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婦”李瑤

王 敏

“孕婦”李瑤

王 敏

那時候，我在一家旅行社做專職導游。

清明節過后不久，經理讓我帶一個團去華東五市。這是個“散團”，就是由散客組成的團，團費緊緊巴巴的，住的差、吃的差、用的車肯定也差，再加上全團25個人當中，退休的大媽們是主體，不滿意的嘀嘀咕咕、甚至劈頭蓋臉的直接訓斥，少不了。還沒出團，我就知道這個團不好帶，但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推辭，就只能自己精神點兒，勤快點兒，上什么山唱什么歌，遇到啥事兒說啥事兒吧。

在一群老大媽中間，有一個女人卓然不群，她就是李瑤。

李瑤年輕，30多歲的樣子，身材高挑，身上該鼓的地方鼓，該軟的地方軟。我是女人，我比她年輕，我知道她的魔鬼身材，絕不是海綿胸罩和高跟鞋的功勞，那是天然之美。李瑤走起路來風擺楊柳，輕盈中透出誘惑，如果不是她的妝畫得太濃，她夠得上大美人了。

見我舉著導游的小旗，李瑤過來和我打招呼，說：“是導游吧，怎么稱呼？”一邊兒說著，一邊把白嫩的小手伸過來。

“我姓王，叫我小王、王導都行。你是李瑤姐吧，你真漂亮！”我說她漂亮，不是出于導游逢人就夸搞好與游客關系的職業習慣，而是我真的覺得她漂亮。

對我的夸贊，李瑤沒有回應，甚至連微笑一下也沒有，大概是好話聽得太多了，麻木了。或者她自己覺得自己就應該接受夸贊。

李瑤有些傲慢的目光越過我，掃過一群老大媽，說：“我懷孕了，想出來散散心，可我老公真是心粗，怎么把我混到一群家庭婦女里了，還沒走呢就堵得慌。”

“哎呀，那我可得恭喜你，一路上你可得加小心，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招呼我一下。”我連忙回應。

初次見面就跟我說懷孕的事兒，她一定是有什么目的，這目的是明晃晃的——要求照顧唄。出于職業的敏感，我馬上想到了這一層。可我看她穿著軟羊皮短靴，黑色緊身褲，磚紅色羊絨衫外罩淺米色風衣，胸挺挺的、腹部卻是平平的，像去T臺走秀，哪里有個孕婦的跡象和樣子呢？我狡猾了一下，話到了嘴邊兒又咽了回去。人家愿意告訴你的，人家自然會說，人家不愿意說的，你去追問，你去搶著人家的話茬刨根問底兒，就是不知深淺了。

在機場的候機大廳里，大媽們緊張而興奮，畢竟她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從未坐過飛機，坐一次飛機恐怕是她們的一個夢想。她們才不管什么公共場所的禮儀呀秩序呀什么的，扎在一堆兒大聲小嗓地嘮開了，一樣的歲數、相同的經歷、共同的旅程，她們有的是話說，很快就融入到了一起。“從陌生到熟悉，其實非常簡單”，這是哪位大作家說的話，說的是他們嗎？

我齊了大家的身份證，囑咐大家就在這兒扎堆兒，別走遠，我去給大家辦登機手續。

“我上趟廁所來得及不？”一位老大媽急切地問。

沒等我回答，李瑤搶著說：“趕趟兒，過了安檢，里面有洗手間，飛機上也有洗手間。”李瑤說完這話，就把自己和老大媽們區別開了，她要告訴大家，她是坐過飛機的。

大媽們看李瑤的眼神兒就有了一些羨慕，人家見多識廣嘛。

“飛機上還能撒尿啊？那能蹲住嗎？那還不撒得哪都是呀？”一位老大媽有些擔心的嘀咕。

李瑤忍俊不禁，說：“那是在一萬米高空，在大海上。”

另一位老大媽說：“你以為下雨呀，你以為飛機撒農藥呀！”

哈哈哈，咯咯咯。

一片沒心沒肺的哄笑，笑出眼淚了。我注意到李瑤也不再矜持，也笑得放肆而野性。

待我辦完了登機手續回來，我的那個團扎的那個堆兒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大媽們圍著李瑤鏘鏘著什么。有幾位大媽蹲在地上，急急忙忙的翻著自己的包，肥粗老胖的蹲不住，一會兒一歪，一會兒一歪，累得汗都出來了；有兩位老大媽捧著自己碩大的水瓶子喝水，那瓶子里泡了一些紅的枸杞白的人參綠的茶葉，顯然她倆已經喝不下去了，可她倆還在使勁兒地往下灌，我真擔心，她倆一張嘴喝下去的水就會咕嘟咕嘟嗆出來。

“你們這是干什么呢？”我有些不解地問了一句。

“是我告訴她們，液體的化妝品、飲料不讓上飛機，安檢時就沒收了。”李瑤笑吟吟地說。我感覺她的熱情中有些得意和顯擺。

“謝謝李姐，李姐說得對，大家歸攏歸攏，化妝品什么的都得托運。”我說。

“多虧姑娘提個醒，要是咱的東西被飛機沒收了，晦氣、瞎了，都是錢買的。”大媽們充滿感激，七嘴八舌地說。

鬧鬧哄哄亂亂糟糟我們這個團過了安檢。

離登機還有一個小時。大媽們頭一回坐飛機，精神亢奮，見到什么都覺得新鮮，都要去問個明白。李瑤不和她們扎堆兒，自己在一邊兒坐下歇著。

大媽們開始吃上了。這位拿出大黃瓜咔咔開咬，那位掏出大柿子開掰，柿子的汁兒瀝瀝拉拉弄得哪都是，拽出手紙就擦，又不知道臟紙往哪里扔，大呼小叫地問。

有一位大媽拿出自己包的餃子，“韭菜、大蝦、豬肉三鮮餡的，老好吃了，你倆嘗嘗鮮兒”。大媽熱情地招呼著我和李瑤。

我說：“早知道有餃子吃，中午就不吃飯了，沒口福，肚子撐得慌，吃不下去，謝謝啦。”盡管我委婉地推辭，大媽還是當我是不好意思的客氣，還是一個勁兒地把裝了餃子的飯盒往我跟前兒送。

李瑤有些嫌棄的表情，一邊兒躲著飯盒，一邊兒硬邦邦地扔出句話：“一嘴韭菜味兒上飛機，別人煩不煩啊。”

大媽一愣神，訕訕地縮回去手，臉上很不自然。

我趕緊打圓場說：“團餐水白白的不好吃，好吃不如餃子，咱晚上吃。”

看著大媽轉身離開，我心里充滿了歉意，大媽一定認為，我們把她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李瑤說：“沒素質，我怎么跟這些人出來，掉價。”

盡管我裝著沒聽見，沒接她的話茬兒，但她在我心里的形象，一下子就矮了、暗了。

在飛機上，我給李瑤安排了靠過道的座位，能伸開腿，活動的空間大一些。孕婦嘛，該照顧一下。李瑤并不領情，甚至還有些不滿，說：“我和我老公坐飛機，都坐頭等艙。”

我說：“李姐，將就一下，兩個來點兒就到了。”心里想：你老公對你那么好，為什么他不出來陪你？為什么才花這么兩個錢兒，讓你隨一群老大媽出來？

李瑤不再順著我的話往下說，而是左擰右按的想把座椅靠背往后調，顯然她不常坐飛機，不然的話她不會找不到那個按鈕。作為導游的我，天天和游客打交道，什么樣的人是走南闖北的，什么樣的人是裝作走南闖北的，一眼就看個八九不離十。

我覺得她有點兒“裝”，就想“刺激”她一下，伸手就在那個按鈕上按了一下，椅子背順從地往后靠過去，“按鈕在這呢。”我故意聲音很大，周圍的人都聽到了。

“干什么呀？我不想往后靠，壓得后面的多憋屈呀”！李瑤反擊得奇快，一邊說著，一邊兒把椅子背兒又按了回去。如果她真是這么想的，我真應該高看她一眼了。

“李瑤姐講究，我尋思孕婦就得照顧啊。”我趕緊順坡下來。

我和李瑤在話里斗法，后面的老大媽們聽不出來，都跟著瞎應和，“李姑娘懷孕了！大喜啊！大喜啊！”

我坐到了李瑤的旁邊兒，也不管我愛聽不愛聽，李瑤一直在說話，那些話都是在“秀”自己的幸福生活。

空姐問她要什么飲料。

她說：“炭燒咖啡。”

空姐送來盒飯，她連打開都不打開，往旁邊兒一推，說：“國外航班都送西餐。”

空姐依然職業性的燦爛地笑，我卻為李瑤感到不好意思，身上發冷。

李瑤似乎沒有意識到我的反感，或者是她要找一個忠實的聽眾，滔滔不絕地展示自己。她告訴我，她老公是大房地產商，沈陽的房子十套當中有六套是她老公建的，她老公有多少錢數不過來。她家住別墅，別墅里有多少間房子她自己老也數不清。她還大方地讓我這幾天用她的化妝品，說：“用這種化妝品，能顯年輕二十歲。”我說：“我才二十七，抹上你的化妝品，我就變成學齡前兒童了。”她把自己性感的胳膊伸過來，讓我看她腕上的手表，說：“認識不，勞力士的，一萬八，美金。”我注意到了她不說美元說美金。

說心里話，我不懂什么房地產，但要說沈陽的房子有六成是她老公蓋的，我不信。再說了，我表姐就是開名表專賣店的，真表假表我還分得清，李瑤的勞力士肯定是假的。要不就是她老公騙她，要么就是她明知道是假表，她來騙我。

我裝作羨慕的樣子，不去說破真相，為什么不讓別人感覺良好呢，生活這么的累。

我要不斷地應和李瑤的話題，感到很累，應和的話越來越少。李瑤感覺到了，就撇開我，和身前身后的老大媽們聊起來了。她告訴大家不要去買景點賣的那些破茶葉、破絲綢、土特產什么的，都是騙錢的。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倒是顯得很真誠。

我覺得這些話是給我聽的。畢竟導游拿游客購物回扣是不爭的事實。

我就說：“李瑤姐說得對，大家少買東西，我掙錢去掙那些有錢人的，我不會掙大媽們的錢，大家放心好了。”

聽我這么說，李瑤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有些歉意地拍拍我的肩膀。

十多年以后，我買了一個小房子，去電料大排檔買電器開關。在一個小小的檔位后面，我又發現了李瑤，對，肯定是她。

李瑤完全是小商販的打扮，忙忙呼呼地張羅著。正在我猶豫著是不是上前打招呼的時候，李瑤發現了我，她幾乎是驚喜地招呼我，見我滿臉的狐疑，她快人快語地說：“那時年輕、虛榮，叫一個老混蛋給騙了。”

我相信她是經歷了一個世俗的“二奶”的故事。看樣子現在她已經從那個泥潭里走出來了。我有什么必要重復當年的話題呢。

“我這攤兒小，掙的不多，夠吃飯了。”

李瑤還是那么好看，不過她回到原點、回到常識以后，她的好看更真實、更自然、更動人了。

我上前抓住她的兩只手，熱切地叫了一聲：“李瑤姐！”

〔責任編輯 雁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