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安到長安

張懷帆

西安！西安！

蟬翼如鐵，它們戎裝如武士

隱于樹間，按劍不動

等待一場暴動

西安的夏天暗藏殺伐之氣

在正午，一拉就會引爆

秋天的風正從秦嶺奔突而來

兵馬俑也整裝待發，渭水在月夜

悄悄生寒。誰看見了

西安街道的樹葉，搖搖欲墜

只有城墻還黑著

一成不變的臉

掘地三尺，已分不清秦塵漢土，飛揚，飛揚

一截植入城市深處的地下鐵，成為冷硬的腸子

大明宮埋在瓦礫之中，塵埃未定

將來的侍女挑著宮燈，叫賣中已聽不到唐聲

挖掘機在到處張牙舞爪，樹木被一一伐倒

像忠誠守衛舊朝的烈士，軀體被扔往郊區

道路被鐵皮切割，車子莽撞，人亂如蟻

市政府北遷，火車北站正在落成，北三環開通

人聲鼎沸，夏天的熱和樓房漲價怨聲載道

水泥巨無霸不二法門

案板街炭市街糖坊街早已改弦更張

去雞市拐騾馬市此路不通去書院門請改道繞行

秋風起兮！越過潼關，越過咸陽古道

在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蟬們

紛紛為國捐軀，滿城的樹木

搖落旗幡，只有古城墻在一個新的早晨

在鐘樓的鐘聲中，緩緩升起一盞

紅燈籠

在西安看見月亮

錯嫁的女子，面黃肌瘦

誰給了你一紙休書

把你遺棄在半空里

清貧地，身邊沒有一文星星的碎銀

我在城墻邊看見你，淹沒進汽車的洪流

奄奄一息。我雖然形單影只

還有一個空酒瓶相伴

我原想對影成三，最后卻只碰見

一堵黑魆魆的城墻

在西安一月，我為什么要一次次

來到城墻邊？并提著一瓶酒做貼身

保鏢。十三層，陰氣太重

我會撞見哪一個游魂？可我有一個

堅定的信念：我要在城墻邊

把頑固盤踞在我身體里的長安

時間序列分析提示，1991-2010年間AP患者的中位年齡呈下降趨勢(均方根誤差為1.275，可決系數為0.702，圖1)。

驅趕！

可我看見你，又起了彷徨

如果你能降低，抵達城樓的一角

如果我能騎著一塊唐朝的磚頭

飛天

西安的霾

西安的霾，古銅色

比晚霞灰暗。像帝王墓室

銹跡斑斑的金縷玉衣

割面的風，有墓室逼過來的

寒氣

在冬天，十三朝古都蘇醒

開始呼吸，十三層土塵攪在一起

浮散，遮天蔽日

成為渾濁的霾

生命不過是一粒土塵

但被誰攪動？是平民的生息

還是刀戈劍戟的叫囂聲？

我無可逃避地染上西安冬天的憂郁

是哪一朝代的土塵，吸入我的肺里

還是混合在一起壓向我的背

我怎樣能把塵埃咳出去

把它從身體里抖落？

尤其是，怎樣在許多年后

成為一粒塵埃，但不落入另一個人的

身體？

西安無雪

城墻陰著臉。頭頂是霾。

在西安，總會想起一塊又笨又重的磚

也陰著臉，恨恨地。我的腳跟

無法繞開。它擊中了

我的憂郁。穿行在風里

我需要一副套子，并豎起衣領

與唐朝隔絕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密得不透風的城墻，包圍的霾

我因此需要一場雪，鋪天蓋地

我知道就是有雪，也不會是毛茸茸的雪花

是那種砂子一樣堅決、硌面的雪粒

不是稀釋我的憂郁，是把我裹藏的內心

敲擊。打疼。擦拭。清洗。

我已厭倦西安厚方的磚

我怎么能搬起來砸散頭頂的

陰霾。在西安

不適合在大街上談情說愛

適合躲在城墻下

一個人飲酒

西安，一種樂器叫塤

一圪塔黃土附著了幽魂

仿佛從墓室里襲來的風

或者是遠古的邊關

或者是一片月下的墳地

在西安，后半夜

我總會醒來，耳朵中了巫術

幽幽地，聽到塤

聲音一定是從幽幽的城墻

單線接通我的耳道

不會再有其他人，連城墻上的紅燈籠

也早已睡意朦朧

西安是個塤，四方的城豎成口

我聽到的，是天上的風在吹奏

這個時候，我希望城墻走過來

一個打更的人

或者鐘樓啞了多年的大鐘

轟然自鳴

介紹西安有些吃力

我無法簡單地說，西安

是三秦大地的一片樓房

因為它是陜西的省都

或者西部的心臟

我無法簡單地說，西安

是西部的心臟

因為它有時還被看做是秦

或者更響亮的唐

我無法簡單地說，西安

是中國的唐

因為對于西半球

它可能還叫東方

但我是不是可以這么說

一邊指著一張地圖

這里是風刮不進來的秦嶺

這里是兵馬俑，這里，這里，還有這里

都是遺址 墓葬

西安，就是這里

四四方方 有厚厚城墻的地方

冬天不宜去西安

我去年來時，頭頂的霾

今年還在，并且濃度在加重

風吹不散。這是唐朝的遺跡

另一堵厚實的城墻

我見了幾個友人，他們都像

秦俑。握手。喝酒。沉默寡言。

我愛的一個女人，自從來到古城

就失去了音訊

燈火幽暗，生命像一縷煙一樣

沉重。飄散。無話可說。

在西安，做穿山甲是幸福的

心懷一方光亮

開掘，沉默地搬開一塊塊磚頭

但是，正在開鑿的地鐵

還是在城墻的下面轉圈

十三層磚頭，離哪一層更近

會少一些咳嗽

是因為太想念唐朝

把唐朝丟了

一只螞蟻穿行在西安老城墻

它是不是在找出口？一只螞蟻

在圍城里旁若無人地爬行

這灰暗的廣場，無涯無際的黑沙漠

螞蟻知不知道自己的瘦小？

是的，它只能穿行在城墻的底部

因為它曾在半腰跌了下來

差點被風擄走，而它又不能離開墻

面前是人流和汽車翻滾 咆哮的洪浪

正如我想的，它停下來用觸須抓耳撓腮

它在思考，甚至努力抬起頭顱

隨后掉頭，轉了一個圈

又往前走

就這樣把自己走成了一個黑瘦的影子

走成了沉默，沒有借蜜蜂的一桶蜜

沒有借蝴蝶輕盈的翅膀。它會不會有一天深夜

在風平浪靜的時刻，爬上城墻

看到一望無垠的萬家燈火

可我突然有些緊張

它也許是在雄心勃勃地進行著

愚公的浩大工程，在某一個陽光明媚的

春天早晨，看見城墻

轟然倒塌

在西安找不到出口

一團霾

堵在我的胸口

風在城墻上，搖晃著紅色燈籠

一群歌舞升平的醉漢

我挨著墻根走，想找一個

出口

走了很久，想找一個臺階

爬到城墻上，聽一聽

也許不一樣的風聲

但，始終沒找到入口

走入圍城，我像一只失去方向的

螞蟻，而螞蟻會用觸須打探路徑

我用手使勁地叩擊城墻

看見頭頂的紅燈籠居高臨下地

嘲笑

看見一面酒旗在飄

走進去，迎來一個身著黑色棉裝的

秦俑，他翻著厚厚的嘴唇對我說

沒有我要找的出口，城外是淤泥深深的

護城河，再遠，就是鋪天蓋地的霾

我已疲憊，要了一老碗酒

把自己弄倒

長安半日

小雨初歇，驪山出浴

有豐腴嫵媚之態

從華清池過，池水猶溫

欲滌足，恐染狐疾

休想逃離，即便輸成光頭

避之于石崖

也會被生活捉拿

更勿喜于稱雄

秦冢之上，徑幽林空

惟余蟬鳴

長恨歌，已被沖兌成一杯可樂

商業廣告，狼煙遍燃

貴妃裸出半身回眸招浴

是否還可博褒姒一笑

生為書生，羞于一支禿筆

不及一把洛陽鏟

陋巷青衫，三五詩友

一碗濁酒，還熱于腸中

天地之間

秋風起兮，取道長安

沿途石榴侍女挑燈出宮

欲順手牽一個紅顏私奔

聞身后兵馬俑追趕而來

喊聲震天

葉落長安

一群黃葉，飛離渭水河畔

那些麻雀的背上，還馱著秋日

最后的陽光。它們渺小

擋不住時光的催促，被一河斜陽

緩緩收起

在長安，它們最先聽到了

晚鐘。第二天并沒有霜降

但已是冬天。那道鐘聲

不是垂死的，卻像命令

從心臟傳遍神經末梢

階上的落葉，有古城墻凹口

投過來的光

夜晚走在街上，一陣陣秋風

潼關的黃葉是否散盡

咸陽古道，也該鋪滿

有的一定還在飛，從灞橋

到曲江，到樂游原

而我思念的那枚紅葉，可否還被

秦嶺珍藏在某棵樹顛

長安沒有潘金蓮

喜歡那個磨得溜光的石頭小街

街頭的叫賣和市井之聲

推開一扇吱呀的木門

饅頭蒸籠里的熱氣就撲面而來

喜歡木質的八仙桌

暗漆斑駁的圈椅

一壺細瓷熱溫的米酒

和石盆里暖手暖身的炭火

喜歡陡仄有回聲的木樓梯

用一截木棒支起一扇方格窗

透進的一方鮮黃靜謐的陽光

和被照亮一半的蚊帳和床

喜歡熱氣騰騰的浴桶和清亮亮的水

一面人影朦朧的銅鏡

咬在嘴里染唇的紅紙

和寬松的對襟開的繡邊長衫

走遍繁華的長安街，波光盈盈

但沒有看見一個女人

比得上潘金蓮

長安之雪

夜里你悄悄地來

衣袂飄飄，明眸皓齒

你冰涼的手，冰涼的身子

和呼吸

城墻上，新月已殘

雁字回遠，再不見嶺外音書

只有你知道，長安城于我

是一座空城

億萬顆中的一顆

千年等待里的一回

天上掉下的妹妹，你的疼和甜蜜

是燈下的書卷還是橋頭的瘦馬

你離去時腳步輕緩，在醒來的黎明

日子又安靜地浮出，卻換了人間

你走后，長安城再也沒有聽到

暮鼓晨鐘

長安無詩

潼關失守，一堆隔朝的將士灰頭土臉

囚于一室，無力回天

終南山，樵夫、炭翁都外出打工

一個大窟窿，穿身而過，四季兜風

咸陽瓊樓玉宇，早為灰燼

每天在把一疙瘩一疙瘩鐵放飛，收回

北望，不見鳥影，何處引弓角獵

惟余銅川漫天席卷的煤煙

八水何在？渭水日瘦，涇河漸濁

休閑之群攢動，不見三五子垂釣泛舟

灞橋，成為一個高速路牌

多有狂飆競車，無人一步一送折柳

大唐芙蓉園作芙蓉姐姐之態

大明宮也待妝即將打扮出籠

大雁塔身披華燈，早不專心誦經

看一群水，扭動腰肢，歌舞升平

鐘樓，每天被鮮花圍攏，黃鐘毀棄

再不聞鐘聲

四堵圍墻，人皆可在城頭搖旗吼喊

陷于胯下，早失尊嚴

長安，德槐遍街，法桐蔽日

已找不到一個青銅酒器的酒肆

墻下，擺弄著小里小氣的古玩

秦腔，是自樂班的豁牙漏氣，已無半點唐音

就是青樓女子，也不著絲綢

只會寬衣解帶，不會頓首弄琴

星辰散去，唐朝以后的天空灰暗

長安城，據說還有一千個文人

卻不見一首“唐詩”

流浪至此的我，羞不能躍馬飛身

把長安花一日看盡

長安，誰還在騎馬

縱有一匹良馬

也不學賈島，春風得意

把長安花一日看盡

要像崔護，去探望去年的桃花

盼望比他運氣好些

山居前，人面依舊笑春風

實際上，我只能

乘車來到南山，并且不打算采花

而是和一幫文朋酒友

吃農家樂，放肆地聊女人

有一瞬間，我從喧囂中安靜

窗外，一樹生動的紅杏

閃過一個騎馬人的身影

仿佛置身的地方是杏花村

刮過來，長安的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