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德
小說是通俗的,小說是繁瑣的;小說輝耀了人類和他創造的人文世界,小說也無法自控地走在語頗涉邪的下坡路。只要你稍微瀏覽一下各個小說網站,翻閱一下被包裹在精神鴉片中的中國小說,便會看到那些最邪惡的事物沉渣泛起的景象。說到環境污染,當今中國十分嚴重的一個污染源就是精神淪喪、六神無主的語言生產,這當中,海量出產但毒性赫然的小說罪不可恕。造就這種小說的人們,儼然是精神鴉片的販運者。
我對當下中國的小說風貌基本持厭惡態度,我這種厭惡最初沒有什么道理,只是出于一個閱讀者的本能反應。但這種厭煩可以說由來已久。漸漸地,從厭到憎,以至于長期拒絕。我知道這樣做是可笑的,那簡直就是鴕鳥才會用到的戰術。我現在的職業尤其不允許我這樣搞。小說在一個綜合性文學雜志上永遠占據半壁江山。因為事實上的不可回避,我不得不調整觀察角度,想要重新面對這個問題。
最近在讀高金剛的小說《從戰爭中走來的石油人》。我的一些思考開始集中、聚攏,想要圍繞這部別具特色的作品扯開說去。話題就指向小說的面貌和寫作的本意。這是個古老的話題。我關心的主要是小說中的生活,是與人相關的靈魂生活。我不期望通過這種討論就能“解決”些什么問題,那個,本身也是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任務。我只能提供自己的一點解釋,或者叫“理解”——包括當今正發生在小說領域的令人不安的某些東西,以及小說寫作的價值。
“生活”這個詞匯,在中國是秩序化的產物,因為人的整個生命感受被倫理規則馴服了。不管我們承認與否,也不管我們是否意識到它的存在,長期以來,“生活”主要是用來指稱一種倫理文明所培育的心態,這種心態的內在部分是靈魂的安然,是導向安然的異乎尋常的忍耐力,是人性的善。這種“善”的追尋有一種終極化沖動,是一種超乎任何個體意識的永恒性向往。在小說中,中國生活是一種寂靜的生活,經由信仰過濾和純化過的生活——走向極端執著的倫理熱情編織了這一切。在中國,藝術情感的頂峰乃是倫理秩序的滿意。這種滿足感有一個不變的象征,那就是“大地”。中國小說大概是世界上離市井生活最遠、離大地情懷最近的品種。在其中繁衍自身的“大地”不僅僅是一種地理學意義的存在,它高于土地,甚至高于人本身,是人與世界完成生命交接的文化代碼。這是觀察中國小說必然要拎出的一個潛在的、十分穩固的前提。
《戰爭中走來的石油人》這部小說記錄了一個中國石油人的大地情懷。主人公叫作朱大忠。他有一個傳奇式的部隊生活背景。一個偵察兵英雄。他就是帶著這樣一個背景進入了人生歷險。在新的崗位上,他繼續建功立業。他的所有生活都是那么正常。戀愛、結婚、生子,工作、提拔、發展,就像大地上的一株小樹,帶著一點點的自卑和驕傲,帶著清新的困惑和逐漸老去的枝條,跋涉在生命的征程上。在內心生活的淺表層次,他有時置身于陰霾,有時又得到一些片刻的歡樂。他有一些朋友和戰友,他們時常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把悲傷和艱難的人生暫時撇開。他失去了許多,朋友、親人、同事;他也得到了一些珍貴的記憶,那些記憶印證了他的生命,讓他不至于跌入可怕的虛空。在這里,作者的心緒和主人公的內心變化是很難分離的。作者似乎有意拉近了自己和朱大忠的距離,讓人們看到:開發石油的人和書寫這種勞動的人是不應該分離的。樸素動情的語言,幫助作者做到了這一點。在小說的開頭,作者首先寫到了環繞著這個生活世界的東西——土地:
山巒奇形怪狀,有的像饅頭,有的像羊群。不管是什么樣的山上,都長著各種各樣的植物。早熟的谷子、糜子和還在成長的豆子,黃一片、綠一片的,與那些灌木、雜草,分布在山間、溝渠,相映成輝,是一幅獨具韻味的秋色畫卷。
這里值得指出的是,作者和他寫到的人物都活動在遼闊的陜北高原。自然背景是民俗生活的搖籃。這個小說將生活本身民俗化了。這里的愛和憎,憂愁和歡樂,都交織在一個自然生成的“畫卷”里。
在小說中,作者寫到朱大忠上班之初觀察到的一個細節:
僅這一次,分配到延河油田勘探開發指揮部的轉業軍人就有30名。他們都是來自延河油田周邊省市的一些小縣城或農村。其中有7名在當兵之前就是城鎮戶口,他們當義務兵的目的,就是為了安排一份工作。剩下的23名全都來自農村,他們大都是因為直接或間接的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最少也是立了三等功的,才能分配工作。
顯然,這是實錄式的、紀實的筆法。和寫到自然環境時一樣,作者尊重他的主人公所面對的生活事實。他和他們,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神神,而是經常受困于一種外在力量支配的蟻民。他們受到體制支配的機會,總是要多于自主安排去路的時候。這種略顯笨拙的寫法,實則透露出作者的一種敘述策略,“反映生活”大概是他的主要考慮。文章合為時而著。這是他選擇的行文風格吧。“問題”意識是這種敘述必然帶出的產品。揭示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但并不展開。從這里見出了作者的自信。在情感高潮點上寫得不矯情,這有時需要作者較強的自制力。他深信他的讀者在最為關注的生活進程上,尤其是在某些感情激蕩的關節點上會產生共鳴。
劉佑達說:“這就是命,命里注定我們這些人一輩子總是磕磕絆絆的,誰也沒法改變!不過,我們也不想那么多,不管怎么說,孩子也有工作了,房子也有了,有吃有穿的,也不缺錢花,有時覺得也挺好的?!?/p>
朱大忠覺得師傅劉佑達有一種“知足者常樂”的心態,讓他感到非常的敬重,他深深地感到,在艱苦歲月中成長起來的老一輩石油人,有著無比寬闊的胸懷,值得人們永遠尊重和敬仰!
一種來自大地的深厚情懷,把作者和他筆下的人物勾連在一起,難解難分。文中寫到這么一個細節,初看起來不起眼,但實際上對熟悉當下現實的人們而言無異于發生了一次地震:
馬燕子回到學校以后,把母親跟她的談話告訴了小唐,小唐說:“你準備怎么辦?”
馬燕子說:“我跟你去河南,你也找不到好工作。我的想法是我回我們油田,如果你能招聘來我們單位最好,招聘不來,你想辦法在長安找份工作?!?/p>
小唐說:“你自己決定,我也不知道。我還以為我們家能想辦法給咱們倆安排工作,現在我爸說我一個還好辦,要同時給我們倆找工作,確實也比較困難?!?/p>
馬燕子說:“看來就是我同意跟你去河南,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是吧?”
小唐說:“是,我爸說他已經盡力了?!?/p>
馬燕子說:“那你就不能不回去嗎?”
小唐說:“我爸為我已經花了好多錢,好不容易才定了下來,我要是不回去了,那錢不是白花了;再說,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我必須回去工作?!?/p>
馬燕子聽完小唐這番話,頓時覺得小唐比自己更自私,為了錢、為了他的父母,毫不顧忌她的感受,就生氣地說:“你爸媽就你一個,難道我們家是幾個孩子嗎?那好,既然是這樣,你回你們老家,我回我們油田!”
小唐看馬燕子生氣了,就說:“現在還早呀,等畢業的時候再說吧?!?/p>
這兩個在學校里愛得死去活來的戀人,當初甚至還因為熱烈的戀情招過父輩們的嫌惡,現在卻因為找工作的事情鬧得不可開交,最終反目成仇。應該說,這是個很大的生活悲劇。但作者寫得很平靜,不露聲色。他在耐心地等待,等父喪母病的馬燕子畢業后回到現實世界。然而,回到現實世界后的馬燕子卻精神崩潰了?!疤熘溩印钡尿湴梁妥饑涝诂F實面前撞得粉碎。馬燕子最后自殺了。她是她的母親最后的寄托和脆弱的希望,卻在走進社會生活的一剎那,泡沫一樣破滅了。這個稚嫩的孩子懷著滿腹的不解和莫名的怨愁,走上一條不歸路。無法消化的生活硬度壓垮了一個生命和她所在的家庭。
作者對小說后半部分重點“反映”的馬家一家人的生活進行了有選擇、有側重的敘述:馬師傅是略顯木訥的厚道之愛、馬嫂是愚頑而執著的兒女之愛、馬燕子是不管不顧的偏執之愛。這個敘述的焦點就是“愛”。因為,作者覺得,這是家庭之所以成為家庭的基礎。如以前的論者所言,現代中國的家庭敘事有兩個相反的方向,一是“回家”,二是“毀家”。后者在晚近的文學時期占據越來越大的篇幅,可見家庭毀滅這樣的議題所引起的敘事興趣正日益強烈?!稇馉幹凶邅淼氖腿恕分猿^了一般的業余創作水平,也在于作者對這一問題付出了思考和應對。原本,作者的思考顯然具有宏大敘事的部分特征,但在進行的中間,主體釋放的大地情懷介入進來,使敘述面貌悄悄發生改變。他的倫理敘事不僅僅只是家國、天下的副產品,而變成后者的推動力量。觀察到馬師傅這一家庭走向崩潰的角色,則是小說主人公朱大忠。朱大忠是作為一個領導和兄弟出現在這一倫理敘述的中心,他始終在竭盡所能地照顧著、粘合著這個脆弱的家庭組織,但是車禍、疾病、貧窮、就業等一系列難題都在不斷削平人們生活下去的希望。馬師傅、馬嫂、朱大忠,他們在生活面前都是極其忍耐的,雖然或多或少沾染過一點生活的污泥,但他們的心靈最終實現了自我凈化,持守了安然。他們是大地的順應者。馬燕子這一代年輕人卻是大地的反抗者。他們無法掌握大地一樣密不透風的忍耐,更無法接受大地之上不時冒出的厄運和摧殘,任何壓向生命的風吹雨打都是該受詛咒的惡。這一代人是大地秩序的反抗者。他們現在選擇的反抗道路就是自殺,以此維護自己那點可能在別人看起來顯得可憐的尊嚴。遠離善的堅忍以后,他們義無反顧地走向黑暗中心,接受了黑暗的吞噬。他們有了一顆理解自由的靈魂。但是,他們的這種理解有時又多么草率和粗蠻啊。在故事敘述的背后,我們仿佛能夠聽見作者深深的嘆息。這是一種同情,一種感喟,也是一聲尖利的呼叫,一種無法名狀的震驚和悲哀。這敘述中隱含的情調,仿佛是來自大地本身的煙嵐在寒風中身不由己地吞吐,栗懼不已地搖擺。
顯然,在作者看來,大地提供的倫理秩序不只是一種溫情,也包含著一種由來已久的殘酷。在小說的結構上,我們可以看出來作者隱含較深的用意。這是一個蛛網狀的輻射式結構。居于敘述中心的朱大忠,走的是一條直線,在這條線上,作者有時推動主人公前進,有時也讓他回望自己的過去。從這條直線的中心開始,圍繞著朱大忠,出現了事業、愛情、生命、家庭等四條副線,互相交織著,把眾多事件、人物納入其中。朱大忠從基層的修井工人開始奮斗,在延河油田經歷了單位變更、發展壯大、金融危機、改組重建、再建新功等一系列重大變故,朱大忠的生活自然是順利的時候居多,但他周圍的生活側面可就不那么流暢了。先是向陸軍、劉大勇、睦世奎幾位戰友加同事的犧牲,后有趙新中與夏雨軒的曲折戀愛、婚姻經歷,最后還有大齡剩女夏萍萍出嫁遠方的協奏曲,中間插入了這個石油單位經歷的金融危機沖擊,更多的人下崗、待業,更多的不滿、騷動在醞釀著。在這個交響曲般遲疑不決然而別無退路的行進過程中,作為一個部門領導,朱大忠擔負起了許多令人感到痛苦的工作,演繹出一個背對觀眾的指揮家形象。在一個特定地域,一個特定部門中,化解金融危機、改組重建這樣重大難關的英雄人物,無疑就是這些默默工作的無名氏。作者對他們投入了最多的關心,也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贊美。在最為嚴重的風暴襲來的時候,他們挺身而出,用各種各樣的實際行動、用各種各樣的犧牲方式,理解人、同情人、愛護人、救助人。作者把這一過程理解為一場新的戰爭。如果說這部小說還有它的敘事力量的話,那它的力量恰恰在于這種看似過時的價值選擇。在最為瑣屑的日常碎片上,集中了、折射了一個大時代的躁動和亢奮。現代中國的家庭生活,并非是單向度疾疫的產物,而是有著更為復雜的人性糾結。
脆弱的人,不幸的人,經由那些日常碎片組織起來和放棄掉的人,都生活在一種粘稠濕潤的倫理氛圍中。他們呼吸著這樣的空氣,自然也就成為這樣的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甚至是無法改變的先驗魔咒。在這部小說的細部,我們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感覺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奈情緒。這是一群渴望掙脫什么東西的人。但最后,他們在那個更加強大的大地式命運面前都歸于順服。接受那種看起來帶著點殘酷意味的安排的人,并在這一安排下不斷奮斗的人,都得到了一生的幸福。他們的幸福與不幸,全視乎他們在社會生活中展現了什么樣的忍耐力。這是一群實現了模糊憧憬的倫理生命。在作者筆下,他們有一種奇特的內心力量,那或許就是“善”的力量,它幫助他們消化了許許多多鋼鐵一般堅硬的生活死結。也就是說,這種敘述結構給作者提供了一種新的敘事方向,一種新的闡釋生活的策略。這種輻射式結構的實質功能是有利于作者完成一種敘述置換,從家國天下這樣過于龐大的宏偉議題走向倫理敘事這個更加可靠的藝術位置。對大善大愛的呼喚,是建立這個敘事網絡的樞紐所在。
但是,不得不說到,在這一結構形式下,作者把人的主題簡化為一個通俗的公式:人的幸福,就是一個好單位、一個好家庭、一個好領導的相加。這是一種市民式的生存哲學。在小說中,我們驚訝地看到,農民出身的石油工人,最后必然要傾向于靠攏這種實用哲學。由朱大忠加以實踐并取得成功的生活道路,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典范。埋頭苦干,抬頭看路。這就是這種個人奮斗哲學的精華所在。朱大忠都做到了,于是也就成功了,獲得了充分的幸福。在這里,結構化的情節既加強了這一認知的說服力,同時也不免帶來一些缺憾。在小說中,我們老是感覺到敘述出來的內容中,有一部分生活是枯燥、寡趣的,缺乏更多的韻味,似乎是生活本身在卷帶著各種泥漿和枝葉轟隆而去。情節經過的地方,是平曠的原野,是懶散的尾音,柔弱、易碎、虛空。朱大忠這個頗具大地情懷的人物,有時讓人感到虛假,不夠親近。甚至他救貧助苦的一些善舉,有時也叫人感到生硬,帶著點官樣氣息,似乎是在完成什么政治過場一般。我在這里不是要指責作者沒有寫好這個人物,而是表達一種藝術上更加精進的期待。這個人物完全可以寫得更好的,更真實,更感人,更震撼。這個人物正如作者所言,是一個讓人感動的人,是“那些感人至深、催人淚下的故事”的一部分。“我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就想把他寫下來,以表達我對他們深深的摯愛。”在我看來,人物呈現出的這種表面矛盾是可以解決的,這其實是在藝術上缺乏足夠錘煉而導致的結果,以至于生活和藝術過于粘滯,喪失了進一步提煉的空間。
附帶說一點,倘若沒有一種銳利果敢的反思精神,沒有一種真正有效的靈魂生活,小說藝術中任何虛構人物的流于表面的幸福感覺,其實也是人類整體走向頹靡的開始。我相信,這正是作者一直關心并試圖加以解決的藝術難題。
關于小說藝術,人們已經談得太多了。前一段,我和西安的先鋒詩人、新銳散文家黃海,以及本書的作者高金剛等幾位聚在一起,又提及到這個問題。對當前中國的文學狀況,大家的意見似乎都很尖銳,對小說創作尤其不滿。
我的看法是,當下小說的垃圾化生產速度和它隱瞞真相的御用姿態,這是最叫人痛恨的一個地方。垃圾話生產的誘因是市場沖動。我們的小說家們在全力追逐市場,已經將近二十年了,這中間,市場似乎并不待見。要說有什么驚人之作產生了,可能也是事實,但基本上被它們的同類產品湮沒無聞。除了充當社會學家和新聞部門的情報參考、不稱職的助手,我們的小說似乎再也沒有更大價值了。這是市場化一涌而來時導致的盲目性。
小說是永遠干不過電影院、報刊亭、公交車的,小說也永遠干不過生活本身。它是一個守候在虛構角落的角色。一個陰影中的人物。但是,小說自有它的優勢。這種優勢就是它虛構出來的真實。小說擁有的真實能把生活本身遠遠地甩在后面幾個世紀。過去的生活早已死掉了,但是我們感覺它伸手可觸,側耳可聞。為什么?因為過去產生的小說給后來這個世界保存了一種可加玩味的真實,一種語言意義上的真實。小說造就的真實,完全可以達到人類智力、感受力能夠綜合實現的再造世界的最高真實。但小說的真實又不是指它追蹤到的新聞價值。
對中國“小說”,你可以回溯一下,它是“講給小孩子聽的一段瞎話”,或者“講給小人物聽的一種說法?!痹诿耖g,它有它的“假話”傳統。在一個機密封鎖的傳統內部,它又有自己的傳統。這個中國小說得以延續下來的口述傳統,就是“假言”傳統。正史渴望收編的傳統,力圖消弭的傳統,就是這個。這是小說在中國生長壯大的一種根本性的基礎。但是,近現代以后的地球村西學東漸,在“假言”中運行已久的中國小說隨著這股“現代化”潮流慢慢演變為一種導向幻想世界的力量。現在,它的生存空間也就在這里。要不然,你要小說做什么?成色十足的生活已經夠煩人了,還讀什么小說呢?寫實的小說已經證明都失敗了,那原因就是——我們每天都生活在比小說更像小說的現實生活里。
小說的存在價值,在當下可能比在以前表露得更加明顯,這就是它的反新聞性。它從一個現實事件死亡的地方開始上路,提供一種重新塑造生活的可能性。這種令人鼓舞的探險,是與眼花繚亂的現代生活逆向前進的。這種探險無形中帶上了自說自話的諷刺意味。小說的謊話傳統、“假言”傳統,使它能夠和現代生活實現充分而自由的對接。它能夠逆向生長的機制和依據就在于:它是穿著雪白襯衣的現代生活脊背上的牛虻。它用活潑率真的虛構行為刺痛現代人虛假、悖妄的錯亂意志。由此,作為現代社會的一個反派,小說再次獲得了生態學意義上的存在必要。
小說的真實,首先在于它虛構了一個別處的世界。
小說的真實,還在于它的諷刺效應。這種在藝術中才能實現的效果,甚至不是我們當下能夠看清的。
我想,小說在這個世界的召喚力量,就源自這種諷刺性的逆向生長的真實。“小說”得到目前這一命名的本意,就寄托在它的這種傳統力量上。
這樣,“小說”的寫作與現代人的整體靈魂世界相關。它不動聲色地展示了一個全新的生活世界,令人開眼。它可以是極其庸俗的,也可以是極其高雅的;它可以極端巧妙,也可以極端笨拙;它可能被搞學問的人叫作類型小說,也可能被視為天才作者一時心動的囈語。“打開眼界”,這就是小說寫作的內在倫理。在中國小說現代化的起步階段,這種寫作倫理一度被誤解為“啟蒙”——英文:用(語言的)閃電照亮黑暗中的心靈——現在,該是它復歸原位的時候了。
我想,小說還是要回到洞察靈魂的真實中。最起碼,它也要讓人看到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我感覺,高金剛已經這么做了?;蛟S做得不是那么完美,但是畢竟走在他想要的那個方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