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劉巨德
一代宗師龐薰琹
/[北京]劉巨德

龐薰琹生前照
回望龐薰琹小輯
我愿證明,凡是行為善良與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擔當患難。
——貝多芬
1995年,法國巴黎裝飾藝術學院與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結為友好院校,雙方簽訂了互派教師和學生進行藝術合作交流的協議。巴黎裝飾藝術學院的院長做夢也不會想到,中國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創建人,正是1925年被巴黎裝飾藝術學院拒之門外的中國青年留學生龐薰琹。
可惜龐先生沒有親身經歷這一幕驚人的歷史巧遇。一個民族從被人欺辱,到一個民族屹立于世界,是由多少英雄兒女歷經苦難和犧牲而鑄就。如果先生在世的話,他一定會為祖國的強大而高興,也一定會為中國有世界水平的現代設計藝術教育體系和院校而流淚。他青年時代的夙愿和屈辱已成為中華民族近百年苦難歷程的縮影……
1925年,龐先生留學巴黎的時候,看到十二年一次的“萬國博覽會”,博覽會上現代設計繁花似錦,各色家具、服裝、日用品、工業產品、建筑材料等,無奇不有,無一不美。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被西方現代設計藝術所吸引。他敏感地察覺到巴黎之所以成為世界藝術中心,主要由于巴黎裝飾藝術影響了當時整個世界,而裝飾藝術是現代繪畫與現代設計藝術之母。對比祖國的貧窮,他毅然決定進巴黎裝飾藝術學院學習。沒想到,在舊中國貧窮落后的年月,因為他是“中國人”,巴黎裝飾藝術學院拒絕接受他。處在異國他鄉的十九歲的龐薰琹,蒙受巨大的羞辱,在心靈遭受如此殘忍的傷害時,這個儒雅的中國青年則萌生了一個心愿:“將來祖國能有這樣一所院校該多好。”這一心愿似天降大任于己,他一生曾為此興奮,為此流淚,為此奔波,為此受辱和蒙冤……雖遭遇漫長的身心摧殘,先生終生不悔!
早在上世紀40年代,龐先生就想在重慶創辦第一個工藝美術學校,其計劃非常細致深入。曾得到陶行知先生的稱贊,并承諾為此回上海籌措資金。不幸陶行知先生早逝,這一被稱為“烏托邦”的計劃落空。在舊中國龐先生這一宏愿是不可能實現的,他盼望著新中國的到來。為迎接解放,他隨劉開渠等藝術家日夜奔忙和操勞。這時美國大使司徒雷登找到先生,特別邀請龐先生去美國教學,并把全家移民美國。龐先生邊作畫邊說:“謝謝您的好意,我的根在這里,我是這塊土地的兒子。”他要迎接新中國,迎接中國自己的工藝美術學院的誕生。
一顆赤子之心,終于在1952年得到周恩來總理的關愛,國務院采納龐先生的建議,把中央美術學院和浙江美術學院(華東分院)兩院實用美術系教師合并,作為籌建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基礎。這時龐先生和吳勞先生、謝幫選先生組成三人小組,共同夜以繼日地為創建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進行著周密的組織和籌劃。
1956年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終于誕生了,龐先生的宏愿,也是中國人共同的宏愿終于實現。但是,就在此時,他的災難也迅速降臨。作為國務院任命的第一副院長,他主管教學的思想與上級領導手工業管理局局長兼院長的主張發生了錯位:局長主張發展特種工藝生產,謀求換外匯。龐薰琹先生則主張開辦現代設計教育,培育現代設計人才,讓現代設計藝術走進中國千家萬戶。一個在抓錢,一個要培育藝術設計人才。矛盾之中,龐先生提出教學管理應由教授組成“院學術委員會”來指導;學院應該由文化部領導,學院應該成立設計藝術研究中心,研究了解中國傳統工藝美術的設計思想和西方現代設計藝術之現狀……這些在今天看來極為正常合理的行為和思想,在1957年卻是“右派”言論。龐先生很快被打成美術界頭號大“右派”,赤子之心猛然被打入漆黑的深淵中。病重住院的妻子因此驚恐、憂傷而突然離世。悲痛的龐先生,生平第一次大哭,烏黑的頭發一夜之間變白。從此先生被反目為敵,人人疏離,最熟悉的人也害怕牽連而遠遠躲去,撤銷入黨申請,撤銷一切職務,取消教授資格,長期被改造……
為祖國母親,從此他隱忍悲苦地煎熬。但藝術的理想和中國傳統老莊美學,撫慰著他。他在孤燈下,在凄風苦雨的漫漫長夜中,在簡陋的斗室內,默默地開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中國歷代裝飾畫研究》的寫作。一字一滴血,一句一行淚,點點滴滴,在龐先生內心深處,和自己的毀滅搏斗,與自己的靈魂對話。
這部在苦難中誕生的《中國歷代裝飾畫研究》至今仍是一部填補中國美術史研究空白的著述。他把無名工匠的藝術,第一次從美學和社會學角度,歸入中國傳統藝術的正宗部分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分析和論述;他把藝術從神權和王權的手中奪回來,還給了大眾;他找到了中國現代繪畫,現代設計藝術統一的根基和趨向。他指出傳統是變動的,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特征,一切外來文化都可以被傳統文化吸收和包容;設計藝術與純藝術、科學和藝術互為統一;在藝術中,抽象、具象、幻象也是統一的,沒有不變形的寫實,沒有不寫實的變形。《中國歷代裝飾畫研究》觸及到文化史、藝術史、設計史、哲學史、社會史多種角度,為藝術家、設計家提供了極好的研究繼承傳統藝術的思想和方法。他在序言中寫道:“這本書寫于1958年到1962年期間,這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時期,當時什么寫作條件都沒有……關于漢代部分,我最少重寫了十次,南北朝部分,我徹底推翻了三次。1963年后,生活稍有改善,我重寫了明代和清代……”但是在那顛倒黑白的“文革”中,該教材被批為“大毒草”。龐先生成為“罪人”,“罪上加罪”。因為怕牽連兒女,在抄家的高潮中,他不得不自毀了許多作品,“這無異是自己殺死自己的兒女”,內心的痛苦不斷地折磨著他,他因此終日默默無言……
有兩次紅衛兵曾叫他去批斗當年迫害他的領導——手工業管理局局長兼院長時,他斷然拒絕。他慈善的心靈,崇高的理想,從來都是向前看,他的心始終向往著未來的美好,他甘愿為真理而忍辱負重,把屈辱、痛苦埋在心靈最深處。
我們的祖國,所以能向前邁進,就是因為祖國的文化,祖國的土地,養育了一批像龐薰琹先生這樣有尊嚴、有智慧、有遠見、善良而勇于獻身的優秀兒女。他們敢于堅持真理,龐先生是大家永遠愛戴和懷念的高尚的藝術家和藝術教育家。
1906年6月20日,龐薰琹先生誕生于中國古琴之鄉——江蘇虞山常熟。當時常熟有七條美麗的河,自古稱七弦。龐先生家位于第一弦,故龐先生有“家在琴川第一弦”之畫印,先生也因此取名龐薰琹。薰,為香草、芳草。似有琴鳴天地樂,草生人間春的生命隱喻。
龐先生有兩幅油畫題名《6·20瓶花》,是先生給自己過生日的繪畫作品,亦非尋常的靜物畫,它記錄了先生在凄風苦雨中平靜的內心風景和高尚的文化人格。
那是1972年,“文革”后期,龐先生作為“右派”,被強迫退休。他一生夢想、愛戀并親手創建的學校,竟然把他作為罪人拋棄于課堂外,這對他是何等殘酷!“我,中國人,活在20世紀,突遭暴風雨侵襲,只能打開塵封已久的畫箱,拿起畫筆。哪想到,又出現一片烏云遮住陽光,我被迫離開講壇。我想安靜,想尋美,想有些樂趣——作畫。”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兩幅《6·20瓶花》于1973年和1974年先后誕生。
這些瓶花,是先生在家中曾養過的花,“文革”初被批為“資產階級”,被人從陽臺扔出窗外,花的命運就像先生被拋于課堂外的命運。先生用記憶畫下了它——橙紅色的倒掛金鐘和小菊花。藝術給了他人間沒有的立腳的家園,藝術撫慰了他善良高潔的天真心靈。這里沒有顧影自憐,也沒有孤悶荒寒,更沒有牢騷憤怨,只有讓世界充滿愛與美的心愿。這是先生在寧靜高雅中蘊含的堅韌和自信,也是苦難人用苦難釀造的美的祥和和高尚。先生的藝術已超越物我、是非、好惡的界限,完全站在美神的立場,走向了超越世塵的審美境界。這就是為什么在苦難蒙冤中生活的龐先生,仍然還能創造祥和、清雅、飄逸藝術的原因。他的理想和學問源于仁愛,又歸于仁愛,這是真正大藝術家和大藝術教育家的境界和胸懷。
正因為如此,當他追求的真理,真正見到太陽的時候,在1979年平反大會上,他仍然那么平靜,無一絲哀怨,無一聲悲嘆,也無一點沖動。“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現在還是向前看吧,和你們一起向前走吧。年輕的走得快的就在前面走吧,往前走吧!往前沖吧!往前闖吧!你們用不著回頭來看我,我會跟著你們前進,往前走,往前沖,往前闖!”飽經風霜的藝術教育家龐先生,又向社會獻上了一份忘我的愛,在場的人無不為之感動而流淚。不堪回首的煎熬,1957年至1979年二十二年的蒙冤,他像屈原“雖九死其猶末悔”。
“前面還有很多溝渠,/阻礙著人們前去。/必要的時候,讓我倒下。/以我的身軀,去填塞溝渠。/讓后來的人,能迅速前去。/讓后來人能迅速前去。”這是龐先生早在1933年11月寫下的。當時他為“決瀾社”畫展沒有經費的困苦而幾乎行乞,到處去借錢,結果都空手而歸。最后連買火車票都困難,自己當了自己的衣服。最后在車廂一個角落,饑寒交迫地寫下了這首回腸蕩氣的小詩。這首詩已成為他為“藝術而亡”的誓言,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亡,這是所有偉大藝術家的高貴品質和精神。
龐先生和決瀾社的畫家們當時“肩負了新興藝術的使命,在風雨凄涼的墓道上,在深夜崎嶇的山路中,奔走著,狂呼著,不顧艱辛,不問吉兇,更不計成敗,向前進,向前勇猛的進……”如夸父逐日般悲壯和孤寂。這和先生1979年在平反大會上呼喚的“向前進”,“向前闖”多么相似。先生走向未來、追求真理、追求光明的腳步永不停息。
悲苦和磨難沒能擊垮龐先生,他內心的中國現代繪畫和現代設計的火種,不管遭遇任何狂風暴雨和積雪嚴冬,都沒有熄滅。他的現代繪畫和現代設計教育的理想和時代崇高的使命相連,和祖國的命運相連。他是春天的使者,在冰雪嚴寒的冬天里,帶給了后人春的明麗。
1984年,龐先生耋耄之年,寫下了《小草》詩一首:“小草,/一棵平平常常的小草,/在這草地上,/遍地都是像它一樣的小草,/一片碧綠。//小草,/在那干旱的日子里,/火辣辣的太陽,/曬在它們的身上,/它們在干旱中死去。//小草,/幾次小雨,/它們竟活過來了,/從地上,/從根上,/長出了新葉,/在這草地上,/又是一片綠色。//小草!/在那暴雨中,/奔騰的河水,/淹沒了土地,/小草被淹死了。//小草!/雨過天晴,/大水從河床中流去,/但是所有的小草,/都被淹死了。//小草,/它們雖很弱小,/卻有很強的生命力,/從地下,/從根上,/又一次長出了新葉。/在這草地上,/仍是一片綠色。//小草,/在秋風中,/搖來擺去,/冬天來了,/白雪覆蓋著大地,/小草被壓在冰雪下,/小草被凍死了。//小草,/冬去春來,/在這草地上,/又是一片綠色。//小草,/哪有永遠不死之理?/不知是哪年哪月,/地下的老根也死了,/可是在死去的老根旁,/長出了新根,/長出了新芽,/草地仍是一片綠色……”
《小草》,先生的人生感懷,催人淚下。他苦難的一生告訴了我們,藝術是苦難靈魂的精神家園,是人性的美善和高潔的歸宿,仁愛是攀登藝術高峰的起點和終點。
中國美術界一代宗師龐薰琹先生的藝術精神永生。
作 者:劉巨德,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