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王
1968年底,初中畢業后無學可上,我來到一家煤礦,分配在采煤八隊。隊長姓郭,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上下一打量,問我多大了,我說16,他便說你走吧。我問去哪里,他說誰叫你來的你去找誰。我說勞資科讓我來的,他說你就回勞資科,就說我不要你。我和那時來礦上的學生一樣“覺悟很高”,說自己是來參加革命的,你怎么能不讓我參加革命?郭隊長瞪著我看了半天,像是看什么稀罕物件兒,又往跟前湊了湊,似笑非笑地說,革命你也不要在這里革,去旁的地方革吧。
我真的是來參加革命的。那一年,偉大領袖毛主席發表過一條針對性的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有音樂家譜了曲,旋律慷慨激昂。就這么幾句話,反復唱、到處唱,人一直唱,廣播喇叭也一直唱,唱得大家熱血沸騰,不知不覺,就背下來了。(如今,幾十年過去,不必查資料就能敲下來,應該沒有錯。)本來已經準備唱著“很有必要”到農村去接受再教育,學校來了工宣隊,就是從礦上來的,動員大家到礦上去參加革命。革命需要我們,自然比接受再教育更重要、更光榮。到了礦上要填表,有一欄是“參加革命時間”,不知該怎么填,有人告訴,就寫現在。于是明白,這就是參加革命了,很是自豪。
可是,郭隊長為什么不要我呢?
我稀里糊涂返到勞資科。
當時礦上采煤一線勞動力緊張——就是不緊張的時候,譬如現在,這樣采煤隊把人退回勞資科的事情也很稀少,管調配的老吳親自處理我。他根本就沒有聽我把話說完,一點也不客氣,一點預熱也沒有,一點也不用醞釀情緒,一張口就是高八度,劈頭蓋臉訓了一通:招的就是一線工人,你想什么好事?!我懵了,半天才醒過神來,想告訴他我沒想什么好事,想告訴他我真的很愿意到采煤隊參加革命,想告訴他是郭隊長不要我。可他根本就不容我說什么,立刻就把我打發出來了。
郭隊長見我又回來了,還是似笑非笑,問我在礦上有熟人沒有,我說沒有。他說,那就沒法了,你受吧。他這個說法,當時沒注意,事后才意識到,且老伙計們都是這樣說,把下井當采煤工叫“受”,而不是——革命。很久以后,自己也順暢而毫無障礙地呼之為“受”的時候,才又意識到其中細微但又實實在在的不同。
郭隊長拿起一把裝煤的大鋼锨讓我看,說這家伙一尺二寸寬,問我夯動夯不動。我試了試,挺沉,但也還掄得動。他明顯不相信地說,一會兒行,時候大了你試試?!然后說讓我到老常那個班送干糧。我不清楚送干糧是干什么,旁邊的核算員說,送干糧能少裝半個班煤,這是郭隊長照顧你。我覺得這是不受重視,革命就應該到最需要的地方去。郭隊長沒等我說完,又似笑非笑瞥了我一眼,說,行了,少說兩句吧,送干糧也是革命。他不相信我,可我是真的不愿意。第二天正式上班,開罷班前會,郭隊長叫住我說,送干糧有人了,你連個熟人也沒有,想照顧照顧你也輪不上;你也不愿意,正合適,就裝煤吧。一邊說,一邊憋不住地笑。
機遇真的是稍縱即逝。我人生的第一個機遇,就這么糊里糊涂錯過去了,成為手持大鋼锨的裝煤工,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了。
一般情況下——如果上9點班的話——每天的生活程序是:6點到6:30必須起床,半小時排隊吃飯,半小時排隊乘車上山,半小時班前會,半小時更衣、領燈、排隊乘罐籠下井,半小時乘電車到采區石門,再用半小時步行通過軌道上山過回風巷,才能確保在9點前到達工作面機尾,然后是領任務,開始一個班的勞動。完成任務下班,反方向依次再來一遍,只是少了班前會的半小時,到食堂吃過飯大約在7:30左右。總耗時,13個小時的樣子。
上9點班,很難見到太陽。大家更衣、領燈之后,都喜歡在井口坐一小會兒。那是一天中唯一能見到太陽的一刻,差不多都會脫了衣裳、脫了鞋,仰面朝天、七股八叉、黑白分明,躺作一片。多年后,第一次見到在海灘上享受日光浴的人們。兩相對照,心中不免就有些憤憤不平:每天都能見到太陽,還專門來曬太陽?!這也太奢侈浪費了。后來回到礦上,再看到在井口曬太陽的伙計們,就會想起在海灘上享受日光浴的人們。從此成了毛病,到海灘會想起井口,到井口會想起海灘。有時甚至會出現幻覺,覺得差不了多少,就像自己把所有的工作都看做革命一樣,都是懶洋洋的,都是像睜不動一般瞇著眼。
一般情況下,裝煤工每班的任務是:裝完三節溜槽(體積7.5米×2米×1米)的煤,打起柱子。放炮之后,三節溜槽的煤由一堵煤墻變作一座小山,如果裝到解放牌的大卡車里,能裝四五車。第一天,我就明白錯過的機遇多么重要了。要把這座小山裝進煤溜里,實在要命。
不過,這只是對我而言。對于伙計們,他們都比我年齡大,身高力壯,裝這點煤不是什么太要命的事情。比較要命的是水,幾乎每個工作面都有水。采煤工勞動強度大,工作服里邊是汗濕、外邊是淋濕,當時還沒有烘干設施,工作服長年累月是潮濕的。時間長了才知道,在井口曬太陽,也是為了曬工作服,甚至主要是曬工作服,和在沙灘上享受日光浴相比,還是差別很大的,不可同日而語。
井下水大——勞動強度大,地面路遠——輔助勞動時間長,這是我們那個礦的兩大特點,工人、尤其是一線工人,就很辛苦。我們這個隊所采過的工作面總是淋頭水大、頂板不好,最嚴重的時候工作面中間壓得不夠一米高,干活很辛苦、很危險。當然,也有沒水的工作面,就是總也輪不上我們隊。
煤礦井下地質條件千變萬化,同樣一個礦井下的采煤工作面,條件也往往大不相同。含水量不一樣,坡度不一樣,頂板不一樣,有害氣體含量也不一樣,路途遠近更是不一樣。不一樣的工作面,勞動強度自然不一樣,更重要的是,危險性就不一樣了。采煤隊采完一個工作面就得搬到下一個工作面去,哪個隊到哪個工作面,里邊就有故事了。一般來說,哪個隊比較強、敢打能拼,任務完成得好,隊長在上邊叫得響,就總是被安排到條件好一些的工作面,反之亦然。毋庸諱言,這樣的隊工傷死亡事故也就多一些,有的,甚至月月出工傷,年年得死個把人。
時間長了,大家都知道郭隊長在上邊說不響。但也沒人罵他,都說他心平,是個好人。
他對于不同場合,分得很清楚。公開場合、正式開會,都是拿著支部書記寫的稿子照念——自然全是廣播喇叭、報紙上那些話。遇上不認識的字,就當著大家問,然后再接著念。有一回,在全礦大會上發言,對著麥克風、對著臺下幾千人,他也照樣問,還特地放大嗓門:老賈,下頭這個字念甚來?但在非公開場合、具體工作中,完全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換一句話,他所聽從的是自己心靈的召喚。而有些隊干部臺上臺下一個樣,就好像從來不食人間煙火。
對產量,郭隊長不很攆。那個年代,提倡革命加拼命。但他在班前會最后往往要加一句,不要慌腳燎手,穩穩干就行了,把命拼沒了還怎么革命?條件好的時候,他也喊叫堅決完成任務,條件不好,就叫慢點,頂板不好的時候就看看再說,頂板很不好的時候就叫大家先撤出來。這樣一來,我們這個隊就總也當不上個先進,他自己也就更當不上。亦毋庸諱言,我們這個隊工傷事故還真不多。我在隊里那5年間,好像只出過一次死亡事故。(幾十年后編礦史,我算個主要參與者,很想把郭隊長寫進去。可我們這個隊不先進、他也不先進,沒什么有影響的事跡。當然,換一個角度、換一種思維,也能完全必要、十分應該、毫無爭議地寫進去。但終于還是一個字也沒有。實在遺憾。)
對人,他是能照顧盡量照顧。當然,有關系、有門道的,照顧多一些;沒有的,就少一些。
不過,我還是輪上了——替補送干糧。隔行如隔山,又時勢滄桑,這事情給外行說起來很費勁,也很不容易說明白,力求簡短明了說說試試:
送干糧這營生,在井下采煤隊的各崗位當中,算個有點意思的。一點門道沒有——像我這樣的,自然輪不上;門道大點的,又還看不上;必須是多少有點門道又不能大了的。門道這東西,很像是財富,有集聚效應,多的會越來越多,少的會越來越少。所以,送干糧的流動性較大。有的人干不了幾天,人都認不全就調走了。大家就會知道,那是個門道較大的,就是來這里點個卯——當時國家對城鎮人口控制很緊,招工需要各級計劃委員會層層批指標,其他行業輕易批不上,煤礦是重體力高危行業,減員速度較快,相對好批一些。有不少人便是先招工到煤礦來,很快就再調走——國家對調動的管理比招工松得多,了解內情又有門道的就鉆這個空子,實際是鉆了煤礦減員較快的空子,頂了煤礦減員的缺。遇上這樣的人,我就能多送一陣干糧。這樣的人不多,大多數是干一陣子再調走,我就送不了幾天干糧。有的時候遇上門道實在不大的,一干就是半年一年,那我就只能老老實實裝煤。盡管這樣,我還是比較穩定地占住了替補送干糧這個位置。只要空出來,郭隊長就一定是叫我。不過,他不再那樣似笑非笑了,傳遞給你的是明明白白的同情,甚至憐憫。
同情這東西,有一陣子很不值錢。文學作品中倆人搞對象,常常會有一方說,這是同情,我不要,好像一定要找一個沒有同情心的睡在一張床上才是真愛。現實生活中,則曾經被批判為資產階級的東西,好像無產階級就不能有這個東西。一方天地中,如果沒有了同情、或是同情太少、甚或都是假冒偽劣的同情,那就很難說會是何等景象了。
郭隊長對我就是同情。我也接受過認為同情很不值錢的教育,但就是忘不了。幾十年過去了,還在心里保存著,還好好的,經常拿出來看看,體會一番人世間的溫暖。
當然,也僅僅是同情。每逢新的有門道的來了,他也直話直說:人家背后是某某,你還先裝煤吧。
其實,送干糧也不輕松多少。開完班前會,伙計們下井了,你得把干糧收起來,有的是細糧票——到食堂賣成白面饅頭,有的是粗糧票——就只能賣成玉米面窩頭,有的是自己帶的小米——你得替他蒸成小米干飯,再把饅頭和窩頭烤成又焦又黃又熱又脆的——不能烤糊了,那就太對不住伙計了。然后,趁著熱乎勁裝在一個柳條簍子里,再灌上一鐵桶開水,就得趕緊擔起來下井了。那時的井下巷道比現在差遠了,空人走都不大利索,何況挑著擔子!再說,那時我就已經近視了,不是碰到這里,就是磕到那里,說不盡的狼狽啊。好不容易到了工作面,就更難走了,挑了擔子站不起來,只能前邊推著干糧簍子,后邊拽著熱水桶,從運輸巷的機頭一直送到工作面機尾。碰上冒頂或是大片幫,實在不好過,到了后邊往往是水也涼了、干糧也冷了,不免還得聽幾句難聽話。這并不算完,一份一份送罷了,把家什收拾到一邊,還得完成自己那一半裝煤任務。到下班的時候,劣勢就充分顯示出來了,別人是空人一個,你是挑著擔子,跌跌撞撞,磕磕絆絆,總是走在后邊。一步遲,步步遲。上了井,還得去把簍子和水桶送了。別人洗完了澡,你才進澡堂;別人吃完了飯,你才進食堂。大概得慢半小時。在平均13個小時的基礎上,這半小時彌足珍貴。
既然如此,郭隊長這算是什么照顧呢?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
跌跌撞撞、磕磕絆絆的日子過了兩年多。我長高了,也奘了。有一次,下班后比賽吃飯,二兩一個的饅頭,我一口氣吃了8個,還喝了三碗和子飯,榮膺探花郎。狀元郎厲害,姓高,在村里當過民兵連長,12個;榜眼也厲害,原來是村里的小隊長,11個。之后,送干糧的崗位又空出來了,郭隊長又叫我,我說不去了,就裝煤。郭隊長往我跟前湊了湊,反問我,真行了?!又說,你這個孩啊,只當你是個耍嘴的,誰知道你是真革命來了!自家操心啊,沒了命,還革甚命了?!
20歲那年,我結束了采煤工生涯,被推薦上學。郭隊長接到通知,當下就打電話叫我。那時井下電話效果很一般,說話都是大喊大叫式。他那幾句話,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是你吧?!上來上來上來,趕緊上來!我以為是什么緊急事情,上得井來,沒去交礦燈,沒去換衣裳洗澡,一口氣跑到隊部。一進門,郭隊長就把通知書杵到我臉前說,快走吧,快走吧,你可算趕緊走了吧,萬一壞上一半樣①注:指人的某一肢體或部位。那時,大家習慣這樣叫,腦袋叫做頭一樣,四肢叫做四大樣,工傷砸住哪一樣了,就說是壞了一樣。,多可惜!你愿意念書,去好好念吧。
郭隊長,郭隊長,你終于還是不要我。
老常是我的第一任班長,風風火火,經常把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掛在嘴上,也能落在行動上。不僅是叫別人落實,他自己也能落實。一開始,我們很說得來。
頭一天下井,我的三節溜槽的任務分在工作面中間,還沒有放炮,就先到回風巷去拖料——就是木柱。那時管理松散,木料本應該送到工作面機尾,運料隊的人們發懶,卸在回風巷口上就下班了,之間差兩三百米。如果在地面,兩三百米不是什么問題。可這是在井下采煤工作面,巷道斷面小,扛上根本就站不起來,所以叫做拖料。所謂料,是長2.2米、直徑20厘米的原木,東北松,未經烘干的,很沉。那時力氣不夠,走不開,猛一用力,一頭就撞在旁邊的柱子上,眼睛發黑,腦袋嗡嗡的,安全帽和燈頭都撞掉了。突然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趕緊順著礦燈帶子把燈頭拽回來,怎么也扭不著。左扭右扭,輕扭重扭,反正是不著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于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了真正的黑暗和恐懼。黑暗,并不是看不見,而是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恐懼,并不是害怕,而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老常喊叫著來了。看了看,說是礦燈燈泡吹了。一邊擰燈頭蓋子、換燈泡,一邊狡黠地說:瞧你是個老實孩兒,頭一天上班,怎就學會弄這事情了?
他這番話,我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時的工資制度是大鍋飯,采煤隊的工人雖然既辛苦又危險,也只是比別的隊多掙兩毛錢入坑費。伙計們便琢磨出了一些可以少干活、早上井的小創意,把礦燈燈泡弄吹了就是常見的一種。負責任的班長們常常會帶幾個小燈泡,以專門對付。我是新手,還沒有這個水平。再說,我是自覺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來的,也不屑于此。
換上燈泡,繼續拖料。老常說,拖不動不要用猛勁,來回扭扭就走開了。我一試,果然能行。后來上學才知道,這辦法很符合力學原理。老常,是我的第一個師傅。當然,他用不著。他拖起一根木料來,毫不費力,騰騰就走了。看著他腰間的肌肉一鼓一鼓,想起一個詞:虎背熊腰。
到了工作面中間地段,屬于我的那三節溜槽的煤已經放炮崩下來了,真正是一座小山啊,堵在你的臉前頭,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下。老常撂下一句趕緊裝煤,裝了煤打起柱來,走了。
采煤工作面裝煤工的一般勞動程序是:放炮之后,如果頂板不好,就先打臨時支柱;頂板還好,就先裝煤,先用板镢(就是平常的镢頭,但大家都叫板镢)把臉前這座小山的上半部分扒到溜子里;再用大鋼锨把低于溜子的下半部分裝進溜子里;挖柱窩(必須鑿破硬底,不能在放炮震松了的虛煤上),打起柱子,用木楔把柱子背緊;再把浮煤裝完。你就可以下班了。
我的力氣不夠,但總覺得這就是革命了,得努力。再說,一開始是扒煤,感覺容易。但扒了一會兒就知道不容易了,手上就起了好幾串泡,生疼,也還是堅持。到班中吃干糧的時候,已經把上半部分扒完了。當然,兩邊的老伙計們進度快,上邊一位的已經裝完煤,下邊的一位已經準備打柱了。
我一邊吃干糧,一邊看著兩手泡。老常過來傳授了個辦法:脫了手套,裝煤時候兩手攥緊锨把,一直攥緊,把泡擠破,流出水來,脫了皮,長出老繭來,就好了。
吃完干糧,我就照此辦理。裝煤比扒煤困難,鋼锨插不進去,兩手攥緊,膝蓋頂著,也還是很困難,每插一下,兩手就像揭了皮一樣疼。很快,滿手血泡果然全破了,血水順著鋼锨把子流下來。我咬著牙堅持,覺得,這就是革命,就應該這樣,心里甚至暗暗自豪。
痛苦是最好的老師。我意識到,沿著一個位置裝,比較容易,效果較好,就有意識這樣干。后來知道,這叫沿著锨口,是基本常識。
老常教了一條——攥緊锨把,自己琢磨了一條——沿著锨口。作為一個裝煤工,我就算入門了。當然,速度還不行。
這當中,上下兩邊的伙計快要完工了、已經完工了、坐下歇了一會兒……我一直注意著他們,覺得他們會過來幫幫我,應該過來的……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這是工人階級隊伍,我們大家都是工人階級,你們是老工人啊!他們終于過來了,一個拍拍我的肩膀,說,慢慢干吧,不要急;另一個說,不錯,力氣不大,心勁不小。然后,揚長而去。
這是什么老工人?!
大家都下班走了,老常過來幫我,沒聽我說完就硬邦邦頂了回來,你這話我不待聽!不幫助你就不是工人階級了?幫助幫助,是互相幫助。天下不是就你一個人識字,毛主席語錄我也背過。你幫不了別人憑甚叫別人幫助你?!
那你管我這閑事干什么?我也硬邦邦就頂了上去。
哎喲,力氣不大,火氣不小。老常說,我是當著這個鳥班長,要不我早走了。看我不接話茬,他又說,行啊,你這孩兒有骨頭。人就得有個骨頭。個人沒骨頭,老天爺也幫不了你。
按照老常給的辦法,滿手血泡破了之后,再攥緊锨把子繼續干,半個手掌的皮就全起來了,露出了下邊的嫩肉。就此明白,人的皮原來也可以像其他動物的皮一樣揭起來。沒有去醫院,也沒有休息,我就那樣頂了下來,一直到長了滿手的硬繭子。老常和伙計們也不再那么小看我了。
但是,我一直不明白,老常到底是為我還是害我?反正,他是經常把我分配在工作面中間。長壁采煤工作面呈條狀,那時一般百余米長、大約2—4米寬,中間地段壓力自然很大,頂板不好,壓得很低,水也更大,很不好干,加上我力氣不行,常常是到點也完不了。我完不成任務,他也走不了,便常過來幫幫我。我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因為當的那個鳥班長,還是真的想幫我?
有一天,郭隊長注意到了,便罵他,問他的良心是不是叫狗吃了,這么大個孩子,就不能照顧照顧?!他便和隊長對罵,問班里任務完不了隊里照顧不照顧?!后來,我便離開了中間地段,可自己干得慢又不免影響全班進度,他也更經常幫幫我,沿著工作面竄上竄下,罵罵這個、說說那個,不時停下來,幫我幾下,或扒幾镢煤,或砍個碗口、打根柱子。
我們隊的三個班長中,老常對任務看得比較重。有一回,有兩個伙計沒完成任務就想下班,老常臉對臉站在他們面前,反倒不像平時那樣大喊大叫了,只是把手里的工具往地下一扔,黑著臉低低地吼了一聲,我看你們敢走!那架勢,如果倆伙計再走一步,他真就要動手了。而動起手來,那倆伙計還真不是對手。所以,我們班的任務在全隊完成得最好。有人說他是想當隊長,我覺得不像,他就是拼命干革命。
那個時代,老常這樣的人是多數。
后來,老常工傷了,很重,沒有搶救過來。我們隊5年間因公死亡1人,就是他。他長了一排比較長的大門牙,嘴皮完全包不住,還有黃斑。面對面說話的時候,那大長牙簡直就要杵到你臉上來。曾有伙計和他開玩笑,問他怎樣和老婆睡覺、和老婆親過嘴沒有?大家哄堂大笑了,他反應遲鈍,半天才明白過來,就很不好意思了,嘴皮便下意識地努力、努力想把牙包起來,由于客觀條件限制,終于還是無奈地放棄了。此后,每逢見到這樣特點的人,就會想起老常,想起他努力想把牙包起來的樣子。
如今行文至此,才忽然意識到,居然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一聲謝謝。無論主觀如何,客觀而言,他對我幫助很多。
謝謝了,班長。物是人非,愿你還能聽到這實在是太遲了的感謝。
繼任的班長姓劉,挺能干,自認為是個裝煤、打柱的高手,經常把這一點掛在嘴上,說全班伙計誰也干不過他,誰要不服,就出來比試比試。聽起來像是吹牛,其實只是他調動大家積極性的小手段。采掘一線的班組長差不多都是裝煤打柱的高手,不是高手,哪里能當得了班組長呢!不同的是,有的人當了班長之后,就不和大伙兒一樣分任務了,純粹是當班長。有的人當了班長還和大家一樣分任務,等于是義務當班長。老劉屬于后者。
分任務此事值得一說。大家口頭上并不是這樣叫,而是叫擇格旯——不是“旮旯”之誤,就是這樣讀,也差不多就是字面的意思。那時的采煤工作面全部用木柱支撐,柱距一般0.8米,行距一般1米,整個工作面也就自然分成了一個個的格旯。擇,主要是挨著數過去的意思,也有選擇的意思,加起來就是分配的意思。擇格旯,既是名詞——指這件事情、這個工作,裝煤就又叫擇格旯;又是動詞——指分配任務這個過程。常常感覺口頭語言簡明形象,是書面語言他媽,這就算一例。分任務或分工,所有的行道都能用,太抽象;擇格旯,唯有煤礦井下才能用,且唯有炮采工作面才能用,太落后的——串糖葫蘆那樣的舊法回采不能用,太先進的——現在的綜合機械化采煤也不能用,堪稱獨有的形象生動。采煤這行道,雖然很古老,但技術進步緩慢,就有文字記載的歷史看,宋朝算第一個進步的臺階,明朝算又一個臺階。之后,這里說的長壁炮采就是這個行道脫離古老之后的第一次重要進步,許多事情都還沒有規范的叫法,創造是必需的。
當班長,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擇格旯。一般剛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擇格旯。值班隊干打電話,也往往是先問擇開格旯沒有。擇開格旯,就是已經分工完畢,當班生產已經開始。
一般工作面的條件,不僅中間不好,兩頭也不好。擇格旯,就成為對班長的一大考驗。有些班長就半天也擇不開,甚至還有打起來的。以前老常經常把我分在中間,就多多少少有些欺負小孩子的意思。我為他順利擇格旯做了貢獻,他又用自己的幫助加以彌補。但當時并不清楚,很久以后才明白。
老劉擇格旯很利索,辦法很簡單——大家挑,誰先來誰先挑,剩下的是他自己的。來遲了的有意見,他就讓人家干他的——他的格旯一定是最不好干的。所以,他當班長期間,伙計們下井都盡量趕早——擇一個好干點的格旯。
煤礦井下的班組長,很難當。現在實行包干、計件等辦法還好些,班長參與分配,還能嚇唬倆人;那時手里什么都沒有,糊弄著一班人完成任務,很是不容易,真可謂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老劉還有一手,能和大家噴②注:漢語中的“噴”略有貶義,如噴飯、噴糞,用在這里毫無貶義,指能說、愿意說話、說得有意思。到一起。
他年輕時是個英俊后生。他們那個時候井下還有女工,他便娶了礦上數得著的漂亮女人。班中吃干糧的時候,大家常常會讓他噴一會兒。他也不做作,會給大家噴一通,有時甚至能聽出其中的“創作”成分。噴得多了,大家都能仿下來,有時就叫他專門講某幾個關鍵細節,第一次是怎樣抓住人家的手、第一次是怎樣親了人家的嘴等等,好比三國里的關公過五關、斬六將,也好比《水滸》中的景陽岡打虎,百聽不厭。其實,也不僅是老劉,伙計們差不多都得講講和自己女人的故事,有點像是入伙的一道門檻,不講,就入不了伙。如果誰有了不是自己女人的女人,那就更得講講。事后想想,那其實是那個枯燥年代里重要的精神財富,講了就是在精神層面共享了精神財富,就像是一家人了。對我這樣不懂人事的少年而言,自然也是一種教育。
老劉有個好老婆,是他一輩子主要的驕傲,他老婆又生了若干漂亮兒女,自然就是兩輩子的主要驕傲了。
一般而言,某一社會群體的社會地位越高,這一群體找的女人也就越漂亮;相反,群體社會地位越低,找的女人也大都好看不到哪里去。就是說,群體老婆的平均漂亮程度,是該群體社會地位的重要標志。老劉一個下窯漢,有那樣大家羨慕的桃花運,那表明,勞動、勞動者、煤礦勞動者、煤礦井下一線勞動者,真的有過一段社會地位比較高的、頗為風光的日子。
后來,有些變化。我們這一茬采煤工當中,老婆既好看、又有工作、還有城鎮戶口的就不多。大多是只能占一頭,好看的老婆差不多都來自農村甚至深山里,有工作的老婆——對不住伙計們了——大都一般。如今就更有變化,礦上數得著的漂亮女人大都嫁的是有錢人。這里絕對不是反對礦工的女兒嫁給有錢人。我只是想,如果是現在,老劉老婆還會不會嫁給老劉呢?懸乎。
公道說,老劉當班長,主要的并不是靠會擇格旯,更不是靠會噴淡話,他真的是個裝煤、打柱的好手,有的時候干活還很猛。回柱的時候,總在勾頭上;冒了頂掘小洞的時候,總在最前頭。后來,他也工傷了。
那是個生猛的年代。這個礦上的礦史中記載有這樣一件事情,原文如下:
當然,在極左意識形態的狂熱影響下,人們的行為也會向另一個極端發展。
1970年2月的一天,某工作面壓力很大,柱子壓得啪啪直響,頂板上的碎石開始不斷地往下落,大冒頂即將來臨。在這種情況下,跟班的副隊長、當時稱為副連長,不僅沒有帶領大家迅速撤出,反而是指揮工人們冒險拖料、打柱、加強支護,自己也奮不顧身沖在最前邊。雖然避免了一場重大冒頂事故,但危險性也不言而喻。
那一時期從太原、長治等中學招來的學生工人,在這一方面表現得更為突出,有幾次工傷死亡事故就是因為這一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在那個狂熱而沖動的年代里,有些領導同志對這樣的舉動采取了鼓勵、提倡的態度,每逢有類似的工傷死亡事故發生,礦上都會舉行聲勢浩大的追悼會,也有意無意助長了這種盲目蠻干的傾向。
那一時期,井下事故頻繁、工傷死亡率較高,這也是一個原因。
我贊同這樣的分析。但對于將原因歸結為“有些領導同志”,感覺不甚妥當,主要的恐怕還是那個時代啊。
至于這里說的是不是老劉,不知道;老劉是不是這樣工傷的,也不知道。不過,他還算幸運,不算重,只壞了一樣——砸折一條腿。
后來,我也工傷了,砸折一條腿,比老劉還幸運,是小腿腓骨,更幸運的是,因此而被照顧去開煤溜,成了機電工。謝謝這條腿,它和好心的郭隊長一起,幫助我邁上了一生中極為重要的一個臺階。
采煤隊里開煤溜的,大都是我這樣比較幸運的人。我算是念書多的,不久成為機電組長。同組又同宿舍的是老張,已經50多了,一只眼斜了基本睜不開,始終是一副瞄準架勢,大家便叫他“張打槍”。他有一點很是令伙計們佩服:在采煤隊干了十多年,居然一次也沒工傷過。
有一次,剛接班,“張打槍”那部煤溜的大鏈就斷了。
20型煤溜的大鏈由活動銷逐個連接,有多少鏈環就有多少活動銷,易磨損,也容易斷。斷了就得接。接大鏈是個危險活,沒有專用工具,完全徒手操作,關鍵是得把斷開的大鏈的一端用將軍柱頂牢,快速頻繁倒著啟動電機,把另一端倒回來,使兩端保持有操作余地的平衡狀態,才能把活動銷插進兩個鏈環之間。或快或慢了,都會把手指夾在里邊,那就等于將手指頭當鋼鐵的活動銷用了,大多數情況下,會毫無聲響地在瞬間被切斷。那一代采煤工人中,手指短一截的不少,都是這個緣故。著名的全國勞模郝小明,十個手指頭有九個都曾經受過傷,有幾個基本就沒有了。這種工傷事故要不了命,但真的很危險,且特別疼。
我把將軍柱打起來,讓“張打槍”來接,自己去倒開煤溜。“張打槍”很精明,不干。我說我開,不管你接住接不住,寧可燒了電機也肯定不會把你的手指夾在里邊。不論我怎么說,他是堅決不干。看那架勢,我就是說下大天來,他也是個不干。我只好自己去接,讓他去倒開煤溜。
接大鏈的時候,對倒開煤溜者的要求是務必保持均勻的快速頻繁啟動狀態,手指得足夠靈活。對接大鏈者的要求是,能夠準確預測下一次的停頓是否最合適,敢把手伸進去。老張的問題就是年紀大了,手指不夠靈活,每一下之間的停頓不均勻。我試了幾次,都覺得危險。可也不能一直等,那真的會把電機燒了——當班的生產就停了,只能咬著牙試一下。
我剛把活動銷插進去,立即抽手,還沒抽出來的功夫,他那邊就停了。剛剛接起來的大鏈慣性前沖,右手指被咬在中間,充當了活動銷。我慘叫一聲,他又慌忙倒開,又把將軍柱頂倒了,砸在我身上。他更慌了,又頻繁倒開,將軍柱已經倒了,大鏈便向后走。我的手指被咬在里邊,疼得要命,一邊跟著走,一邊破口大罵,讓他先把將軍柱打起來。他沒有當過采煤工,又心慌,半天也打不起來。我一邊給他說怎么打柱,一邊就把自己所知道的最難聽的罵人話全送給了他。看他實在打不起來,只得讓他去工作面叫人。
他跑著去叫人,我只能就那樣等著,手指被咬在大鏈中間,鉆心疼,血順著大鏈流到溜槽上,又慢慢往前流,特別紅。
我的手指受傷的情況,算不幸中的幸運。幸運的是,還算抽得快,沒有被切斷,只是咬住了食指尖;不幸的是,著急拿不出來,實在是疼,比干脆被切斷還疼。我以為這就是最疼的了,誰知不是。到了醫院才最疼,一個手指不光打了夾板,還縫了19針,半年后還伸不直,多年后還不頂用。
事后回想,“張打槍”的兒子都比我年齡大,那樣不加選擇地罵人家,實在過分,便向他道歉。他反倒一直給我賠不是,像在斗私批修會上一樣,直說自己自私,說他只顧自己、忘了我,說他老了壞一半樣不要緊,我還小,萬一壞了哪樣,將來不好找對象,就是他一輩子對不起人。
通過這件事情,我算明白“張打槍”為何從未工傷過了,也覺得這老漢太精明。
很快,就覺得自己這樣想也不一定妥當。工傷了不能上班,伙計們就常來坐坐。不論誰來,“張打槍”總要說這么一句話,年輕人手快,要是我,非把指頭咬下來不可。聽得多了才明白,他這話其實是說給我的。他想告訴我,如果把我們兩人看做一個整體,他的方案損失最小;與其把他的手指咬下來,不如讓我受點傷。細細一想,也有道理。
多年后才意識到,他也有不那么精明的地方。
我的習慣,睡前一般會坐在床上看個把小時書。如果遇到什么好書,時間還會長一些。便是上四點班,下了班是凌晨,也是照樣。看書,就得開燈。那時沒臺燈,就是天花板上吊著的那一盞。“張打槍”總是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我曾問過是不是開著燈影響他。他說沒事,是人老了不容易睡著。于是,我也就照看不誤。我們同宿舍兩年多,一直如此。好多年后,我也五六十歲了才明白,人老了,覺得迷糊了,到了睡覺點就得趕緊睡,一旦受干擾、過了點就很難入睡,得折騰好大一陣才行。那個難受勁,年輕的時候根本體會不到。我們同宿舍的那兩年多,對“張打槍”來說,一定是很難受的一段時光。
“張打槍”退休后好像是回了呂梁老家,如今應該有八十多歲。他善于保護自己,一定仍然安然無恙;他又能夠以自己可以承受的付出幫助別人,一定和鄉親們相處不錯。
老張,愿你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