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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墻村的光棍們

2011-11-21 15:26:12樓忠盛
文學港 2011年6期

樓忠盛

坐落于劉家山腳的泥墻村形成于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是劉家村的村中村,由于村里的居民都是清一色的光棍,所以也有人謔稱其為光棍村。阿江該是泥墻村里最年長的老光棍了,那就以年齡長幼為序,先從他身上說起吧。

阿江輩分極高,劉家村多數姓劉的都該叫他太公或者叔公,叫的人多了,太公這一尊稱就成了他的綽號,最后就連異姓,或者雖然同姓但不該叫他太公的,也都跟著叫他阿江太公了。

阿江的父母都死得早,二十歲剛出頭,他就響應祖國 “寧夏是個好地方”的號召,背著一只帆布挎包無牽無掛地去了寧夏。三年后他還是背著那只帆布挎包單身回來,還是入住土改時分到的那間小屋,這間小屋原是一家富農的牛廄。阿江生性忠厚,頭腦簡單,最經不起別人的挑唆和鼓動,尤其是當著村干部的面,只消對方賞賜一句諸如 “阿江是個好同志”之類的話,他就赴湯蹈火肝腦涂地也在所不辭了,因此有人說他有點“牛相”。有點牛相的阿江經常被人當作消遣的對象,生產隊里幾個沒大沒小的小鬼仗著肚里有幾滴墨水,總是變著法兒往他身上找樂子,到了某一天竟都不約而同地不叫太公而改叫他為老午了。他不明就里,聽著也覺順耳,竟然笑容可掬,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訴他說,阿江太公噯,你上這幫小鬼的當了!你知道老午是啥?午字出頭就是牛哩!阿江那張長過青春痘的圓臉立時黑得像一口凹凸不平的鍋底。小鬼們從此再也不敢當面叫他老午,而是改叫老生了。沒有讀過一天書的阿江當然不會知道,生字脫底去掉一橫還是牛。

阿江煙酒不沾,愛聽好話,干活肯賣力,因此一年四季都有人請他幫工。泥墻村第一村民阿忠的泥墻屋,就是他一起幫工建起的。那天歇工在阿忠家吃午飯的時候,阿江剛剛拿起筷子,坐在旁邊的阿慶就說,我就最服帖阿江太公了,阿江太公煙也不吸酒也不喝,起屋幫忙能請到阿江太公這樣的人,真是主人家的福氣。

阿江聽著顯然非常受用,咧著嘴笑。

根據當地的慣例,凡是請人幫工,主人用不著支付分文工錢,但必須供應一日三餐,另加一包普通香煙。阿江既不吸煙又不喝酒,自然就為主人家額外節省了一筆煙酒錢。阿慶頭幾句說的還算實話,也是人話,但接著就越說越離譜了,說阿江太公這人太奇怪了,這一身筋骨可能是定做的,魚也不愛吃,肉也不愛吃,飯量又小,可是干起活來卻比任何人都結棍。果然,阿江這一頓飯下來自始至終沒沾一筷葷腥,扒下一小碗飯就擱筷了,任主人阿忠怎么勸也不肯再盛第二碗。這天下午干活干到一半,阿江借口上廁所,獨自走了趟村供銷社。偷偷尾隨而去的阿慶不一會就回來報告,說阿江太公根本就沒去茅廁,而是一個人躲在供銷社的墻角啃一只大蔴餅,估計是餓得吃不消了。阿忠苦著臉說,你還是生生好心,莫再捉弄他了,也讓我順順利利起好這兩間泥墻屋!

阿忠的年齡稍小于阿江,但身世要比阿江復雜得多,他的父母也死得早,剛到虛歲18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父母曾經留給他一間還算不錯的樓房,時逢三年自然災害,他一個人守著偌大一間空樓房要米沒米要鹽沒鹽,實在沒法再過下去了。正在這個當兒,有人向他提親,要他去鄰村一戶張姓人家做入贅女婿。他以為當入贅女婿是個好吃果子,想也不想就一口答應了,臨走還來了個破釜沉舟,以一套衛生衫褲、15斤全國糧票,外加3斤煙葉的代價,將那間祖傳的樓房賣給了一個來自鄰村的復員軍人。阿忠賣房子的事,從此成了劉家村人茶余飯后的話題,人人都為他惋惜。他在鄰村那戶張姓人家也待了三四年光景,但始終沒法與女方的父母搞好關系,眼看就到完婚圓房的日子了,終因一場莫名其妙的爭吵而徹底告吹,又一個人灰溜溜地回到了劉家村。他剛到劉家村只能租房子住,住著住著總覺得這也不方便那也不劃算,于是決定自建泥墻屋。這天打泥墻收工吃晚飯的時候,三杯黃酒下肚就愛道老古的阿慶又提起阿忠當年拿樓房調煙葉換糧票的事,說阿忠當初要是再熬一熬,這房子就保住了,今天也用不著起這斷命泥墻屋了。

阿忠聽著一臉不高興,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別人提起這事,當即反唇相譏,說熬,熬,沒米沒煙的,你熬得???

這天晚飯剛過,我又去了阿唐家。

阿唐好像年長我八歲,是村里為數不多的中學生之一。一切都要怪他年幼時的那場麻疹,連續幾天幾夜高燒之后,一雙好端端的眼睛就被燒成了白眼,從此好像天天都在發大霧,人世間的一切都變得云遮霧障。他勉強讀到初中二年級,由于視力每況愈下,終于被學校勸退了。他其實是挺愛讀書的,尤其愛好文學,一閑下來手里總是捧著一本 《唐詩三百首》 或者 《楚辭》 《宋詞》之類的書,湯顯祖的 《牡丹亭》和王實甫的《西廂記》已經讓他讀得滾瓜爛熟,隨便張口就能 “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地背上一大段。他認真看書時,書本與眼睛基本上保持零距離,因此不像讀書,倒像聞書或者吃書。全村像他這樣愛讀書人的確不多,再加上我與他同在一個生產隊,所以我有事沒事總愛往他家里跑。他原來一直跟他母親住在一起,自從他父親幾年前從上海退休回家,父母就跟他分開過了。他白天也去生產隊干活,由于視力不好,干不了細活,所以日工分一直停留在四分半,比一個婦女勞動力還低半分。到了晚上,他嫌一個人呆在屋里悶得慌,到別人家里去又磕磕絆絆的不方便,所以熱烈歡迎張三李四王六麻子到他家去喝茶聊天。他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也學會了打麻將,并且高價從別人手里買來一副金竹面子水磨骨的麻將牌。就在阿江、阿慶他們還在阿忠家里吃晚飯的時候,我已經坐在阿唐家里聽阿唐說鬼話了。阿唐說他這些日子幾乎夜夜都做夢,并且總是夢見死人。昨天半夜后,他還親耳聽到那兩只擱在衣櫥上的紅漆果桶在哭,像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嚶嚶地哭了好長時間。我聽著頭皮發麻。而他接下來對我述說的那個怪夢,更讓我聽著毛骨悚然——

他幽幽地說,我一睡著就夢見自己站在家門口,碰到一個白白胖胖的女人。那個女人一見面就委婉地對我說,我看你這樣活著怪可憐的,也沒啥意思,還不如跟我一起回去算了。我當時就想,這個女人肯定是鬼,跟她回去肯定就是去陰間,不過有這樣年輕美貌的女人當老婆,就是死了也值,于是就跟她一起去了。一路上騰云駕霧的,不知道已經走了多少路,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是什么樣的路,幸好一路上都有那個女人牽著我的手,所以走得還不算吃力,只覺得那個女人的手冰涼冰涼。終于到了一個村子,那個女人可能知道我會吸煙,還在一家路邊小店買了一包仙女牌香煙給我;接著又到了一個地方,鬧轟轟的擠著許多人,突然看到已經死去多年的阿娘也在那里。阿娘一看到我就驚叫起來,阿唐啊,你咋也來了?你還不該來,快回去,快回去!突然聽到打雷般的一聲響,我就醒來了,一聽原來是隔壁阿云叔家的那只高頭雄雞在報曉。

我說你說完了嗎?

他說說完了,咋的?

我說,還白白胖胖哩,你這是想女人想瘋了,所以才做這種怪夢。仙女牌香煙,這是解放前的牌子,你幾時見過仙女牌香煙了?

他說,我今天一早就對阿云叔說了,他快六十歲了,根據我說的顏色和圖案,他說正是仙女牌香煙。

那么你阿娘呢?

我阿娘死時我已經十多歲了,當然記得她的相貌。

我正想再說什么,被突然進來的阿忠和阿丙打斷了。阿忠和阿丙的后腳剛進,吃得醉醺醺的阿慶前腳也進來了,一邊罵罵咧咧,說阿云家的那只花狗娘最討厭了,一看到他就叫,剛才讓他踢了一腳,以后瞅個機會一定把他殺了紅燒燒。待到八仙桌的四角燃起四支蠟燭,他們四個人各就各位,就開始四門大戰了。當時抲賭抲得緊,那個綽號 “火油楊梅”的村治保主任一向以抲賭為樂,一旦被抲,參與賭博者要么參加賭博學習班一星期,要么參加義務勞動七天。為了防止燭光和聲音外泄,窗口蒙了一條厚厚的棉毯,桌面上墊了一條厚厚的床單,那情形,那氣氛,絲毫不亞于當年的地下工作者在敵占區秘密聚會。

我本待回家看阿唐的那本 《牡丹亭》,但被阿丙一把拽住了。他央我坐在他旁邊看,香煙隨便我抽,萬一有關人來抲賭,就讓我頂替他的位子,并且做到口徑一致,四個人都證明他阿丙根本就沒打麻將,就一直在旁邊看;不為別的,就因為他的父親是歷史反革命,萬一打麻將被抲,那可是要罪加一等的。除了他,我們四個的家庭成分都是響當當的貧下中農,從來就沒有把火油楊梅這等土干部放在眼里;再說阿忠也說了,他前些日子上山弄柴,爬到一棵大樹上砍樹杈,居高臨下,恰好讓他看到火油楊梅與阿旺老婆光著屁股在草窩里起勁地干那事,還一拱一拱的,如果火油楊梅以后還敢抓他的賭,他就把這事捅出去,讓整個人民公社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我那時也算仗義,再加上也想學學麻將,就在阿丙旁邊坐下了。憑心而論,吸煙打麻將這二項全能,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會的。也正像村里的幾個老年人所說,這東西一學就會,一會就討飯!

看著看著,我漸漸發覺他們的麻將打得有點不對勁。阿唐是個半瞎子,看不見打在桌上的牌,因此他們早就有約在先,其余三門出牌時都必須低聲報牌, 比如 “三萬”、 “九筒”、 “發財”,這樣可以避免失碰或者失和。阿丙坐在阿唐對面,他雖然也是每牌必報,但屢屢在阿唐已經聽牌的關鍵時刻亂報牌,比如明明打出一張五索,卻報六索;明明打的是東風,卻報成南風。有一次阿唐一聽阿丙報七萬就嘩地把牌往外一攤和了,還是嵌七萬,清一色。但阿丙說報錯了,報錯了,打的是八萬,少報了一萬,對不起。另外兩家也證明阿丙打的牌的確是八萬,并且埋怨阿丙打麻將為啥總是心不在焉錯報牌。阿唐只好重新將牌豎起,從此再也不會有人打七萬給他,除非福星高照神仙過路讓阿唐自摸,否則再好的牌也完了。我看著替阿唐不平,幾次想發話,但都讓阿丙的眼色止住了,阿慶和阿忠也一個勁地朝我擠眉弄眼。

阿慶逢賭必輸?這些日子的確是在拆屋鋸榔頭,把自家老樓屋的桁條一根接一根地拆著賣了過日子。

阿慶三十出頭了還打著光棍,主要還是要怪他的娘死得早。他從小就跟著他爹過,他爹綽號“大糊”,帶有一點神經病加馬大哈的意思,因此無論先天還是后天,他都沾有一點大糊的習性。他爹從小就吸煙,他也從小吸煙;他爹愛酒如命,他也是無酒不成餐。待到他稍稍長大之后,父子倆就經常對酌,好幾次喝著喝著就莫名其妙地摔了酒瓶掀了飯桌。有一次也是酒醉之后,他好像說了一句無大無小的話,他爹當著別人的面下不了臺,當即扇了他一個巴掌。他當時赤手空拳還不是他爹的對手,就跑到樓上扛來那支已經上好火藥鐵砂的土槍,揚言要把他那個大糊爹一槍崩了。當時他阿娘還在,知道他這個大糊孫子敢說敢做,嚇得差點暈倒。他爹也怕他這個大糊兒子真的朝他摟火,馬上撒腿就逃,于是父逃子追,鬧得全村子都雞飛狗跳。

幾年前,他爹因肝炎鼓脹病去了,他阿娘也對這個寶貝孫子終于徹底失望,從此撒手不管,自顧去了鄰村他姑媽家。沒有了任何管束的他越發肆無忌憚,也一天比一天更不像一戶人家了。論做農民,他粗活細活都樣樣來,但那時一個全勞力一天只賺八毛錢,根本不夠他一天煙酒的開銷,因此對于進生產隊勞動一天比一天沒有興趣。他還有一樁怪脾氣,一旦家里有酒有肉,也甭管這酒肉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是賒來的還是撿來的,必定要喚上三五個狐朋狗友共享,能夠一頓吃光最好;如果某人在他再三邀請之下還是不肯賞光,那就得當心他的拳頭或者巴掌了。阿忠最熟悉阿慶的脾氣了,總是隨叫隨到,有一次他又是在阿慶家里酒醉飯飽之后一路踉蹌著回家,半路上正好碰上我。他抹抹油晃晃的嘴說,這幾天有點傷風感冒,沒啥胃口,實在不想去吃,但不去又怕交怨,不過不吃也是白不吃,反正他也是吃光為止。我笑著問,你經常與他同桌喝酒,就不怕他喝到一半發酒瘋?阿忠說這他有數,只要你一直順著他的話,或者當啞巴一聲不響,這樣保證一餐吃下去太太平平。

這樣折騰過一年之后,阿慶已經債臺高筑,就連村小店的小本子上也記滿了他的賒賬。他打算把房子賣了,消息傳到他阿娘耳朵里,他阿娘連忙拄著拐杖趕到村里,再三囑托村干部無論如何也要阻止阿慶賣房。只要村里不同意蓋章,就沒有人敢買阿慶的房子。眼看房子一次性是賣不成了,于是他就想了一個 “化整為零”的辦法,將房子零打碎敲了賣。那時村村都封山育林,個人隨便上山砍棵樹啊竹的弄不好就會被扣上 “破壞山林”的罪名,而農村所有木結構房屋又經不起年年的風吹雨打,經常需要修理更換,因此大小木料都是人人眼紅的搶手貨。阿慶正是看中了這個 “商機”,他先從樓板入手,又是榔頭又是鐵撬的,將樓板一塊塊剔下來出賣。那些日子,上門向他預購樓板的買主絡繹不絕。一間樓房的樓板不經拆,不上半年也就完了,接著就拆那些原本墊在樓板底下的桁條——樓板都沒有了,還留著桁條干嗎?剛開始時他還隔著拆,也就是拆一根留一根,拆到后來嫌這樣太麻煩,想想反正遲早都是要拆的,索性通拆,只是因為那天時間實在來不及,還留下兩根桁條沒動,就像一個人的胸部只剩下左右兩根肋骨。沒有了樓板和桁條的樓房顯得特別寬敞和高大,就像村里的廟宇和祠堂。皇帝不急太監急,阿慶不擔心房子塌下來壓死人,鄰居阿昆倒先擔心著急了,因為他與阿慶的房子是聯拼夾柱的,萬一阿慶的房子讓臺風一吹轟隆一聲倒了,第一個倒霉吃生活的自然是阿慶,而第二個倒霉吃生活的肯定就是他阿昆。阿昆夫妻倆經過再三商議反復研究,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阿慶的房子買下來,即使舉債也得把這事辦了,否則一家老少夜夜都睡不踏實。阿坤知道這事首先必須征得阿慶老祖宗的同意,于是就偷偷去了趟阿慶的姑媽家。阿慶的阿娘和姑媽都知道這房子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了,但又不能眼看著阿慶賣了房子去住涼亭,所以只會哭。阿昆說這事他早就想好了,就把閶門外他那間堆柴草的小屋給阿慶住,樓房調小屋,再補一筆錢給阿慶過日子。阿慶阿娘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的,想想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事情就這樣定了。

第二天一早,阿昆就敲開了阿慶的大門,進去期期艾艾了好一會,最后總算說明了來意。阿慶倒也爽快,說樓房調小屋他同意,但必須給出一個合理的差價。阿昆說這好商量,這好商量。阿慶又說,這事你看著辦,越快越好,我今天又要拆桁條了。阿昆連忙說,莫拆,千萬莫拆,再拆這屋就要倒了!

阿昆知道阿慶口袋里又沒有錢了,連忙摸出預先準備好的三張拾元面額的大鈔,叫阿慶先用著,等到了調房子寫屋契那一天,再一并結算。

阿慶這幾天還是幫阿忠打泥墻,到了晚上還是去阿唐家里打麻將。到了第三天傍晚,阿慶特地找上門來,叫我晚上到他家里坐坐,幫他寫一張樓房調小屋的契約。我存心不想沾這事的邊,推說自己從未寫過屋契啥的,叫他還是請阿丙寫去。阿慶隨即去找阿丙,不料阿丙正與他哥哥阿昆大吵大鬧。阿慶鴨聽雷般呆聽了好一會,慢慢才聽出正是因為那個山東女人的事……

阿昆和阿丙是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弟,姓莊。按照傳統的說法,他們兄弟倆應該屬于官宦之子,因為他父親曾經擔任國民政府的國大監票委員和省議員等職,解放后則成了歷史反革命。他家原在一個叫莊峙的海邊小村,離劉家村十幾里地。到了三年自然災害那會兒,臺灣的蔣介石整天嚷嚷著要反攻大陸,害得他們一家都被劃為“內遷分子”遷到了劉家村,到了劉家村就只能租人家的房子住。幾年以后兩個老的先后去世,就剩下阿丙光棍一條。

阿丙與我同在一個生產隊。他初中畢業,人也長得一表人才,村里對他有兩種評價,一是才貌雙全;二是文不像讀書人,武不像救火兵,干什么都差一截。他的確不是上山下地干農活的料,一年之中到有半年在全國各地流竄,學會了一整套如何逃票乘白車的絕招。上個月他又偷偷去了趟青島,回來時卻奇跡般地帶來一個白白胖胖、牛高馬大的山東姑娘,著實讓劉家村的光棍們嫉妒得牙癢癢的。阿唐對阿丙佩服得五體投地,誠心向他取經討教,問他是如何把這個姑娘搞到手的。阿丙不肯詳說,只說他那次在火車上正好與那個姑娘同坐一個位子,相互問起對方的籍貫地址,他只說了句江南處處好風光,就把那個姑娘徹底迷上了。阿唐還涎著臉問,頭一回與女人做那事,感覺咋樣?阿丙說,第一次挺快,頭一熱就完了,第二次時間稍微長一點。

我是問你感覺咋樣?

那還用說嘛!

阿唐聽著直翻白眼。

住在阿丙隔壁的阿根老婆是個有名的十三點,沒有她不好意思說的話,這些日子她逢人就說,自從阿丙家里來了那個山東女人,阿丙家的那張竹板床整夜都嘎吱嘎吱響,害得她整夜沒法睡;又說阿丙家里窮得連只尿壺都沒有,那個山東女人夜里撒尿只好用長柄料勺,就連這只料勺也是阿丙向阿根借的。

阿丙與那個山東姑娘已經同居了一個星期,作為正式夫妻,只差尚未登記結婚了。好事多磨,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人出來要壞他的好事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哥哥阿昆。

阿昆本來是萬萬不可能住到劉家村來的,按照時髦的說法,他是這個官僚家庭的叛逆者,政治上早就與這個家庭劃清了界線。他上中學那會兒正值抗戰時期,他積極參加學生愛國運動,差點沒被學校開除,剛解放就進了軍校,畢業出來就擔任了一所中學的政治教師,一路走來可謂一帆風順。怎么說呢?就怪他看書太多,脾氣太倔,嘴巴太癢,對當時的 “三面紅旗”說了幾句大不敬的話,因此被劃為右派,遣回原籍就地改造。他的原籍本該是在海邊的莊峙村,就因為父母已經內遷到了劉家村,他也只好跟著來了劉家村。他不租別人的房子,而在村旁一個叫西坳的山坳里搭了個草屋住。就在阿丙帶來山東姑娘的第二天,阿昆就上門興師問罪了,說阿丙眼下根本不具備結婚成家的條件,這樣做既是對別人不負責任,也是對自己不負責任。阿丙自然不會聽他的,兄弟倆弄得不歡而散。阿昆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趁著阿丙外出糴米買鹽的空隙,單獨對那個山東姑娘說了阿丙的不少壞話,比如阿丙好吃懶做不務正業啦,阿丙家庭成分不好啦,等等,叫她還是趕緊回家,不要耽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那個山東姑娘終于被說得猶豫起來。阿昆趁熱打鐵,緊接著又施出一招,直接向村里匯報,要求村干部出面干預。火油楊梅和村婦女主任居然也服從了他這個右派分子的指揮,也一本正經地管起這事來了,一起趕到阿丙家里,連哄帶嚇,終于把那個姑娘攆回了山東老家。阿丙曾經向阿昆借過一只鬧鐘,已經有些日子了。這天傍晚,阿昆打算明天一早去趟寧波,擔心一個人鉆在草屋里睡過頭誤了早班航船,因此向阿丙要鬧鐘來了。阿丙這幾天還在氣頭上,兄弟倆一見面就沒有好臉色。

阿丙說,你自己劃了右派成了光棍,也巴望我當一世光棍???世上還有你這樣做哥哥的嗎!

阿丙笑呵呵地說,你發啥火呢?大丈夫何患無妻,只要你好好做人,等到條件成熟了,再結婚成家也不遲??茨悻F在這樣子,這不是害人嗎?

你少來教訓我!我的確是反革命的兒子,但你既是反革命的兒子,又是右派,是雙料貨,憑這一點我也比你香!

那是,那是。正因為我被劃了右派,所以我馬上就與你阿嫂離了婚,就是為了省得害人。

省得害人?你還害得我少嗎!阿丙說著把那只鬧鐘用力摔在門口的青石板上,隨著一聲悶響,鬧鐘的零件叮叮當當地散落了一地。

阿昆看著只會苦笑著搖頭,隨即頭也不回地去了。當時不少圍觀的男女老少都是看熱鬧,沒幾人知道他們兄弟倆究竟為何爭吵,由于鬧鐘在當時還屬于稀罕之物,因此倒有不少人認為阿丙摔鬧鐘這一舉動的確有幾分官家之子的氣派。

阿丙隨后就被阿慶拉著去了。

阿慶今天沒去幫阿忠打泥墻,他一早就上集市買了一只豬頭、一副豬大腸、半只豬肝,另外還有鯧魚、帶魚、小黃魚之類的海鮮。根據他的吩咐,村小店的王先生叫人送來一埕黃酒,大埕30斤裝的。阿慶已經請了阿忠、阿唐等幾個人,就連平時不怎么愛搭理的阿江也被邀請在內,好像今天不是他賣屋,而是他結婚討老婆。阿慶昨晚就已經與阿坤正式商定,今晚就把樓房調小屋的手續辦了,樓房估價450元,小屋估價150元,再扣除阿慶往日陸續向阿坤預支的60元,阿坤尚需支付阿慶屋款240元,阿慶則于次日搬出樓房,入住阿坤閶門外的那間小屋。另外阿慶與阿坤還達成這樣一個口頭協議:按照慣例,阿坤當晚還必須請阿慶和參與簽約的執筆、中人以及村干部代表等人好好吃一頓,由于阿昆老婆不會做菜,阿昆這幾天也正鬧肚子,所以晚上這桌酒菜錢全部由阿昆出,具體由阿慶操辦,簽約之后的所有儀式他阿坤就不參與了。

已經是晚上九點鐘光景了,我去小店買煙路過阿慶的大閶門,隔著圍墻發覺阿慶家里依然燈火通明,但已經悄無人聲,只有阿慶一個人還在拉二胡。我始終弄不明白,像阿慶這樣一個粗胚子,當初是如何學會拉二胡的?阿慶這會兒拉的是 《三樂》,曲子的旋律應該自始至終都不乏歡樂,但他卻拉得無限凄涼,倒像一只秋天的大知了在寒風中哆嗦著鳴叫。

阿忠的建房工程前后持續了十多天,阿慶等人中途還歇過一兩天,唯有阿江一個人一頭幫到腳,一天也沒空缺。

這些日子,我也經常過去看熱鬧,看看這泥墻屋究竟是怎么造起來的。好幾次正好缺人手,阿忠就拿我填了空當。幾天幫忙下來,我對打泥墻這一行已經了然于胸,也為自己日后自建泥墻屋打下了扎實的技術基礎。這些日子正打算與已經結婚生子的兄長分居,同樣為房子問題發愁,也相算自建兩間泥墻屋暫時鉆鉆。

阿忠入住新泥墻屋那天,照例也辦了進屋酒,被邀的自然是我們這幾個參與幫工的老少爺們。阿忠一向節儉,再加上為了這泥墻屋已經背了一身債,當天的酒桌上沒有一碟叫得出名堂的菜肴,客人們喝的也是 “嗆便燒”。嗆便燒是一種劣等土燒,其中還摻了一定比例的酒精。我問為啥一定要叫嗆便燒?阿忠說這酒喝起來味道嗆,過癮,價錢便宜,買得起,又嗆又便宜,所以叫嗆便燒。我這才恍然大悟,也算解開了一個壓在心底已經多年的謎團。我滴酒不沾,也不想吃阿忠做的那些烏七八糟的菜,就著一碟腐乳扒了一碗飯就擱了筷子。阿忠自始至終都在向客人們表示歉意,臨客人出門時還是千恩萬謝。阿江走在最后,阿忠一直把他送過山腳下的那棵老桑樹,嘴里一直念叨個不停,說沒有比你阿江太公更熱心的人了,可惜住得太遠。遠親不如鄰居,近鄰不如隔壁,要是能與你阿江太做鄰居隔壁就好了。阿江說自家人,莫客氣,以后有啥幫得上忙的,只管叫!

阿忠的嘴巴真是一張烏鴉嘴,他這話說過還不到半個月,阿江住著的牛廄屋就無緣無故起火了,阿江果然很快就和阿忠做了鄰居。

阿江家的大火是在晚上8點至9點這段時間燒起來的,待到有人發現,這火已經涌出門窗沖破屋頂了。附近尚未睡覺和已經睡覺的都趕來了,站得遠遠的,誰也不敢近前。阿慶和阿忠也趕到了,他們倆冒著煙熏火燎沖進屋里,搶出了阿江家里唯一值錢的一件大家什——一只塞滿了四季衣物的被柜。我受他們倆這種大無畏的精神所感召,也緊隨其后,搶出了一床被褥,后腳剛剛跨出門檻,屋頂就轟地一聲塌了。好在這間小屋孤零零的,所以沒有殃及其他房屋建筑。待到縣里的消防車嗚哇嗚哇地叫著趕到,這火也已經燒得差不多了,消防隊的高壓水龍頭對著還在嗶卟作響的余燼猛噴了一氣,直噴得火場變成了水塘才算完。

到了這個時候,人們還是不見阿江的蹤影,于是議論紛紛。有人說阿江在本村有個老相好,可能這會兒還鉆在人家的熱被窩里快活呢。也有人說阿江與本村的那個相好早就不來往了,前些日子又搭上了鄰村一個叫阿香的女人,有人親眼看到阿江天剛落黑就急急忙忙出村去了。阿江遲遲不到,開始有人在翻弄那堆剛剛被我搶出來的被褥。阿忠擔心有人混水摸魚,連忙上前阻止,叫他們誰也別動,否則少了東西就找誰算賬!

又是那個阿根老定,今晚就把樓房調小屋的手續辦了,樓房估價450元,小屋估價150元,再扣除阿慶往日陸續向阿坤預支的60元,阿坤尚需支付阿慶屋款240元,阿慶則于次日搬出樓房,入住阿坤閶門外的那間小屋。另外阿慶與阿坤還達成這樣一個口頭協議:按照慣例,阿坤當晚還必須請阿慶和參與簽約的執筆、中人以及村干部代表等人好好吃一頓,由于阿坤老婆不會做菜,阿坤這幾天也正鬧肚子,所以晚上這桌酒菜錢全部由阿坤出,具體由阿慶操辦,簽約之后的所有儀式他阿坤就不參與了。

已經是晚上九點鐘光景了,我去小店買煙路過阿慶的大閶門,隔著圍墻發覺阿慶家里依然燈火通明,但已經悄無人聲,只有阿慶一個人還在拉二胡。我始終弄不明白,像阿慶這樣一個粗胚子,當初是如何學會拉二胡的?阿慶這會兒拉的是 《三樂》,曲子的旋律應該自始至終都不乏歡樂,但他卻拉得無限凄涼,倒像一只秋天的大知了在寒風中哆嗦著鳴叫。

阿忠本來就會一些泥工活,對于打泥墻這一行尤為拿手,于是經朋友介紹,帶著阿慶去了福建。但他們出師不利,出門不到兩個月就回來了,不但沒賺到一分錢,反倒把一條隨帶去的破被頭也扔在了那里。阿忠在喝茶閑聊時對我提起這事,說福建農村眼下也時興泥墻屋,但都是樓屋,比我們泥墻村的泥墻小屋還要高上一倍。他一到福建果然有人請他們打泥墻,本來這泥墻打到一樓高的時候應該歇一歇,讓底層的泥墻晾曬至堅硬,然后繼續往上打。就怪他們賺錢心切,一口氣從底腳打到尖頂,當晚他們幾個打泥墻的剛剛離開場地,這泥墻就慢慢地歪了,隨即轟隆一聲從頭垮到腳。跟主人商量下來,這泥墻還是照打,主人蝕飯,繼續管他們一日三餐,他們蝕工,只能拿一趟工錢。這本來也是挺合理的,但他和阿慶商量了半夜,覺得打泥墻的錢也不是怎么好賺,再說心里也沒底,萬一第二遍打上去又倒了咋辦?真壓死了人又咋了?于是腳底搽桐油,連夜悄悄開溜,把被頭也扔了。阿忠從此不再外出,除了老老實實進生產隊賺足一年到頭的口糧錢,偶爾也幫人做幾工砌灶頭、翻瓦片之類的泥工活;真閑著沒事了,就鉆在屋里扎幾把掃帚,劈幾把洗帚賣賣,或者去掘幾條泥鰍釣幾條鯽魚什么的過酒下飯。阿慶有的是力氣,他暗中與一家磚瓦廠掛了鉤,隔三差五上山弄窯柴賣,雖然賺的也是辛苦錢,但上山一天能頂生產隊五個工。村里管山的也忌憚他阿慶,遠遠看見他上山就早早地避開了。他們倆各盡所能,日子雖然不易,但也過得有滋有味。

阿丙無師自通,眼睛一眨就學會了做油漆工,時不時去鄰村替人油漆幾件衣櫥、被柜之類的家具,手頭一下子活絡了許多。有一天他找上門來,說我能畫會寫,也放下鋤頭去做油漆匠算了,做漆匠不但比生產隊賺得多,也有趣得多了。我說自古丫頭裁縫臭漆匠,做裁縫的天天與女人打交道,日子久了也變得娘娘腔;做漆匠的只有一身漆臭,還有趣?他說這你就不懂了,現在做漆匠都在人家房間里做,天天都有女人陪著,如果你喜歡搞女人,就沒有比做漆匠更好的行業了。我說你做了大半年漆匠,已經搞了多少女人了?

阿丙更來了精神,說搞女人實際上最便當了,莫以為天下只有男人想女人,其實女人更想男人,并且膽子也比男人更大。他說他有一次在一戶人家的樓上房間里干油漆活,主人家夫妻倆都很年輕。這天吃過中飯后,他想在樓上午睡一會兒,不料女主人只穿一條褲衩就從隔壁房間里出來了——這不是明擺著叫你上嘛!于是,男主人還在樓下嘰嘰勾勾地拉胡琴,他就和女主人在樓上干起了那事。我說他牛,憑誰也沒有這么大膽。他說這你又外行了,只要樓下琴聲不斷,就說明男主人坐在樓下沒動,可以放心大膽干那事;一旦琴聲斷了,那個男主人有可能上樓來,到那時再蹬褲子穿鞋子也來得及。我知道他一向鬼精靈,說的倒像幾分實情,就問他最后油漆完了有否拿到工錢?他說工錢當然沒有了,咋好意思再算工錢!

泥墻村里最有出息的還數阿江了。文化革命剛開始那會,由于他忠厚老實出身好,村里的不少 “兵團”、 “戰斗隊”都拉他入伙當頭頭,就連村干部也拍他馬屁求他庇護。后來公社里成立了 “貧宣隊”,天曉得那些公社干部究竟是何居心,竟然一致推舉目不識丁的他當了隊長,并且開赴兄弟公社,到一個沿海漁村開展工作,像模像樣地吃起了公糧。俗話 “外來的和尚好撞鐘”,期間居然讓他圓滿調解了當地的幾起重大民間糾紛,他劉隊長的聲望在沿海幾村一度如日中天。消息傳到劉家村,人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一致懷疑沿海邊的那些老少爺們都不是吃飯而是喝海水長大的。這些日子他偶爾也回家看看,胸口總是佩戴著十幾枚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毛主席像章,上裝口袋里也插起了兩支鋼筆,那時的阿江不僅僅是泥墻村的驕傲,也是整個劉家村的榮耀。

相比之下,會背唐詩宋詞的阿唐要低調多了,他還是眼睛貼著紙張看書,但看的已經不是《牡丹亭》或者 《西廂記》,而是 《柳莊神相》之類的相卜書。那天我又上他家,他好像正等著我上門,一進去就要給我算命,一定要我報生辰八字給他。我將信將疑,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如實報了一遍。他一邊翻看那本薄薄的 《稱骨算命》,一邊又拿筆在紙上記,好像在解一道相當深奧的代數題。我問他是否還需要算盤、計算器什么的?他說不需要,已經算出了,你的骨頭總重六兩四。我吃了一驚,說你放屁,俗話骨頭嘸四量,一般人有四兩上下就算不錯了。他再一翻《稱骨算命》,連忙糾正,說弄錯了,弄錯了,不是六兩四,是四兩六。我說這還差不多。他接著就讀判詞,衣祿無窮天數定,中年晚景一般同什么的,臨了還說整個泥墻村里面就數我的命最好了。我問這稱骨算命里面有多少種命?他說最差的二兩出頭,最重的有七兩多,總共也分五十多個檔次。我說全中國六七億人,難道就只有五十幾種命?這種算法肯定不準,沒人相信。

聽了我的話,阿唐顯得有點沮喪,說他現在一邊學看相,一邊學算命,或許以后能混口飯吃。我說你視力不好,不適宜看相,要學還是學算命。他說算命這一行太深奧,又是奇門遁,又是黑虎遁的,一時半會很難學會,但學看相又需要一雙好眼睛,看來他這一生很難找到合適的行業了。我說看相行中還有一門叫 “摸骨看相”的,閉著眼睛也行,只要摸著對方的骨頭就能算出此人的富貴貧賤。阿唐說摸骨是假的,其實就是摸肉。我說這好啊,你索性花點氣力好好研究,再發明一門摸屁股算命或者摸奶奶算命出來,我看有些女人有事沒事就愛看相算命,最喜歡讓男人摸屁股摸奶奶了!說著倆人都像中了邪,笑了足足幾分鐘。

笑夠了,阿唐又對我說,憑著這本只有十幾頁厚的《稱骨算命》,他已經為村里好幾個男人女人算過命,都說蠻準蠻準,憑人家客氣,也讓他賺了好幾包香煙錢。泥墻村里的幾個光棍也都讓他算過了,不過都是免費的,他們的骨頭輕則二兩多,重則三兩多,沒有一個上四兩的。我將信將疑,問他有否算過自己的命?他說他第一個算的就是自己,二兩三,討飯的命。我又問有否算過阿昆的命?他說阿昆不讓算,死活也不肯告訴生辰八字。

說到阿昆,我突然記起一星期前借他的那本《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早已看完,該還他了,順便看看他最近又在鼓搗些啥。昨天還聽阿丙說,他哥哥最近不太對勁,半夜三更了,還一個人在草屋里自言自語。

阿昆雖然住在泥墻村,但跟泥墻村的其他村民基本上沒有來往,也包括與他同父異母的弟弟阿丙,只有我是唯一的例外。

自從入住泥墻村以來,他的生活顯得非常有規律,白天進生產隊參加各種勞動,晚上就一個人鉆在草屋里讀書看報;為了及時了解并掌握國內外形勢,他隔天就要去大隊辦公室借閱報紙,也經常站在村口大樟樹的高音喇叭下面聽廣播。也是過了許多年我才省悟,他當初所以要從西坳搬到劉家山,就是因為當時國內的政治形勢引發了他的高度興趣。

劉家村人人都知道他是個有大學問的人,再加上他自己整天笑呵呵的一副和氣相,也特別有禮貌,守規矩,所以無論干部還是群眾都不把他當 “五類分子”看。村里上點年紀的人都說他生就一副官相,竟然落魄到妻離子散鉆草屋的地步,真叫天嘸眼。更讓劉家村人始料不及并刮目相看的是,他不僅知書識理,并且比農民更懂農活,一出手就救治了全村幾千棵桃樹。

事情還得從三年前說起。

那一年,全村十幾個生產隊都大面積地種起了水蜜桃,由于全村沒人知道桃樹需要整枝修剪,年年任桃樹瘋長徒長,所以年年都只見開花不見結果。他知道后自告奮勇,說這好辦,只要給我一把剪刀就行!一到山上,他三下兩下就把第一棵桃樹上的徒長枝剪了個精光。跟著他一起上山的生產隊長看著直哆嗦,他也是好心,擔心阿坤這一剪不但不起作用,而且把整棵桃樹都毀了,這樣豈不成了右派分子破壞生產!于是等到阿坤捋捋袖子準備修剪第三棵桃樹的時候,他就來不及叫停,停!到了第二年,經阿昆修剪的兩棵桃樹果然碩果累累,一下子就轟動了全村,各生產隊都爭著請他示范講課。公社書記聞訊也出面了,當面表揚阿昆有利改造,對劉家村有貢獻,并問他有什么要求?阿昆說他什么也不缺,就缺一擔挑水的水桶,于是村里就給了他一副水桶板料。在此之前,阿昆都是借別人的水桶挑水,每次還水桶時總要捎帶上滿滿一擔水。

我所以與他交往,起因完全是因為他有許多書,雖然都是些 《國家與革命》 《哥達綱領批判》 《反杜林論》之類的政治哲學書,但我當時正好無書可看,一旦讓我看到他有整箱整箱的書,就像早春時節的蜜蜂發現了一樹盛開的梅花,來來去去的就再也不得消停了。他好像也非常樂意與我交往,一進去就給我倒水,問我要不要也來一支他手卷的喇叭煙?又問我想不想吃他做的玉米窩窩頭?我知道煙葉是他自己房前屋后種的,玉米則是他用糧票從當地糧站買來的,我經??吹剿椭滩藴杏衩赘C窩頭,始終不明白他哪來這么多的糧票?我從小綽號呆大,到了現在村里仍有不少長輩叫我呆大。他當時叫我父親阿叔,叫我母親阿嬸,叫我小呆,聽著分外親切。我好幾次去還書借書,他都說我看書看得太快了,就像吃飯狼吞虎咽,都不是好習慣,得改!接著他又會問我,看過這本書有什么感想?你覺得書里的觀點對了還是錯了?不是我夸口,當時甭說小小泥墻村,就連整個一千多戶人家的劉家村,能進他草屋并與之高談闊論的,也就我一個人。

這天榜晚我又去還書借書的時候,他正趴在一張又矮又小又臟又黑的小板桌上專心致志地寫著什么。他喜歡用圓珠筆,寫字寫得很快,一豎豎得很直,所有的口字都寫得像英文字母D,因此他的字給人一種既柔美又不乏剛性的感覺??吹轿疫M去,他連忙擱筆,并且起身請坐,說他這幾天正想找我說說話。

我進門第一眼就看到小板桌上攤放著一張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字紙,問他這幾天是不是也在寫長篇小說了?他含笑不語,自顧用舊得泛黃的報紙卷了支喇叭煙,就著跳躍的燭火點燃,猛猛地吸了幾口之后,就對著我開始了長篇大論。他說得輕松,我卻聽得心驚肉跳。他說,當前我們國家的個人迷信崇拜已經到了非常危險的地步,有人存心想捧殺偉大領袖,存心想混水摸魚亂中篡權?!阆胂耄粋€國家的命運一旦掌握在了一個已經被人捧得頭腦發昏的人的手里,該有多么危險!作為一個真正的共和國,就應該法治而不是人治,所以趁著中央召開九大,我想起草一部憲法草案寄給他們,供他們參考……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連忙打斷他的話說,你啊,你就是因為心直口快才闖的禍,被劃了右派,現在又要起草啥的憲法草案,這憲法草案輪得著你來起草嗎?你是不是還想再弄一頂現行反革命的帽子戴戴?

那倒不一定!阿昆一臉嚴肅,顯得信心十足,說難道整個中央里面就沒有幾個清醒的!再說了,總需要有人出來說真話,雖然說真話的人有時難免要受點委屈,但這是暫時的,因為真理只有一條,真理終將戰勝一切邪惡。

我實在不想聽他講這些大道理,故意打岔開玩笑說,萬一中央采納了你的憲法草案,說不定就要把你叫到中央去做大官了!阿昆非常真誠地說,管得太大太多了也嫌煩,給我一個省管管也差不多了。嘿,真到了那一天,你小呆就跟我當秘書!

我知道我與他之間的這場對話無法再進行下去,于是又向他借了一本 《論藝術》,借口家里還有點事,就匆匆離開了。農歷九月的晚風涼嗖嗖的,吹在身上不由深深地打了一個寒噤。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為阿昆擔憂,與其說危險正向阿昆這個瀕臨精神分裂者一步步逼近,還不如說阿昆自己正向萬丈深淵一步步走去……

轉眼就到了這一年的年底。

泥墻村的光棍們平日里都是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無酒喝冷水,即使吃了這頓沒了下頓也不會過分擔心,因為年年月月都是這么過的,已經慣了,也已經麻木了。但真到了年關臨近的日子,他們好像也擔起了心事,一個個都愁眉苦臉的,一見面就相互訴苦,都說今年這年是沒法過了。這些人有的是真愁,有的則是故意裝窮。比如阿江,他自從貧宣隊散板后又回到了泥墻村,幾乎天天出勤,平日里煙酒不沾,這過年買魚買肉的錢應該早就備下了;又如阿丙,他經常外出做油漆工,雖然賺得不多花得不少,但過個年什么的也應該不成問題;比較困難的還是阿唐,但他身帶殘疾有人同情,每逢過年過節總有親戚朋友接濟他五角一元的,因此馬馬虎虎也能過了;最困難的其實還是阿慶,他本來就是吃光用光不留隔夜食的,年年負債年年過,能借的地方都借遍了,能買的東西也賣光了,快到大年三十了家里還是冰冷氣出的。但就數他最沉得住氣,神定氣閑的,說過年過日一個樣,該咋過還是咋過。過年過年,大年夜眼睛一閉醒轉不就過年了么!我覺得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否則天下窮人年年愁過年年年過,那還不少年都愁成了白頭發!

正如阿慶所說,大年夜睡到一覺醒來就到正月初一了。這天一早,泥墻村的光棍們相互串門,一見面就你推我搡的相互敬煙客套,最后都匯聚到了阿慶家里,因為阿唐那副金竹面子麻將牌早就轉賣給了阿慶,所以想打麻將就必須上阿慶家。泥墻村里總共才大小七條光棍,阿昆從來不打麻將,也從來不上阿慶家;偏偏阿丙今年口袋鼓了些,自己有了錢嫌棄別的光棍沒錢,擔心在阿慶家打麻將輸了實輸贏了空贏,因此阿慶連請二趟都請不動他,說今天家里可能要來客人,脫不了身;阿江雖然在場,但他不認得麻將牌的東南西北中發白,坐著也是泥菩薩一個,于是會打麻將的只剩下阿慶、阿忠和阿唐仨了。阿慶只好來叫我,我說正月初一這一天阿妹、妹夫一家都要來拜歲,年年如此,已經是老規矩了,屋里老娘有病不能上灶,老爹不會上灶,一切都需要我張羅,因此確實沒工夫陪他們打麻將。最后,他們既不愿去村里滿世界找麻將搭子,又不想自己去村里另找麻將窩,終于白晾了一整天,弄得一個個都沒精打彩呵欠連天的。到了初二三,還是由阿慶提議,征得阿忠、阿唐一致同意,終于玩起了三缺一的 “牛頭杠”。直至正月初五,由于我的參與,才讓他們玩上了真正的麻將。

這天上午的麻將早早就結束了,一向好客的阿慶一定要留我們吃中飯,吃過中飯繼續打麻將。我實在不想吃,也知道阿慶家里沒什么好吃,知道他就連供銷社里憑票供應的兩塊香干十只油豆腐也沒有買來,所以一直猶豫不決。待到阿慶從那口黑不溜秋的竹羹櫥里變戲法似地端出幾大碗菜肴,人人都傻了眼,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一只油光閃閃的全雞身上。我第一個忍不住,問這雞是哪來的?

阿慶笑嘻嘻地說,這你莫管,喜歡吃就多吃點。

阿忠咽了口唾沫說,難得,難得,已經好幾年沒吃雞肉了!

阿慶又說,那就多吃點,吃完還有呢。

阿慶知道我滴酒不沾,吃菜也挑剔,特意扯了一只雞腿給我。我始終擔心這雞來路不明,吃著雞肉總覺得不像雞肉,味道怪怪的。果然,還沒等我啃完半只雞腿,就從山下不遠處傳來了一個女人響亮而尖厲的叫罵聲。阿慶似早有思想準備,絲毫不受干擾,依然端坐著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我們幾個都一齊探首窗外,一看原來又是那個全村最多事的阿根老婆,只見她站在泥墻村與劉家村交界的那條大路上,面朝泥墻村,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拿著砧板,罵一句用菜刀斬一下砧板,罵得有板有眼,哪個斷子絕孫的啊——篤!你也太黑心啦——篤!你咋好一偷就偷了我兩只生蛋雞啊——篤!

阿根老婆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矛頭明顯指向泥墻村的某個光棍。我早把半只尚未啃干凈的雞腿扔給了趴在桌子底下的阿黃。阿忠和阿唐也一齊擱了筷,干坐著發呆。阿慶說莫要管她,莫要管她,她又沒指名道姓罵啥人偷的,我們只管吃!山下的阿根老婆罵了足足有一刻鐘,最后被幾個路過的女人勸走了,都說新年新歲的,罵得那么刻毒難聽做啥?偷了就偷了唄,人家偷了也是去吃,一點也不會浪費。阿根女人走后,我們個個都興味索然,阿慶倒是一刻也不曾停嘴,還邊吃邊說,如果阿根老婆還敢站在那里再罵下去,他晚上就把她家剩下的三只生蛋雞通通抲來!

這一天合該泥墻村有事。阿丙有了錢忘乎所以不聽忠告,擅自去了村里一戶長期開頭的人家打麻將,果然被火油楊梅逮個正著,無論臺面上的還是口袋里的,大票小票都被一掃而空。其余三個都是貧下中農子弟,被抄了臺面也就結了,他這個歷史反革命的后代理所當然地被當了 “典型”。這類事情一向都是火油楊梅說了算,他當晚就給了阿丙一面用于出殯開道的破銅鑼,命令阿丙明天一早就自敲銅鑼自游街;為了防止阿丙耍活頭,還指派村婦女主任負責現場監督。第二天正月初六,是劉家村的集市日,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阿丙紅著臉出場了,他咣地打了一下銅鑼,叫一聲莫要看我樣!再咣地打一下銅鑼,叫一聲莫要看我樣!婦女主任板著臉跟在后面,一副畏畏葸葸賊頭賊腦的樣子。滿街的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都覺得莫名其妙,尤其是幾個來劉家村趕集的外鄉人,一個勁地問啥事,啥事?阿忠也站在一旁看,恰好有個外鄉人問他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他笑著說,這還用問嗎?一男一女雙雙游街,你說還能有啥好事!

那個外鄉人又問,啥辰光抲的奸,是日里還是夜里?是屋里還是露天?

阿忠笑得渾身亂抖,說這你最好還是問他們自己去。

嘻,這種事咋好當面去問!

劉家村婦女主任與阿丙光棍軋姘頭的事馬上就在四鄰八村傳開了,那時農村雖然通訊落后,但傳遞這一類消息的速度卻快過光纖。村婦女主任夫妻倆為此吵了一架,婦女主任的丈夫接著又跟火油楊梅吵了一架。沒過幾天,那個婦女主任就把職務堅決辭了。阿丙為了這事鉆在泥墻屋里整整三天沒出門。阿慶去探望了他好幾趟,也罵了他好幾遍,說他活該!臨了再三叮囑,以后想打麻將,還是上他家,保證火油楊梅不敢上門找碴。

很快就過了這一年的元宵節。

阿丙這幾天又興奮得睡不好覺了。他竟然因禍得福,由于正月初六那天的當眾游街而引起了同村一位叫阿香的姑娘的愛憐。就在打鑼游街后的第三天傍晚,阿丙吃過晚飯正想出門,那個叫阿香的姑娘就笑吟吟地進去了。她親昵地叫了一聲阿丙哥,說想向他借幾本小說看看。阿丙的泥墻屋還沒有進去過女人,尤其像阿香這樣年輕美貌的姑娘,阿丙因此受寵若驚,連忙將堆在枕頭邊的 《野火春風斗古城》 《青春之歌》 《小城春秋》 《林海雪原》, 還有 《家》 《春》 什么的都一股腦兒搬了出去。阿香一邊低著頭翻書,一邊問他吃了晚飯沒有?晚上又想去啥地方?接著就埋怨村干部,說那個治保主任也真是的,不就是打打小麻將嘛,何必這般整人!阿丙聽著心里暖暖的。阿香接著又說,阿丙哥啊,你原是外鄉人,家庭成分又高,當心被人欺侮。以后莫再去打麻將了,就安心做漆匠,太平過日子。阿丙聽著連聲嗯嗯,說再也不去打麻將了,吃了這樣大的虧還再去打麻將除非是畜生了,以后就好好干活賺錢過日子。

阿香借了書已經去了好一會,阿丙仍舊待在屋里發呆。聽鑼鼓聽音,他粗嚼細嚼都覺得阿香姑娘已經對他有了那么一層意思。當晚,他雖然不守承諾還是去阿慶家打麻將了,但滿腦子都是阿香姑娘的笑靨和話語,因此高度心不在焉,屢屢失碰失和,白白糟蹋了幾副好牌。

麻將打到第二圈的時候,一向尿頻尿急的阿慶又去屋外撒尿,無意間瞥見山下的孫家閶門往外竄著火光,他連忙提著褲子叫屋里人都快點出去看看,究竟是孫家閶門夜里燒灰蓬還是失火?眾人出來一看都說是失火了,但奇怪的是這個時候既沒人救火也沒人叫救火。他們一時也想不了這許多,當即大呼小叫著直奔下山,帶連獨自待在屋里的阿昆也被裹了去。

孫家閶門是一個小閶門,里面就住著孫氏二代四口子,住在東首的老兩口前幾天去了女兒家,住在西首的小兩口估計夜活計干得辛苦,這會兒仍睡得死死的。火就是從中堂靠近西廂房的一堆死灰復燃起來的。泥墻村的光棍們一到那里就踹開所有大門小門,如入無人之境,滿屋子找水桶尋梯子,然后舀水的舀水,上房的上房。孫家小兩口這才赤條條地跑出來,扯著喉嚨大叫火啦,火啦!幸虧撲救還算及時,待到孫家閶門屋里屋外的大小水缸全部舀干,這火也漸漸熄了。阿慶看看中堂與西廂房之間的板壁上還有些余火未熄,但附近已經找不到一滴水,于是就從茅房里找來一把長柄料勺,把墻外的一口露天糞缸也當成了救火應急的太平缸,來回跑了幾十趟,舀干了一口糞缸,這火也終于完全熄滅了。村民到了這個時候才陸續趕到,一個個都捂著鼻子,都說這火燒起來咋會介臭?

這場火災對于泥墻村的光棍們來說,也是一場不大不小的災難。阿慶沾了一身屎尿,還扭傷了一只腳;阿忠遞水爬梯時一腳踏空,一只膝蓋磕得泛起老大一塊烏青;阿唐視力不濟,端著臉盆一遍又一遍來回送水時與屋柱碰了一頭,額頭上腫起一只雞蛋大的血腫;阿昆和阿丙雖然沒受什么皮肉損傷,但也弄得灰頭土臉,并且渾身濕透。事情已經過去幾天了,雖然村里并未開會表揚,孫家也沒有寫感謝信給他們,但他們個個都自我感覺良好,都以為自己終于做了一件無愧于男人的好事。

但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卻是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首先是阿忠去小店里打 “嗆便燒”時聽坐在那里的閑人說,孫家小媳婦這些日子天天都蹲在河埠頭洗東西,邊洗邊罵,說那天夜里的火其實已經熄了,那幫子救火的存心捉弄他們孫家,往她的房間里潑了足足一糞缸屎尿,害得她里外沖洗了七八遍還是臭氣熏天,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全燒了干凈!阿慶聽了呼呼直喘粗氣。隔天,阿唐也從外面聽來這樣一條消息,說孫家在那場大火中丟失了好幾件東西,其中最值錢的是一只金戒指,還有五塊印著袁世凱頭像的銀洋錢。當時阿慶和阿忠正在喝酒,阿慶一聽阿唐這話就摔了酒杯,起身往外就走,說這就去找孫家那個小婊子說個明白,但馬上就被阿忠和阿唐一人一手死死拽住了。他們倆都知道阿慶的脾氣,這一去百分之百闖禍。

阿忠說,你管他東西有丟沒丟,反正你我都沒拿,就當他們放屁,甭去理他們!

阿唐說,是嘛,他們又沒指名道姓,你這樣一去反到落了人家把柄。

阿慶說,他們真敢指名道姓倒好了,我讓他們明天就去鑲牙齒!

阿忠和阿唐連說算了,算了,連拉帶拽把阿慶勸進屋里重新落座。三個光棍這會兒已經沒有了喝酒的興致,坐著一個個都像泥塑木雕的黑臉判官。他們仨最后共同總結出這么一條深刻的經驗教訓:他們已經窮得想做一次好人的資格也沒有了,以后還是自己管自己,切莫再去多管閑事。阿忠說,以后再有人家起火,我們就離遠點,看好看。阿慶說,最好劉家村哪天通通天火燒光!

在外人眼里,泥墻村的光棍們同甘共苦親如兄弟,其實內部也時有摩擦,只是泥墻村人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揚的道理,輕易不為外人道而已。

就拿阿慶和阿忠來說吧,他們倆平時走得最近,經常輪流著請對方喝酒吃飯。就在孫家閶門失火后不久,阿慶又不知從什么地方打來一只無主野狗,于是又大宴賓客,除了阿昆和我,泥墻村里所有光棍都到齊了。他們從黃昏一直吃喝到午夜,結果弄得人人都記不清是自己是如何摸到家里爬上眠床的。阿慶第二天一覺醒來,發現昨天剛剛換下的一件棉毛衫不見了,他挨個兒排查,最后將全部嫌疑都落在了阿忠一個人身上。他的推理雖然在法律上站不住腳,但也不乏道理,他認為阿唐是個半瞎子,給他一個手電筒也找不到那件塞在席子底下的棉毛衫,再說阿唐沒有偷雞摸狗的 “前科”;阿江雖然有點賊頭賊腦,但沒有這個膽,再說這件棉毛衫對他來說大得離譜,根本不合身;阿丙風流倜儻,最講究衣著打扮,這種灰不溜秋的棉毛衫送給他也不會要;阿忠則早在十年前就偷過人家一件蓑衣,再說那天半夜里也是他走在最后,當時阿慶已經醉的不省人事,甭說被人偷走一件棉毛衫,就連把他扛到外面扔進水庫也不會知道是誰干的。阿慶不喜歡轉彎抹角,也沒有轉彎抹角的本事,直截了當就向阿慶索討棉毛衫。阿忠一迭連喊冤叫屈,并且賭咒罰誓,一再強調見都沒見過什么棉毛衫。但阿慶橫豎不信,最后還搡了阿忠幾把,差點沒把阿忠搡下兩人多高的泥堪。為了這事,他們倆足足有半年多時間見面不打招呼。

阿慶的脾氣從此變得愈來愈像個不可招惹的“黃病”,去他家喝酒打麻將的人也愈來愈少了。就在他與阿忠因棉毛衫事件翻臉的第三天下午,他站在阿江屋后高堪上一連聲叫阿江,阿江!阿江當時確實在家,但他知道阿慶叫他不是要米就是借錢,因此懶得理他,任阿慶連叫了十幾遍就是不吭聲。阿慶知道阿江在家,也知道阿江存心不理他,于是就叫起了阿江爹的名字。阿江爹已經死了幾十年,死的時候阿慶可能還穿開襠褲。無奈阿江就是鉆在屋里一聲不吭,阿慶終于火了,隨手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居高臨下,瞄了又瞄,將阿江屋頂的天井玻璃哐地砸了個大窟窿。阿江這才哆哆嗦嗦地從屋里出來,仰著頭問阿慶啥事,啥事?這回輪到阿慶裝聾作啞了,一聲不吭就進了自己的泥墻屋。我當時也聽到了,也覺得這事有些蹊蹺,就上去問阿慶究竟是怎么回事。阿慶說,剛才阿江屋里進去一個女人。

是嗎?我也來了興趣。現在還在嗎?

剛才我一扔石頭,她就出去了,往東貼著籬笆走的。

看清是啥人了嗎?

只看到一個背影。

我知道阿江在外面有幾個相好的女人,這些女人經常 “挑送菜”上阿江的泥墻屋,因此對于阿慶的話深信不疑。但我還是埋怨阿慶,說阿江跟人家老婆軋姘頭關你啥事了?你又不是那個女人的老公,你管得著嗎?百賬好管屄賬難管,以后少管這種事。由于我跟阿慶還沾親帶故,論輩分他該叫我小阿叔,再說動粗吃咸也不是我的對手,所以整個泥墻村里面也只有我能數落他幾句。聽了我的訓斥,阿慶果然沒有發作,只是嘿嘿地傻笑。我突然料想他口袋里可能又沒錢了,剛才十有八九是想趁著有女人進了阿江家,存心向阿江敲幾元煙酒錢,于是就問,是不是又沒錢買槍斃燒了?他下意識地掏了掏自己的口袋,老老實實地說的確沒錢了。我當即給了他幾元錢,臨走還關照他以后少管這種不該管的閑賬,省的與人交怨作怪。

我原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不料到了晚上九點鐘光景,突然從阿江屋里傳來嘭的一聲巨響,隨即人聲鼎沸,一片嘩然。我當時正鉆在家里寫一篇只有幾千字的小說,一聽到聲音就馬上出門趕了過去,只見阿三、阿四等三四個愣頭青正從阿江家里歡天喜地地出來。這幫小鬼經常在阿慶家里喝酒胡鬧,跟我也挺熟的。我馬上就明白剛才發生的事了。阿三、阿四都顯得極度興奮,說他們剛才一腳踹開阿江家的大門,三四支手電同時一照,一把掀掉阿江床上的被頭,就連那個女人的家什也讓他們看到了。我說你們這幫小鬼都要死了,那個女人是你媽還是你姐,幾時輪到你們抲奸了!阿三說這事太有趣了。我說還有趣呢,要是輪到我,保證把你們一個個都打得爬出來!阿四說,要是老大你也干這檔子事,我們幾個兄弟還要替你把門望風呢!

他們幾個一路說笑著去了堪墩阿慶家。我知道這事又是阿慶出的主意,也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本事管泥墻村的事。后來聽阿慶不無自豪地說,自從上次這么一鬧,鄰村那個叫阿花的婊子就再也沒有跨進泥墻村一步。

阿唐與阿丙也終于翻了臉,一切都是麻將惹的禍。這些日子阿丙沒有接到油漆活,天又下雨,生產隊歇工,他就向阿慶借了麻將牌,約了我和阿忠去阿唐家打麻將。雖然是白天,但是由于外面下雨,再加上泥墻屋窗口又小,因此屋里一片昏暗,看牌有點吃力。還是阿丙有腦筋,他馬上從阿唐碗櫥里拿來四只白瓷碗,一人一只,倒扣在各自的桌面上,白瓷碗的反光反射到麻將牌上,看牌果然清楚了許多。阿唐畢竟視力最差,說這樣還是不行。阿丙叫他莫急,馬上起身回家,眼睛一眨就從自己家里拿來一面帶架子的小方鏡,將阿唐門前的白瓷碗換成鏡子。阿唐試了試,說這樣夠清楚了,于是麻將開始。我起初也沒想到其中的奧秘,漸漸發覺坐在阿唐對面的阿丙總是盯著阿唐看,也不知道阿唐身上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也扭頭去看阿唐,一看才發覺阿唐面前的十三張牌全部映在鏡子里,清清楚楚一覽無余。我實在于心不忍,嘴里又不好明說,就自作主張把阿唐面前的鏡子撤了,還是換上那只白瓷碗。不料阿唐不領情,說這樣看不清楚,又撤去了白瓷碗換上了鏡子。我又把鏡子撤了……這樣重復了三遍,阿唐雖然眼力不濟,但腦子不笨,終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麻將徹底散板。從此以后阿唐再也不跟阿丙打麻將,相互也很少再有來往。

這天麻將散板后,阿忠和阿丙都走了,阿唐一定要我再坐一會,說好長時間沒跟我一起坐下來好好說話了,他這會兒的確有好多話要對我說。

十一

說心里話,在整個泥墻村,我真正愿意與他們坐下來說說話的,也就阿昆和阿唐兩個人。阿昆這些日子一直忙于起草 “憲法草案”,去了也扯不到一塊去,這樣一來,眼下能跟我一起坐著說說話的就只有阿唐一個人。

我一坐下,阿唐就問我這些日子又在忙些啥?我說沒啥,要么進生產隊賺藍墨水,要么看書、睏覺、打麻將,偶爾也寫寫東西。他又問,聽說你又發表了好幾個短篇小說,真的?我說那倒不假,不過都是豆腐干,并且都是亂講亂話的,從頭到腳沒一句真話,發表后自己看看也感到難為情。他又問為啥?我說講了真話就不可能發表,想發表就不能講真話。就拿我兩年前寫的那部長篇小說來說,三十多萬字花了我一年多的時間,也耽誤了不少工時,完稿后寄到出版社,出版社看了覺得小說倒是像小說,也確實反映了當時農村的社會現實,但其中牽涉的幾個政治問題太過敏感,他們也吃不準,于是叫我上去加工修改,最后還是弄得一場嘸結果。出版社的幾個老師倒是蠻看重我,存心讓我去杭大中文系進修幾年,出來就跟他們共事?!阋仓?,這事最后也被公社、大隊吹了,理由是我一直不向干部靠攏,上山下地參加三大革命鍛煉還不夠積極。你想想,就算你再能寫,娘胎里沒學會趨炎附勢奉承拍馬這一套,又能寫出啥名堂?

那你現在為啥還寫?

練練筆頭,解解心焦,僅此而已。

阿唐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一旦鉆進了泥墻村的泥墻屋,就算你最有本事也埋沒了。我說不住泥墻村又能住哪里?生在農村,窮唄,這就是命。不過也不能全怪泥墻村,性者命也,像你我這般一犁到頭的牛脾氣,就算住進北京中南海也不會有好果子吃。阿唐說,聽你剛才這么一說心也涼了,本來我也打算寫一本自傳。我說千萬莫寫,一來這自傳也不是那么好寫的,二來你我這號人物也實在沒啥好傳的,即使寫成了也是一部新中國的災難史。千萬莫寫,還是老老實實進生產隊混口飯吃。阿唐又長嘆一聲,隨之狡黠地笑笑,說他已經徹底想明白了,從今以后再也不會進生產隊做一天活。

為啥?!這下輪到我吃驚了。

阿唐說他已經算過一筆細賬,做一天不如坐一天,愈做愈窮。

對于阿唐算賬計數的準確性,我是深信不疑的。當時村小店的香煙可以零賣,不少人因一時拿不出一包煙錢,或者自己不相信自己,擔心多買多吃,就一次買上幾支,比如一角三分錢一包的大紅鷹香煙,兩分錢買三支;又如一角八分錢一包的雄獅香煙,兩分錢就只能買兩支。小店算賬總是只進不舍,因此香煙零買更有賺頭。阿唐有天拿著一角兩分錢去買煙,指明要買九支雄獅六支大紅鷹。管小店的王先生拿出十三檔大算盤撥拉了好一會,結果毫厘不差,沒能額外沾到阿唐一絲便宜。我不知道阿唐這幾天又在算哪筆細賬,連忙叫他說來聽聽。

阿唐就板著手指頭對我算了這么一筆賬:他的日工分是4.5分,按生產隊每10分0.8元計算,他在生產隊勞動一天的毛收入就是0.36元。他的飯量不大也不小,一天三頓需飯米1.5市斤,按當時貿易價每市斤0.45元計算,折款0.635元;每天需要香煙兩包,就按最低以上一檔的雄獅牌香煙計算,0.18元一包,兩包0.36元,油鹽醬醋小菜下飯啥的一概不計,單是每天吃飯、吸煙這兩項的支出就是0.995元,倒扣收入0.36元,每天還要倒掛0.635元。如果不去生產隊干活,天天晚起早睡,就按過去監牢里的規矩,上午九點鐘吃一頓,下午三點鐘吃一頓,這樣一天一斤米也足夠了,起碼每天能省下半斤米,折款0.225元;香煙起碼也能省下一包,折款0.18元,二項相加0.405元,這個數字還要超過日收入0.035元,因此每天出勤干活還不如天天睏覺;如果把鞋子磨穿鋤頭用缺等費用都計算進去,天天出勤就虧得更大了,所以決定從今往后再也不進生產隊搞他娘的一天農業生產!

真是天曉得!我在這方面從未像他想得這樣細,也從未算過這筆混賬,天天都稀里糊涂過,那天聽他這么一算,也呆住了。一陣無可名狀的悲哀霎時襲上心頭,我為他悲哀,同時也為我自己悲哀。沉默了好一會,我又低聲問他,如果你天天鉆在泥墻屋里不出去,這每天一包煙一斤米的開銷又從何而來?

阿唐沒有回答,顯然也無法回答。

我們倆再次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泥墻屋里的空氣也似乎凝固了,一屋子劣等煙草產生的煙霧令人窒息。從他屋里出來的時候,他還是叮囑我,說我各方面的條件都比他強多了,還是想辦法早點到外面去。我說現在外出住旅館也需要村里開證明,餓了買一只包子饅頭也要用糧票,就算你長了翅膀也飛不了多遠!

十二

第一個離開泥墻村的是阿昆。

阿昆曾經稱贊我的鋼筆字寫得規范,要求我到時候幫他謄寫一遍那部要命的“憲法草案”。我當時就滿口答應了,同時打算暗中做點手腳,最起碼也拖延十天半個月的,因為我知道,他手里的東西等于一顆手榴彈,一拉弦扔出去就徹底完了。沒想到他竟如此迫不及待,未經我的謄寫就急急忙忙地寄出去了。大約稿子寄出半個月以后的一個中午,天下著毛毛細雨,火油楊梅帶著兩個白衣白帽的公安人員進了泥墻村,直奔阿昆的小草屋。阿昆當時正在吃中飯,隨即戴著手銬被押上了一輛停在村口的三輪摩托車。面對著劉家村人幾分驚訝幾分憐憫的目光,他泰然自若,始終笑呵呵的,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半個小時以后,我跟阿丙去了一趟他的草屋,發現小板桌上擱著半碗咸菜湯,還有半只沒來得及吃的玉米窩窩頭。在我看來一向都缺乏兄弟親情的阿丙,這會兒眼圈分明紅了,淚水似在他眼眶里打轉。

第二個離開泥墻村的就是阿丙。隨著這一年的花開花落,他與阿香的關系也終于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阿香的母親雖然看不起阿丙,但經不起阿香一而再再而三的尋死覓活,終于也默認了這樁婚事。阿丙不能讓新娘跟他一起鉆泥墻屋,又重新在村里租借了一間樓房;沒過多久,他把泥墻屋賣給了泥墻村附近的一戶人家,明擺著今生今世不想再進泥墻村了。就在他的女兒剛滿五歲那年,農村改革開放,山林土地承包到戶。阿丙本來就不是做農民的料,他將自家名下的承包地、承包山全部有償轉讓給了同村村民,隨后就帶著妻兒離開了劉家村。當時阿香的老娘也已經去世,因此一家子走得無牽無掛,從此無影無蹤。

阿忠、阿慶他們也都有了各自的承包山和承包地,但沒挨多久,全部陸續轉讓到了別人手里。阿忠倒是講得非常透徹,也非常到位,說首先要人養地,倒過來地才能養人,已經窮得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還在哪里飛,還養得住地么!

整個泥墻村未將承包山、承包地轉讓他人的,除了我還有阿江。

阿唐這年幫人上山扛樹,一腳踏空跌斷了一條腿骨,住院三月,花費上千,請他幫工的主人承擔了全部費用,他自己卻因此多落了一種殘疾,從此走路一瘸一瘸的。他終于沒能發明什么摸屁股算命或者摸奶奶算命,而是一門心思當起了念婆。當時政府已經不怎么禁止迷信活動了,家家戶戶死了人都要請人念經,每逢清明、七月半拜祭亡靈需要念經,就連某家小孩受驚發熱或者某家老人久病難愈也需要驅鬼誦經,因此當念婆對阿唐來說不失為一種足以維持生計的好行業。從此,他嘴里念念的不再是“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或者“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之類的唐詩宋詞,而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一類的經文了。這一天我又去他家,老遠就聽到他哼哼著“不生不滅,不增不減”,待到臨近了卻聽到一聲女腔“梁兄啊——”看到我進去,阿唐《心經》也不念了,《梁?!芬膊怀耍B忙把攤在桌上的黃錢、錫箔之類挪到一邊,說前幾天恰好有人送他一盒龍井茶,水也剛剛燒開沖進熱水瓶,先坐下喝杯茶再說。我還記得剛才的事,笑著對他說,你念經就念經,咋念到一半就唱起了越劇《梁?!?,難道就不怕罪過?他說啥罪過?這本來就是騙人的。我說老一輩再三講過,念經作弊,死后到了陰間要被割肉補經的。他說還割肉補經哩,真到了陰間,我倒要問問閻羅王,為啥要我投胎做人?為啥做人做人就做這樣一個人?我說你敢嗎?他說又有啥不敢?反正我又不想下一世再投胎這般做人,還怕啥判官閻王的!

茶喝到一半的時候,我就問他,你現在除了念經,是否還給人看相算命?他不做正面回答,遲疑了好一會才神秘兮兮地說,我自己倒是請算命先生算了幾次命,也怪了,都說我命中該犯兩種殘疾,還說我命中該有一個貴子。

貴子?我差點就要笑出聲來,說你沒有老婆,就好比種地的沒有一分半厘地,咋種的出三五斗糧食!

阿唐欲言又止,終于什么也沒有說。這一年夏天,我那個久病在床的老娘終于去世,從此少了我的一大牽掛。經與在上海經商的朋友聯系,又馬拉松式地在當地工商部門辦理了營業執照,我也在這一年冬天走出泥墻村去了上海,臨走將承包山,承包地連帶兩間泥墻屋一并交予哥哥看管經營。到了上海不到半年,村里一個剛當上治保主任的朋友就打電話給我,說前幾天阿江的泥墻屋突然起火燒得精光,阿江也走得沒了影;又說幸好阿江的泥墻屋和我的泥墻屋還隔了一段距離,再加上那天風向也好,否則我的兩間泥墻屋肯定也燒得精光。我聽了很為阿江難過,也很為他擔心,在電話里對那個朋友說,反正我屋里已經沒人住了,也沒啥值錢的東西,燒了也好,燒了干凈!

十三

在上海的那些日子,我雖然一心撲在自己的生意上,但是一閑下來,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總要想起泥墻村,以及幾個仍舊生活在泥墻村的光棍們。

由于鄉下還有老爹在,還有老娘的墳墓在,因此我每年都要回鄉好幾趟。老爹自從老娘過后就一直跟我哥哥一家過,我每次回去都在哥哥家里住上幾天,其間總要去泥墻村轉轉,看看阿慶,阿唐這幾個光棍,順便捎帶幾包上海香煙什么的。我覺得泥墻村里日子最難過的還是阿慶,他總是缺錢花,每次見到我總是一副要煙沒煙要酒沒酒的尷尬相。我在上面已經說過,阿慶跟我沾點老親,并且在我好幾次外出參加筆會期間服侍過我的老娘,可謂有恩于我,因此我每次去看他時都帶著錢,少則兩三百,多則五六百,連他自己也說,已經記不清究竟用了你多少錢了。他當時已經有病,東痛西痛的。我說他多半是喝嗆便燒喝出的病,叫他以后少喝點。他說隨便其,嘸要緊,啥辰光痛了難過了就去村醫療站配點藥吃吃。我問啥藥?他說安乃近。

阿江的事也是阿慶告訴我的。他說阿江先是經人介紹到寧波郊外的一家個體服裝廠當門衛,在這期間讓他搭上了當地的一個老寡婦。那個女人是有勞保的,兒子和女兒也已經成了家,他后來就跟那個女人一起過了。他在泥墻村的泥墻屋夜里突然起火,一會兒就燒得只剩下地皮和泥墻。他的泥墻屋幾年前也買了保險,于是保險公司就上門勘查火情,要與他商量如何賠償的事。偏偏那時候有人向村里反映,說那天白天阿江來過劉家村,難保這火就是阿江自己故意放的,目的就是為了騙保。于是村里想方設法通知了阿江,約他于某月某日到村里處理他與保險公司的事。阿江到了那天如期而至,但隔著窗玻璃一看村辦公室里面坐著兩個穿警服的公安人員,馬上就借口還要去小店買包煙,隨即溜之大吉。當地派出所本來還想追究此事,多虧村里全力庇護,說阿江一貫老實,不可能自己放火燒房子;就算這火是他一時糊涂自己放的,反正燒的是他自己的房子,也沒害著別人,還是放他一馬算了。這事因此不了了之,從此沒人去找過阿江,阿江從此也沒有再踏進劉家村一步。

我當時聽著將信將疑,總覺得阿江沒有這個膽。

就在這一年,我委托鄉下的哥哥在村口新建了三間樓房。

三年以后,年逾八旬的老爹也因病去世,從此,我每年回鄉的次數就更少了。及至我又是五年之后攜妻帶子重歸故里,整個泥墻村早已人去屋空雞犬不留了。

一個初春的傍晚,我獨自有意無意地去了一趟泥墻村。泥墻村里的多數泥墻屋都已經倒塌,阿昆草屋遺址上更是一片蓬蒿,了無遺痕,不會有人相信這塊不足十平方的荒地上曾經有屋有人。我的兩間泥墻屋幾年前就低價轉讓給了住在附近的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把泥墻屋拆了,空地上都栽起了雷竹,竹能招鳥,這會兒一園子的鳥鳴啁啾;老爹親手栽下的那棵梨樹還在,只是更加高大了,滿樹白色的梨花在暮色中分外灼眼。一點沒變的唯有那堵從解放前遺留下來的老泥墻,它依然高高聳立,墻頂和墻面都爬滿了碧綠的木蓮藤,與我年幼時看到的一模一樣。時間好像又回到了幾十年前,也好像這個地方什么也沒有發生過。我到這時才明白,這個地方所以叫泥墻根,就是因為這堵老泥墻的緣故;如果沒有人為的因素,我想它還會在那里聳立一百年或者二百年,繼續無聲地向后人一遍又一遍地述說這個地方曾經發生的故事。

從劉家山下來,我順腳進了阿良家。阿良是阿唐的胞兄,他原來的住房緊鄰泥墻村,現在的新屋就建在老屋的原址。阿良曾經離過婚,也做過好幾年光棍,但由于他后來又結婚生子,再說他住的也不是泥墻屋,因此我筆下留情,將他排除在了泥墻村光棍之外。他幾十年來一直住在老地方沒挪窩,所以對于泥墻村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一坐下,他就對我說起了阿唐,阿慶等人在泥墻村的最后歲月——

自從改革開放以后,自從學會了念經、算命、揀日子以后,自從每月有了幾十元錢的低保以后,阿唐的日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好過了。就在他死的前一年,他還打算好好翻修一下住的泥墻屋,不料沒過多少日子就出了壞毛病,并且已經到了晚期。他的后事是村里與阿良共同料理的,如今他住的這間泥墻屋已經被阿良的兒子拆除后改建成了苗圃。接著就是阿忠,他的毛病出在腸胃,也是沒法治的。阿慶走在最后,估計毛病出在肝臟或者腎臟,雖然也去了幾趟醫院,但最終還是沒能查出個究竟,反正走的時候全身浮腫大腹便便。村醫療站的阿海說,這三個光棍一個也沒能活到七十歲,大大低于眼前的人均壽命。影響他們壽命的主要因素是疾病,而這些疾病都是他們自己吃出來的;他們仨都有喝酒吸煙的嗜好,平時也吃得爛,實在沒東西吃了就連死狗死貓都吃,這般不顧死活不要性命,豈有不出毛病的道理,能活到六十出頭已經是奇跡了!——俗話螻蟻尚且貪生,這些人又緣這般不顧死活不要性命?阿忠和阿慶的后事都是村里料理的,骨灰都進了村公墓地。村公墓地里的墳墓無論規格還是材料都是一個樣,并且完全按死亡時間順序先后排列,他們也因此在死后享受到了一份永恒的同等待遇。至于那個從泥墻村里被逮入獄的阿昆,“四人幫”倒臺不久就平反釋放了,還是回到原來的學校教書。無奈他的精神分裂癥時好時壞,上了講臺一開始還講得頭頭是道,講著講著就漫無邊際了,于是學校領導讓他提早病退。他在寧波郊外原有一個從未與他登記結婚過的紅粉知己,病退后他就去了那里,去年也剛剛因病去世。接著就提到了阿江。阿良說阿江也死了,前些日子那個與阿江同居的老太婆托人捎信給村里,叫村里派人去把阿江的骨灰盒接回來入土安葬。村里再三通知阿江的堂侄,但那個堂侄就是不肯去。為此村里人人都罵,說如果阿江的骨灰盒里裝的是金是銀,他那個堂侄老早就趕著去了!阿良說完還嘆了口氣,唉,人情淡薄,世態炎涼,都是一個錢字作怪!

聽著阿良的敘述,我始終沒有插嘴,只覺得心里堵得慌。

尾聲

很早就打算要為泥墻村以及泥墻村的光棍們留下一些文字記錄了。

我不在乎讀者把我的《泥墻村的光棍們》看作是一篇 “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小說,還是一篇完全流于自然主義的敘事性散文,因為連我自己也無法界定它的門類。作為一個 “收尸人”,我想我的職責就是如何好好打掃 “戰場”,細細收拾起散落在 “戰場”上的所有應該收拾起的殘肢散體,制作成 “標本”,然后無遮無掩地展示在世人面前;至于展示的形式,我認為還是其次。

藝術的真實,植根于生活的真實,但就在這個故事已經進入尾聲的時候,我仍對這個故事個別情節的真偽無法認定,譬如阿江的泥墻屋為什么突然起火?如果是阿江自己故意縱火,那么他為什么要自己放火燒自己唯一的住屋?是為了騙取保險金,還是因為他已經厭倦了泥墻村的生活,以至于對泥墻村的一切都深惡痛絕不共戴天?

我覺得還有必要再去問問阿良,因為阿良是泥墻村后期的唯一見證人,他可能知道,就在阿江泥墻屋起火那天,阿江是否真的來過泥墻村;他肯定也看了當時的火災現場,應該記得這火是從什么地方燒起來的,等等,等等。我也想當一回福爾摩斯。

我隨即就去了阿良家。不料阿良一看到我就一驚一乍的,說你知道嗎?阿江還活著!他根本就沒有死,他剛剛來過我家!

我說我咋知道他是死是活,死了活了都不是你說的嗎?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以前村里人人都說他已經死了。

我一時恍如夢中,感覺有點暈,漸漸回過神來又在心里暗罵,娘希匹,一個村子里發生的事情也弄得如此不明不白,這滿世界的事情還有誰能分辨得了真真假假!

聽阿良說,幾十年了,阿江太公還是一點沒變樣,他跟那個相好的老太婆還手牽著手,橫看豎看也看不出他們倆的年紀究竟誰比誰大。我說他們倆大概都已經老足了,老足了就再也老不到哪里去,所以看上去一個樣。阿良說那倒也是。我說阿江已經多年不來劉家村了,這次咋說來就來了呢?阿良說阿江這次是來為他爹娘上墳掃墓的,阿江說本來還不想來,是老太婆逼著他才來的。我又問阿良,你看他們倆的關系咋樣?阿良說,我看蠻好,那個老太婆滿口阿拉阿江,阿拉阿江,叫得蠻親。阿江也對我說了,老太婆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管他叫爹;第三代也出來了,都管他叫阿爺叫外公。

我聽完深深地吁了口氣,內心無比舒暢,同時轉身就走,壓根就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二十多年不見,我此刻急切地希望能親眼看看那個“死而復活”的阿江。待我走到距村口車站還有幾十米遠的地方,就已經看到阿江了,雖然在這個距離上還無法看清他的音容笑貌,但憑著身影就能斷定此人就是阿江無疑。我突然駐足,好像怕見阿江面似的,就這樣遠遠地望著。

阿江和那個胖墩墩的老女人顯然是在等車,那個女人正與幾個劉家村的女人攀談著什么,相互點頭哈腰挺客氣的樣子;阿江似在四處觀望,二十年不曾涉足,他應該對老家的一切都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了。他總是習慣將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我料想如果我這會兒徑直過去與他見面,他必定會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煙,親親熱熱地遞給我一支。但我還是以那家路邊小店的招牌為掩護,繼續站在那里遠遠地望著,直至一輛過路的客車完全遮住了我的視線。待到稍稍停留的客車嗚地一聲開走,路邊車站已經空無一人。

我到這時又開始后悔,為什么不過去和他敘敘舊?順便也好問問他的泥墻屋當年到底是怎么起火的?突然間,我覺得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也覺得該為這個烏七八糟的故事畫上一個大大的句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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