部位與異性接觸的感覺。臺灣女詩人，評論家鐘玲，她有許多寫性愛體驗的詩，寫得大膽，真實地寫了情欲。用隱語寫器官的接觸，這些探索，對于新詩來講是新鮮的。其實在中國白話小說中有大量描寫性的古體詩詞。改革開放以來，新詩中有一些人突破這一禁區，展現了一種大膽，也贏得了一些掌聲，其實細想來，都不是什么新鮮玩意。中國古人寫詩講溫柔敦厚，即不言盡，不言透，不過分裸露。在當今，有人大寫下半身，又是應做別論。面對女性題材，寫不寫女人的身體的性愛感受，你面臨一個嚴肅的抉擇，和如何寫的考驗。你沒有放棄，不愿留有遺憾，你鼓起勇氣，并妥善駕馭，本著溫柔敦厚的祖訓，保持了含蓄的姿態，讀了一遍，覺得“船還是穩的，沒有翻”。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借鑒民歌中的愛情詩手法，把那一份樸實浪漫化用到自己筆下，詩會增其雋永之氣，而少了感官之累，是否會更好。

《沉思筆記》一輯是你對社會深層思考，特別是你對弱勢群體的關心，讓我從中讀到了你的“仁人之心”，你的善良。你寫《撿煤核者》，寫《搖輪椅的姑娘》、《癌癥病人》、《打工，未成年》、《下崗的日子》、《等工的人》。“甩掉浮躁戰勝虛榮/等工的人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勞動”你骨子里的樸實，不用裝點就透出光芒和溫暖。

《光明》是極具概括力的一首短詩。如實地寫了幾代人對新生活的感動。你的選擇精當，看出篩選生活的功力。你是一個寫生活的詩人。從生活中選取材料是詩人的基本素養。你不用議論，讓生活與形象說話“在奶奶眼里/光明是墻邊細細的燈繩/拽出一個神話故事/擠碎了家傳的那盞油燈”。“在媽媽眼里/光明是小小的電鈕/飛轉的車床/旋轉出姐妹們的快樂人生”。“在我的眼里/光明是家鄉騰飛的翅膀/每一天的清晨/都添一道亮麗的風景”。“在女兒眼里/光明是整個世界/電子時代/讓追趕的腳步匆匆”。幾代女性，百年生活，世紀跨越，人類文明的進程，十六行短句，概括無遺。這首詩，可做詩寫作的教材。

組詩《解讀新詞》命題新穎，內容豐富，表現深刻。這里集中體現了你對現實生活的沉思，利用語詞學里新詞匯出現的現象，來詩意地審視社會冷暖與善惡美丑。這里精彩不斷，選材很巧，很新穎，詩的選材本身有時就是詩取勝的先決條件。你占了先機。如《倒爺》“站不穩的爺/當孫子起家/偷占了爺的名分/注定要最先倒下”。貼切生動。《放心肉》“不讓人放心的不僅是肉/是被污染的那顆不再顫抖的心/標榜上多么美麗的詞匯/放心肉也不一定讓人放心”。犀利、警策。

《打假》、《關系戶》、《三陪女》、《親子鑒定》，《婚外戀》……讀之，使我想到唐代現實主義大詩人白居易的《新樂府》和《秦中吟》，“為歌生民病”一種社會責任感如此強烈的詩人，才是詩人，才是士人。而不是偽貴族和玩票的文人墨客。詩應干預生活，既獨善又兼濟，這是中國詩歌最優秀的現實傳統。“君子言亂，小人言治”，“君子憂國，小人阿諛”，一種批判的胸懷是真正的愛國情懷。文者有言權，就應有社會責任感，你做到了，盡心了。隨著新詞匯的出現，喜憂俱來，沙石俱下，有社會責任心的人豈能枉作不知，依然唱太平歌詞！打假，越打越升級，反腐，越反越升級，魔道相長，歷史永遠如此，所以人類的文明與黑暗的較量永無休止。詩人，應永站在高舉社會良心旗幟的崗位上，寫詩，說話。讀了你的沉思，喚醒著我的思考。讀你的詩，讓我對你了解而油然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