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流的多個側面（七首）

俞昌雄

簡單

向日葵一輩子只做一件事

它們齊心協力，要從我們當中

找出那位擁有光亮，與此同時也擁有坡度的人

我以為這是一件十分復雜的事

可我的隨從，他們卻覺得無比簡單

只要把向日葵種在山岡上

或者，把我丟進黑夜里

一條河流的多個側面

我的鄰居，每天夜里都會夢見

同一條河流。它從山腳下

往山坡上流淌，偶爾會停下來，停在

某一個高度，有時爬上枝丫

以誰也看不見的形狀

說話，先是代替長翅膀的鳥兒

而后搬來云朵，在那兒刻字

我問我鄰居它究竟都寫了些什么

那個大眼睛的男人愣了愣

說“哦，是這樣的，它畫了兩條線

我感覺像一條路，十六歲那年

開始，我就一直走著

至今已不惑，我仍舊沒搞清楚

自己在遠方還是在近處”

白雪

在我看來，雪是為陌生人而準備的

它不需要高度，但一定要白

白如那晃眼的光，也許有多層

但每一層，都要掛在滾燙的心尖上

陌生人來回走動，往高樓

抑或藏于陋室，他們可以聽到雪的聲音

從血液，到膚表，到漂浮的塵世

雪有足夠大的空間，容納自己的瑕疵

在我看來，它們哪也不應該去

只守著最最溫暖的地方，一次次

讓自己活過來，活于不同的軀殼當中

這樣的雪才像雪，這樣的雪

才能讓陌生人看見屬于自己的色彩

哪怕全世界僅有一次，哪怕它終將融化

無用

一本書中，會有不少漢字是無用的

它們被驅趕、被遮蔽

而正在閱讀的那個人隨手

撕下一頁，那兒就會留下深淵

人的一生就是那樣的一本書

時間和地址不斷重疊

當中總會有一些清晨或黑夜是多余的

它們把軀殼掛得高高的

每個人都能看見，每個人卻又

認不出來：有的說這副軀殼已經死了

有的悄悄上前摸了一把

這才大聲地喊：天啊！這副軀殼

為何非要等到這個時候才剛剛醒來

給黃禮孩的一首詩

比起鮮花或果實，這個男人

更接近于一場盛宴。他用孤獨擺盤

而后從身體里擰出一大把香油

分給那些饑餓的人，我也是

我是他們當中的某一位

坐在南方，抓著天使的衣襟

要他分辨城廓背后是否真有浮云

要他帶上火燭，春日里僅存的

那一抹微光，前來喊我

這個男人，他在路上不曾停歇

他的背影像一幕雨簾

我在葡萄枝的葉脈上可以摸到他的

氣息，我在河流的反光中可以

聽到他的心跳；如果可能

我愿意把全世界的詩行都交到

他的手上，讓他逐一朗讀

有如孤獨者抱緊孤獨者

從體內發出聲音，不曾閉眼

但世界早已一片敞亮

這個男人，他因此而一個勁兒笑著

他不說太多的話，只在某個

瞬間，站在更遠的南方翻開一本書

而天使就在那一時刻抖落塵埃

我聽見另一個聲音說：

“來吧，兄弟，這是你的福分

大雨將在林子中迷路，你要帶上

器皿，帶上生命當中的利箭

把光明捧回，把黑暗射穿”

傍晚的白玉蘭樹

小區里有大幾十棵白玉蘭樹

你們未曾見過，它們把寧靜遷往花蕊時的

樣子，尤其是傍晚，在

黑暗將襲時，每一棵樹都輕了下來

但花香卻是重的，你們伸手去摘

每一朵花都被賦予心跳

在天空與大地間，在光明與黑暗間

我不能聽由你們隨意喊叫

左邊這棵是死的，右邊那棵還是死的

它們隨花香出走，到無限處才轉過身來

看一個少年爬上樓梯

看一個少年爬上樓梯

在夏日傍晚，野外空無一物

廢舊的塔樓上傳來蜘蛛的歌唱

我織網，我織網

曾經的你，如今已在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