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趙進一
法治在線·案件聚焦
法槌重擊高利貸
文/本刊記者 趙進一
法治在線·案件聚焦
近年來,地下高利貸死灰復燃,并有愈演愈烈之勢。由于刑法至今沒有對其做出明確的界定,致使各地司法機關在打擊此類犯罪活動中常常處于尷尬的境地。
那么,對高利貸行為到底該如何定性?怎樣處理才能真正與其社會危害性相適應?在法律體系已經形成并日臻完善的今天,給社會危害極大的高利貸定罪量刑,正當其時!
2010年4月13日上午,上海寶山警方對7名放“高利貸”團伙成員(包括放貸人員和暴力催收團伙)實施統一集中抓捕。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專案組就成功偵破該起對區域金融秩序危害大、影響惡劣的高利貸犯罪案件。
但是,高高舉起的法槌,在一年多時間里,仍難以重重落下。許多人都在翹首以盼,等待這起案件的判決結果,想看看法律是怎樣制服“高利貸”這頭猛獸的。
這次判決的示范效應不言而喻。
那么,這究竟是一起怎樣的案子呢?
噴紅漆、堵鎖芯、貼大字報,文件和資料扔得滿地都是……
接連數月,鄭廠長的家里和辦公室一片狼藉。鄭廠長和他的同事們都是在辱罵與威脅聲中度過的,生產經營受影響,家人身心備遭折磨……
事情源于4年前的一次借貸。當時,鄭廠長所在的上海某機械廠因擴大再生產翻建樓房亟需資金,遂向銀行貸款,因以前的貸款未還清,所以未能獲批新的款項。正在手足無措之際,在網上看到一則“短期借款”的廣告,鄭廠長連忙按圖索驥,與借款人應某等接上了頭,雙方很快談妥了借款事宜:借款300萬元,月息10%,期限1個月。
利息奇高,是銀行的幾十倍,還要房產證和空白支票作抵押。鄭廠長咬咬牙,在借款單上簽了名。他有他的小算盤——用這筆款子還了銀行貸款,就可以獲批新貸款。但“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借了這筆高利貸,他從此掉進了深不可測的無底洞。當他還清舊款后,恰逢“銀根收緊”,未能如愿貸出新資金,萬不得已,于是再向應某借高利貸100萬元。
這下,廠子慘了,借款無力償還,高息卻如影隨形“驢打滾”,日長夜大,至2010年年初,300萬元高利貸的本息已驟漲至922萬元。債主應某雇傭專業討債人員多次到他廠里、家里,用盡各種手段逼債。鄭廠長還不了債,應某一紙訴狀將其告至法院。借款地明明在上海寶山區,狡詐的應某卻以鄭廠長的戶籍地不在寶山區為名,把訴狀遞到了其他地區的法院。由于應某牟取高息的手段極其隱蔽,鄭廠長無法出示高息證據,最終,應某打贏了官司,鄭廠長所在工廠被強制執行還款400萬元。同時,一幢剛剛竣工的高樓也被法院查封抵債,企業經營舉步維艱……
2010年3月,走投無路的鄭廠長向上海寶山區警方報了案。
從表面上看,此案看似一起普通的民間借貸糾紛,寶山警方卻從中覺察到此類案件與民生休戚相關,處置不好會對社會穩定和社會經濟發展產生不良影響,不能簡單將其歸入“經濟糾紛”而一推了之。市公安局經偵總隊總隊長程一平、寶山分局局長楊杰多次聽取有關此案情況匯報后,決定由寶山經偵支隊和經偵總隊一支隊聯合組建專案組,對該案以“非法經營案”立案偵查。
此案的偵查有三大難點:案件定性,無先例可循。當前,我國法律并未對高利貸活動屬民法調整還是刑法調整做出明確界定,在實踐中,高利貸活動究竟屬于民間借貸,還是非法經營銀行金融業務行為,認識也不統一。該案之前,上海市尚無采用刑事手段打擊高利貸活動的先例。同時,報案時,雙方借貸關系已經由法院民事審判并執行,對應某、虞某等人發放高利貸的行為能否通過刑法進行制裁存在疑問。
案發時間久,取證難。報案時,案發已有近4年時間,且犯罪嫌疑人應某、虞某作案時采取簽訂格式借條的方式(書面約定符合法律規定的利息、口頭約定高息,放款時先將利息扣除),掩蓋高息放貸的證據。同時,兩人已經在2006年年底停止發放高利貸的經營行為,近幾年主要側重于將前期未收回的高利貸借款通過法院訴訟執行、暴力催收等方式逐步收回。因此,相關犯罪證據由于時間久、作案隱蔽等原因,獲取難度較大。
舉報系個案,缺乏佐證。金融監管部門認定非法從事金融業務時,要求“經常性向不特定的單位和個人出借資金,出借款項筆數多、累計金額大”等要素,本案受理初期,僅鄭廠長一人報案……
專案組決定從準確甄別案件性質著手。在詳細分析了報案人反映的情況后認為,雖然報案人與舉報人之間的“借貸關系”,法院已經民事審判并執行,但應某、虞某等人發放貸款的行為有別于一般的民事借貸行為。他們分工明確,發放貸款時,有出資人和中介人,且在高利貸發放前期對借貸人的資質進行了考察,并要求提供抵押擔保;貸款到期后,又有專業討債人員對貸款人進行暴力威脅催討。專案組判斷,該組織可能是專業從事高利貸活動的團伙。為了摸清該團伙的涉案規模,專案組跑遍了上海市所有的區縣法院、公證處、房產交易中心等。查詢發現,從2005年至2007年的短短3年中,全市法院涉及虞某和應某作為原告的訴訟案件竟有18起。在這18起民事訴訟中,應某和虞某都是以個人出借的資金無法收回為由,將對方告上法庭,且他們還與多套房屋的他項權利登記有關。而每次訴訟標的少則十幾萬,多則上千萬,累計總額近2000萬元。
如果是正常的民間借貸,怎么會有如此大量的債務需要通過民事訴訟途徑進行收回呢?這一異常情況更加引起了偵查員的懷疑。偵查員在走訪了18起案件所有的當事人后,發現他們借款的利息低的月息7%,高的達到15%,借款期限一般都在1到3個月間不等。且借貸方一旦在規定期限內無法還款的,利息的計算方法還將做出調整,規定期限內的本金加利息,均被算進新利息的本金里。
調查表明,這伙犯罪嫌疑人用俗稱“砍頭息”的方法,把高息隱匿起來,即借款時先把雙方約定的利息從本金中扣除。借款人如果借10萬元,利息是1萬元,實際到手的借款往往只有9萬元。經初步查詢被舉報人相關賬戶后發現,2006年前后,其銀行賬戶資金往來頻繁,存在“經常、連續、多次”放貸的可能,有非法經營貸款業務的重大嫌疑,且其暴力催討的行徑極其惡劣,社會危害性極大。
緊接著,專案組進行全面搜集證據,勾勒還原案情。
串并案件,搜集該團伙向公眾放款的有關證據,如“房產抵押”、“公證借條”、“民事訴訟催討借款”等,開展案件串并工作,通過法院、公證處、房地產交易中心、公證人、債權人或他項權利人等,全面查證法院已決、未決,公證借條,以及抵押房產信息。
資金追蹤,鎖定高利放貸證據:專案組對應某、虞某使用的所有銀行賬戶進行查證,徹底查清全部資金流向和資金發生總額,通過資金的總發生量,來證明應、虞等人發放高利貸的總量,也為犯罪嫌疑人到案后駁斥其非高利放貸的辯解,打下了堅實基礎。

專案組最后查明:自2004年9月至2006年11月間,應某、虞某等人共向20名不特定公眾發放貸款,并通過掮客中介要求借款人提供房屋抵押、簽訂“格式借條”等手段,以6%至23%的月息(年利率為72%至276%),在未經金融監管部門批準,沒有合法經營金融業務資格的情況下,擅自從事發放“貸款”業務,累計向20名社會不特定公眾發放“貸款”1990萬余元。在“貸款”到期、借貸人無力償還時,他們就以暴力威脅等手段逼迫借款人還本付息。
專案組運用近年來基礎業務建設工作成果,準確掌握了高利貸犯罪組織所有人員的信息和組織分工及所處的方位……
2010年4月13日上午,警方對7名團伙成員(包括放貸人員和暴力催收團伙)實施統一集中抓捕。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專案組就成功偵破這起對區域金融秩序危害大、影響惡劣的高利貸犯罪案件。
之后,專案組加強對被害人的取證等相關工作,有力證明了犯罪嫌疑人采取“高利貸”方式,非法經營金融業務的犯罪行為,形成了“證據鏈”,然后根據我國相關法律——“未經中國人民銀行批準,擅自從事的特定經濟活動,如非法發放貸款、資金拆借、金融租賃、融資擔保等屬于非法金融業務活動”,以“非法經營罪”辦理此案。高利貸的實質就是放貸者充當銀行的角色,經營銀行所從事的借貸業務,違反國家規定非法發放貸款,是一種未經銀行監督管理部門批準的非法金融業務。寶山警方此舉得到了檢、法機關的認可,案件迅速進入審查起訴階段。
團伙頭目應某到案之初,拒不承認發放“高利貸”的行為。后來,面對警方調查所獲的鐵證,只得從實供認了自己從國外以月息3%左右的價格“吸金”,然后再由其團伙成員放貸,賺取利息差價的犯罪事實。5名暴力催收團伙成員,也被以“非法經營罪”的共犯一并移送起訴至上海市寶山區人民法院。
此案開了上海追究高利貸者刑責的先河。然而,由于本案觸及面極廣,牽一發動全身,所以,法院至今沒有做出判決。
目前,社會各界正密切關注著法院對此案作出的判決。
針對本案,某高校政法教授湯偉康認為,目前我國刑法未對高利貸行為做出明確界定和規范,而且對高利貸行為如何定性也一直存在爭議,上海至今沒有高利貸案件的判例可循。因此,解決高利貸問題面臨兩大難題:其一是對從事高利貸涉嫌非法經營罪認定難;其二是市場對高利貸需求大。
高利貸行為以牟利為目的,逃避金融管理部門的監管,貸款利率明顯超過金融機構同期、同檔次貸款利率,嚴重違反了國家的金融監管制度,嚴重擾亂了國家金融市場秩序。2003年1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就武漢市公安局偵辦的涂漢江發放高利貸案給公安部經偵局的《關于涂漢江非法從事金融業務行為性質認定問題的復函》中明確答復:高利貸行為系非法從事金融業務活動,數額巨大,屬于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條第四項所規定的“其他嚴重擾亂市場秩序的非法經營行為”,構成非法經營罪。
雖然法律上可將高利貸的放貸行為歸于非法經營行為,但如何區分民事借貸與非法經營行為卻依舊是個難題。這使得許多從事高利貸非法經營業有空子可鉆。
本案中,應某等人的高利貸行為因與合法的民間借貸之間有著明顯的區別,對警方立案偵查起了重要作用。因為民間借貸是朋友、親戚、同事之間為解決燃眉之急互相之間進行資金的借貸,是向特定關系人進行的資金出借的一種行為。而應某等人都是通過中介人、關系人、小廣告、發短信等形式向社會發布資金出借的信息,是向不特定的公眾放貸。他們出借的利率往往高于銀行同期貸款利率4倍以上,在資金借款人沒有辦法及時將本金和利息歸還的情況下,經常組織社會閑散人員以公司工作人員的身份向這些借款人進行暴力威脅催討,這就有別于一般的民間借貸行為,有非法經營行為的嫌疑。
但是,類似應某放貸涉嫌非法經營犯罪的案件,在社會上并不少見。一些中小企業經營者,在銀行不肯放貸的情況下,不得已才向民間高利貸者調頭寸的大有人在。對此,湯偉康教授認為,高利貸違反了國家的金融監管制度,擾亂了國家金融市場的準入、競爭、交易等秩序,特別是放貸者在借貸人不能按時償還本息時,采用毆打、恐嚇、拘禁等暴力手段討債,嚴重影響了社會穩定,極易引發其他犯罪,有一定社會危害性。但高利貸之所以屢禁不絕,原因還在于市場需求大。
本案中的20名受害者皆為中小企業經營者就體現了這一特點。金融危機導致一批中小企業資金鏈斷裂,而中小企業因為自身存在的弱點和不足,往往無法順利獲得國有銀行的貸款。不少經營者為了維持企業運轉或生存,只好向高利貸者融資。他認為,要想徹底解決這個問題,政府應當加強對民間借貸的金融監管,規范民間借貸行為,為中小企業開辟一個融資渠道,讓社會閑散資金有一個合法的借貸渠道。
據了解,為了化解中小企業融資難問題,我國在對金融系統進行改革的過程中,推出了小額貸款公司。如在山東濟南,部分資產規模比較大、經營信譽比較好的民間借貸公司已被收編,成為合法的小額貸款公司,這是一種發展趨勢。目前全國已經有1000余家小額貸款公司,但尚處于探索階段。由于相關的法律、法規還不完備,導致小額貸款公司的身份至今尚不明確,業務開展也很困難。正是這些原因,為高利貸經營者存在制造了生存條件。
近年來,鑒于高利貸對社會經濟和社會穩定產生的嚴重危害,一些司法工作者一再呼吁在刑法中增設“高利貸罪”。江蘇省金湖縣人民法院李法官就是其中之一。她指出,高利貸至少有四大危害:

對國家金融秩序的沖擊。在我國,貸款業務是專營業務,它嚴格的區別于民間借貸。但由于其需要履行嚴格的審批和相對繁瑣的手續,這就給了高利貸者以可乘之機。高利貸者通過私自發放借款,獲取高額利益,嚴重影響了國家的金融秩序。在實質上形成了國家和地下兩套金融體系。
高利貸中蘊藏巨大的風險。由于這種地下金融體系并不受國家法律的保護,無論是發放者和借貸者都存在著巨大的風險。發放者有血本無歸的風險,借貸者存在被高額利息拖垮的風險。不少借貸者為巨額高息所累,家破人亡。
高利貸成為多種犯罪的誘因。由于高利貸所導致的非法拘禁、綁架、故意傷害等案件目前已經呈現出飛速增長的趨勢。
高利貸已經成為黑惡勢力斂財的主要手段。由于高利貸所蘊藏的巨大風險,一般人難以保證高利貸的回收,所以絕大多數高利貸都被社會中的黑惡勢力所把持,只有他們才能通過各種非法手段保證高利貸本息的回歸……
在歷數了高利貸的種種罪狀以后,李法官建議刑法中應當明確規定“高利貸罪”,并將其歸入刑法第三章第四節“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之中。
北京君永律師事務所趙三平律師認為,現在民間借貸市場確實需要更嚴格的法律來控制,否則很可能引發一些惡性案件。那些沒有得到相關部門批準的個人、團體,以明顯超高的利率貸款,特別是貼出廣告招攬客戶,這種行為并非一對一的民間借貸,而是一種經營行為,實際上已經涉嫌金融犯罪了,已經在破壞國家金融秩序了。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