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約

牛憲華

天使之約

牛憲華

那是一個盛夏的黃昏，晚霞似火。

我剛吃過晚飯，想出去散散步，也順便撈點魚食，便拎起網撈，揣上幾個塑料袋，來到鎮郊南壕的小河邊。說是河，其實不過是個不太流動的污水溝罷了，里面生存著一些紅線魚、蚤類、搖蚊類的小蟲，是熱帶魚最喜歡的美味。

來到壕邊，但見壕的這一側是許多青磚碧瓦的平房，居住的多是以種田或種菜為主的農民。傍晚時分，古樸的民房上升起縷縷炊煙。三三兩兩的老人或站或坐在自家門口，如閑云野鶴般向遠處張望著。另一邊是綠油油的大棚蔬菜和深耕易耨的稻田，水映霞光，蛙聲如潮。壕的兩側稀疏地長著高低不等的綠柳，柳浪聞鶯，煙鎖長堤。呵，好一幅夏日田園晚景圖!我有些詫異：城內城外，咫尺之遙，卻一個是車馬喧闐、行商坐賈的繁華世界，一個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世外桃源。正所謂“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叔叔，你要撈魚食嗎?”我剛要下壕，去河邊撈魚食，忽聽身后一個稚嫩的女童音。

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稚嫩的臉蛋白里透紅，頭上扎著兩只羊角辮，辮上各扎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她身穿一件長不過膝的背帶式粉紅色連衣裙，像一只美麗的蝴蝶，又像一個小天使，正忽閃著一雙大眼睛望著我。

“是啊!你是誰家的小天使啊？”我歡喜得不得了。

“我是老李家的，我叫恬恬，那個是我家。”她指了指身后的一座平房。然后說道：“叔叔，我幫你撈魚食吧!我們這兒經常有撈魚食的，我常幫他們撈。”

“好啊，”看到她那爽快又可愛的樣子，我沒有一點兒拒絕的意思。

于是，我拿網撈，她拿塑料袋裝。她還不停地指手畫腳，跑前跑后，像一只蝴蝶在我的身前身后飛舞著。不一會兒，就撈滿了兩塑料袋。再看看小姑娘的臉蛋也弄上了泥點，更像一只花蝴蝶，顯得越發的可愛了。

我拿出手帕給她擦去臉上的泥點，花蝴蝶又變成了美麗的小天使。我蹲下身來，摸著小姑娘稚嫩的臉蛋說：

“小天使，你在哪個幼兒園上學啊？”

“我還沒上幼兒園。”她忽閃著兩只大眼睛直直地盯著我.

我有些詫異。小姑娘似乎看出我的想法，還沒等我問她就又說道：“我爸爸媽媽在外地打工，我和我奶奶在家。”

哦!我腦子里忽然閃現一個近年來出現的一個新詞——“留守兒童”。看來站在我面前的就是一個典型的留守兒童了。我問小姑娘：

“你想上學嗎？”

她點了點頭。

“來，叔叔教你識字。”我隨手撿來一個小木棍兒，用手抹平一塊沙泥，然后把著小姑娘的手，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下“上學”兩個字，又大聲地教她讀幾遍。小姑娘非常興奮，認認真真地跟我讀著。

臨別時，我拉著小姑娘的手說：“小天使，謝謝你幫我撈魚食啊!”

她沒有說“不客氣”之類的禮貌用語，只是忽閃著兩只大眼睛望著我說：“你明天還來嗎？”

“還來，明天還來。我還要教你識字呢!”我不假思索地說，并沒有改掉好為人師的老毛病。

“那我在這兒等你!”小姑娘雀躍著。

“好啊!我們不見不散!”我用了大人們約會時的程式化用語。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家。

然而，第二天我沒有去，第三天我也沒去。一晃20多天過去了。一天，我和另外兩個同志搞一個社會調查又來到了這里。當我快到上次撈魚食的地方時，遠遠地看見一個小姑娘蝴蝶一般地在壕邊的蘺叢里“飛來飛去”。走到近前，我看到一個非常熟悉的天真可愛的面孔。我想了想，這不是幫我撈魚食的那個小天使嗎？我走上前去抱起她，在她臉上親了親，說：

“小天使，你還認識我嗎？”

“認識。”

“我是誰啊？”

“你是那個撈魚食的叔叔。”她的聲音里似乎有點怯怯的感覺。

我自然很高興，但又仿佛感到她不像第一次見到我時那樣自然親切和興高采烈——似乎變得生疏與矜持。我想，或許是很久沒有見面的緣故吧。我使出成人對孩子的慣用伎倆，順手從兜里掏出幾個泡泡糖給她，意在拉近與她的距離。過了一會兒，我們又找回了上次見面時的感覺。

“叔叔，上次你說第二天還來撈魚食，你怎么沒來啊？我等了你好半天呢，那幾天我一直在等你呢!”她的眼睛像一汪泉水，清澈見底，不容人有半點懷疑。她停了停，又說：“我還等你教我寫字呢!”說完，她拉過我的手，用她那細嫩小手的食指在我的手心上“寫”起來。盡管她的指法很幼稚，但我分明感到她寫的是“上學”兩個字。

噢!我想起來了，什么都想起來了。我想起了我和小姑娘曾經有過的約定，想起了我的那個不經意的承諾，但我沒想到的是小姑娘竟把這一切都當了真，而我卻忘得一干二凈了。我感到慚愧，從內心里開始自責。于是我說道：“小天使，叔叔工作忙，那幾天沒來上，請你原諒啊!這幾天我會經常來的，我還要教你識字呢!”我知道我的解釋有多么的蒼白無力，我的承諾有多么的無足輕重，但面對小姑娘天使般的笑臉，我又能說些什么呢？

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不一會兒，她慢慢地從我身上滑下，后退幾步，沖我嫣然一笑，又揮揮手，便轉身消逝在蒿叢中。

在回來的路上，對自己的爽約我追問自己：真的是工作忙嗎？是真的忘了嗎？是因為她是孩子而自己是大人嗎？——我不想再追問下去了，我也不能再追問下去了，因為我知道，再往下就到了我心靈土壤最本質的一層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里，我接連幾次去那里撈魚食。其實，撈魚食已不再是主要目的，從內心講，我更想見到那個天使般的小姑娘。然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我問了鄰居如野鶴般的老人，老人說，李家已經搬走了，去孩子的爸爸媽媽那里了。

傍晚，落日的余暉還在暖暖地照著，稻田里的秧苗和壕上的綠柳隨著晚風快樂地輕舞著，那些蛙兒還在不知疲倦地聒噪著——這個夏天依舊是美麗的。

但也就是從那個夏天起，我決定不再去那里撈魚食了，我也不再撈魚食了。我也說不清為什么。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