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

●劉浩喆

一

古廟依青障，遠寺響暮鐘?；ㄩ_花謝，煙花春復秋。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故鄉已是秋季。風輕云淡，一如疇昔。

昨夜的霜漸漸融去，露出鄉土渾厚的色彩來。這條路曾行過千回，輾轉之后終于發現它的真相，卻已是徒然?？v然石板苔青依舊，草深花盈，卻無一只自顧絢美的蝶，永遠停在它的身旁。

于是，我與小樓說，我回來了，我叫游子。

因為姓名已經溺江，無從追憶。我只記得我最后一次踏過兒時奔跑嬉戲的小路時，母親遞來沉甸甸的行囊，倚著籬墻，望著那茫茫江際的孤單隨一段晶瑩的時光漸行漸遠。她不知彼岸是何方，正如對自己一如江瀾的渺茫余生一無所知。她無奈留不住孩子從愛中掙脫的天涯夢想，她無奈只能躺在閣樓里嘆惋年華偷走她足以用來陪伴孩子的青春，她無奈得只能淚流滿面。

而我把行囊掛在劍上，忘記那里面裝滿了牽掛。

水鄉棚舍，原來江南江北的飄蕩終不及攙起母親的手，在那芬芳小樓里梳理她猝不及防的銀絲，似場瀟湘的雨，緩緩指袖，拍簾扣窗，只作安恬。

刀光劍影，原來楚地巴山的江湖風雨終歸是一個比及家鄉素云都甚為淺薄的虛妄。所謂“天下第一”的浮名不過是“高處不勝寒”的一無所有與不堪回首的卑微往事；終不及聆聽母親訴說人生故事，經驗古訓。陪在母親身邊，不至于此城變做母親的愁城。

故鄉的天空依舊湛藍。請蓋好母親的被，讓她從此安詳。

二

征帆經年去，只余花滿樓。星斗百轉，聚散空悠悠。滄桑何處溯黃泉。游子自悔恨，人去樓空。

母親因寂寞栽下滿園花，為牽掛澆灌姹紫嫣紅。這滿是的生靈，令母親回嗔作喜，望著遠方多少有些慰藉。而我此刻望著踏過野花的馬蹄，去往爭名奪利的爾虞我詐之地。

花滿樓，我曾拿起這把劍，割去母親余生安貧樂道子孫滿堂的幸福；我曾拿起這把劍，劃傷母親久久放不下的心；我曾拿起這把劍，切斷所有的音訊，搶走母親今生的怙恃。母親，孩兒把它丟進了江里，那條沒有彼岸的江里，從此沉淀。

花滿樓，母親該是多么的寂寞，多么的牽掛。讓這花開滿樓，繞穿翹首。仿佛浮現眼前一個蹣跚老人，撫著花兒，朝云暮雨中默默祈福。她只祈盼此刻追逐夢想的孩子能平平安安，于她便已是天大的福祉。恰似春去秋來，花海歲歲枯榮間倉皇唏噓，一身風燭殘年的牽掛，散落成一地思念。

花滿樓，歲月封塵積成沃土，予游子的牽掛作了給養，滿樓花朵爭奇斗艷，只為爭第一個迎到歸來的彼岸。

靜靜地坐在小樓里，只聽聞故鄉的傾訴。多少年一味地追逐，將夢在回憶中擱淺。吹一曲寒笛，追溯不遠處的鄉音。望見后山的楓林殷紅如霞，忽地將兒時的天空依稀記起。母親摘下掛在枝椏的紙鳶，背起我走向裊裊炊煙；伏在母親背上，抬頭看金色的夕陽，幻想它亦正奔向母親的懷抱，歸入夢鄉。

路邊的野花如那滿樓花朵一樣生長，凋謝的花瓣躺在桌上，告訴我這小樓的布置從未有 過變化。一花一物都掛著我的影子，母親從未 想過驚動，我亦不敢再驚動。

花滿樓，我轉身離開。

花滿樓，安靜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