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生命

李天斌

在鄉(xiāng)村，生命與草木息息相關(guān)。

房頂用茅草蓋，柱頭和椽子用樹木做，家具用木料制，吃的是草木長出來的糧食，燒的是草木，草木成灰后，還用作肥料；生病了，百草都是藥：消炎、理氣、通經(jīng)絡(luò)，草木化成水，溫養(yǎng)五臟六腑……草木儼然鄉(xiāng)村的經(jīng)緯，覆蓋空間，也網(wǎng)絡(luò)時間。

沒有草木的鄉(xiāng)村，算不上鄉(xiāng)村。鄉(xiāng)村是肉體，草木是魂魄，是心靈的皈依。房子落成后，還必須栽下草木，所謂“前榆后柳，不富即貴”——這是祖父對我說的，祖父還說，這是他祖父對他說的，說草木長起來，一間房子，一個村子就有了蔭蔽。祖父心中，一株草木，近似神祇。

從一株草木出發(fā)，鄉(xiāng)村就是鄉(xiāng)村了。

在鄉(xiāng)村，草木遍布每一個角落，像流水，從山野溝壑間一路蔓延，一直流淌到房前屋后。往往是，一抬頭，一低頭，你就看見了那抹嫩綠，和著風(fēng)與泥土的味道，在你心間彌漫；還有音樂般起伏的鳥聲、蟲鳴聲，以及傳說中的一雙蝴蝶，它們在陽光下鋪展開來，那流水，就多了幾分韻致，就成了一幅畫，一首詩，很多人終其一生，也走不出這份明凈的誘惑。

離開村子多年，我念念不忘的，就是鄉(xiāng)村的草木。我曾經(jīng)有二十余年，在這草木間行走。很小的時侯，父親就給我準備了一副草木行頭——竹子做成篾帽，棕葉織成蓑衣。那時候，這雨具是必不可少的，一副蓑衣與篾帽，幾乎成了鄉(xiāng)村的圖騰。聽爺爺說，不單是活人需要，死去的先祖?zhèn)儯搽x不開。我也目睹每年的清明，爺爺都要虔誠地到先祖?zhèn)儔烆^掛上白紙，說白紙就是陰間的蓑衣篾帽，有了它們，亡魂就不會被雨淋濕。爺爺去世后，留下的就僅是這樣一副雨具，一份執(zhí)著的精神認知及鄉(xiāng)村生命的底色，讓我永久懷想。

到我七八歲，就索性與草為伍了。每天，我都要割草喂牛。為此，我?guī)缀踝弑榱嗣恳淮缟揭埃词闺[秘的山路，閉上眼也能摸到，也認下了很多草木。當我俯下身去，一手摸到它們，另一手揮動鐮刀將其割下，似乎就看到有溫情泛上來——親切與柔潤遍布身體的葉脈，陽光般的手指撫摸內(nèi)心。有時，扒開草叢，我還會看到某把生銹的鐮刀，甚至是某只面目不堪的膠鞋，于是就會怔上一陣，就會想，它們究竟是誰留下的呢？從這里走過去的，都有哪些人？……想象是漂浮的，方向模糊甚至充滿了偶然性，想象的沖動卻是真實的。多年后，有好幾次想起這個細節(jié)，忍不住就熱淚盈眶——或許，一塊草地，早對我暗示了什么？而我，也一定有什么東西留在了那里？

只是，在時間背后，一塊草地的往事，已遺失在風(fēng)中。

在鄉(xiāng)村，草木的生命是頑強的。沙粒之上，巖罅之間，都可以生長。通常是，某堵懸崖峭壁上，粒土不存，但一株草木或一簇草木，卻在那里屹立，根須裸露、盤根錯節(jié)——山風(fēng)浩蕩、四季更迭中，容顏不改，心向蒼穹，一份堅韌讓人動容。

眾多的草木，則深扎于泥土，風(fēng)吹不掉，霜打不去。秋天到來，父親還要帶我爬到坡地上，割盡草木，再放上一把火。我曾疑惑地問父親：“燒了它們不就死了嗎？”父親說：“明年一開春，它們就發(fā)了，甚至長得更好。”父親所言不虛，第二年，幾陣春風(fēng)后，我果然又看見了茂密的草木。后來讀到白居易吟草的詩，就有些憤憤不平，其實這些句子，早被父親他們寫在草木上了。

而我，或許也是一株頑強的草木了？我自幼體弱多病，據(jù)母親說，有很多次，我都會突然死去，氣息全無，父親甚至下定了把我扔掉的決心。但很多次，我都奇跡般活了過來，父母都說我命大，也命硬，經(jīng)霜后，又在春風(fēng)中復(fù)活了；奶奶也該是一株風(fēng)吹不倒的草木了？在她四十歲那年，肚子里莫名其妙地長了一個包塊，讓她吃不下、睡不好。生性暴躁的奶奶，抓起手中正砍著豬草的菜刀，一刀就割了下去，包塊被割掉，血淌了一地，傷口抹上一層嫩綠的草色……意外的是，奶奶竟然就此病愈了——一次奇跡，再次證實草木生命的質(zhì)地。

不過，不知為何，在我聽到的比喻中，更多說的是草木的脆弱和不堪。

譬如“人是三截草，三窮三富不到老”，這句話說的是：人的一生窮富無常，不能因一時富裕而忘乎所以，也不要為一時窮困灰心喪氣。不管哪種情況，都隱隱地透出生命的一份滄桑；譬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說的又是生命的短暫，人生就像一根草，春夏發(fā)芽開花，秋冬花葉枯去，直至零落入塵，其間不過匆匆一瞬；譬如“女兒都是菜籽命”，直接將女兒比喻成一顆菜籽——在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里，女兒是別人家的人，嫁到哪里，就落在哪里，就像在山野中撒下去的菜籽，落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生。這樣的比喻，說的是生命的無助與不確定性，還有一份惶然與凄愴——以至于很多年，我總會想起遠嫁他鄉(xiāng)并最終無人所知的姑姑姐姐、妹妹她們，在一株草木上，她們更像一縷山風(fēng)，一邁出腳步，從此就蹤影難覓了。

一旦以草木喻人，草木似乎就變得輕而且賤了。

往往是，在鄉(xiāng)村，一旦有人夭亡，就會有人想起草木生命的易碎，就有人會說：“人這棵草呵，咋就經(jīng)不住風(fēng)吹雨打呢……”一聲嘆息里，生命的另一種情態(tài)顯露無余。

我就記得，在村里，總有很多小孩，尚在襁褓或稍稍長大，未及經(jīng)歷人生四季，就被疾病所收割。在一株草木尖上，生命僅容得下一個匆匆的點頭。奶奶就說過，在他生下的子女中，就有兩個僅留下這樣的身影，然后就沒了。多年后，奶奶總是痛心疾首——奶奶說他們其實也沒患什么大病，只是那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一個人能否活下來，全靠命運。多年后我也聽得心驚肉跳——命運究竟是什么東西呢？在一株草木上，命運或許僅是一滴露珠，隨時都會在風(fēng)中跌落，并粉身碎骨。

還記得我有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白天剛剛跟我一起玩山楂果，到晚上，就因急性闌尾炎死去。他母親抱住他的尸體痛哭不止。這時候，他爺爺一字一句發(fā)話了：“人就像一棵草，風(fēng)吹來，哪會有不折斷的時候？”……很多年，我一直記住了這句話；很多年，在遠離鄉(xiāng)村的歲月，這句平靜從容的敘述，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一點點切割我內(nèi)心的疼痛。

在鄉(xiāng)村，一株草木上的生命，它還是卑微和無語的——四季之中，時間之上，它從不張揚，甘于卑怯，它始終默默地——風(fēng)吹雨打、光照塵掩的過程，始終寂寞無聞、無聲無息。

村里的很多人，他們來到了塵世上，最后離開塵世，自始至終，除村人外，沒有誰知道他們。他們就像一棵草，隨意地生、隨意地死，生死的過程，連風(fēng)也忽略了；往往是，風(fēng)有一天從往年的路上經(jīng)過，才發(fā)覺這個人沒了。譬如就我而言，每次回村去，都會看見一些新起的墳塋，沒有立碑，不見死者名諱，覺得無限陌生，一問之下，才知村里很多熟悉的人已然故去。驚奇之下，忍不住就有莫名的憂傷，如水泛濫。

他們中，很少有人能留下名字。往往是，一抔黃土埋下去，他們的名字從此也被掩埋了。他們的名字，從出生起，日起日落中，早已沒了亮色，甚或已是銹跡斑斑，無可辨認了。在一個名字消失的背后，所有的過往，都已沉入一片暗黑，包括記憶，也顯得無能為力。

不過，村里也有很多長壽的人，他們一路走來，走過了四季，一直到牙齒落了、頭發(fā)白了，眼睛不見亮了，腰彎了，背駝了，甚至是不能吃飯了，只能吞飯了的時候，風(fēng)仍然沒有將他們吹沒。但這時候，他們無一例外地又羨慕起早早折斷的草木來，“這風(fēng)呵，咋就不把我也弄斷呢？……”至此，生命只剩下死亡的期盼，一株草木的命運，也終于無可言說。

我也終于相信，關(guān)于一株草木，它是意蘊豐富、情態(tài)各異的——在鄉(xiāng)村，一株草木上的生命，其實就是百態(tài)人生，堅韌與頑強，脆弱與不堪，所有的場景，均在那里呈現(xiàn)……或可說，一株草木，即是鄉(xiāng)村生命的全部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