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提
宇宙的煉金術:創世神話與體系史詩
——讀螻冢《黑暗傳》(第一部·混沌之島)
熊提

螻冢 《黑暗傳》
木鐸文庫·傳統詩教與現代精神系列
新世界出版社 2011年

人與 《智慧國》
新世界出版社 2010
此次出版只是該作品的整理出來的局部,費時十四年。它已經見證了一個具有純凈精神追求者的愿望,也是一部心靈史,正如書中的主人公雙岸黃源所說:“我要去耕耘人類的清晨。使人類成為一個全稱。”

譚毅、一行 《戲劇三種》
新世界出版社 2010
這三個劇本被一種激烈而毫不妥協的真實所貫穿。它們一方面滲透了現代思想的理解力,另一方面又屬于嚴格意義上的古典悲劇。它們從知識與權力、藝術與真理、暴力與惡的角度出發,對幾個人們熟知的中國歷史題材進行了顛覆性、富于精神重力的重新闡釋。作為哲學戲劇,這幾個劇本試圖將自身釘子般的尖銳深深地嵌進我們時代的世界圖景中。文字細膩性感,可讀性強。
螻冢的《黑暗傳》屬于某種非常古老的文體的現代變式。這種文體,在西方世界從巴門尼德的《殘篇》肇始,途經柏拉圖《蒂邁歐篇》、普羅提諾《九章集》和盧克萊修《物性論》,一直到斯賓諾莎《倫理學》和謝林的《世界時代》,最后在柏格森的《創造進化論》那里達于終結。(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在一定程度上也屬于這個傳統。)而在東方,這一文體的主要代表是中國易學和道家的若干典籍,西亞的靈知主義和拜火教經典,以及印度《吠陀》與《奧義書》傳統中的部分文獻。這一文體的基本特征,在于將形而上學與宇宙論、神話與思辨哲學、概念推演與神秘主義揉合在一起,并用詩的形式來表現宇宙本身的形態和演化。在經過二十世紀“邏輯經驗主義”對舊形而上學的拒斥之后,這樣一種文體在如今的時代里已經基本絕跡了。螻冢重新拾起這種文體,并以之來創作一部“史詩”,不能不說是逆潮流而動的一次冒險。一切冒險都試圖越出某種先定的界限或規矩,而這一冒險的成敗,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冒險者對于既定界限的合理性及其缺陷是否有足夠深入的理解,取決于他對可預見的和不可預見的問題是否有足夠充分的準備。我想說的是,螻冢的《黑暗傳》提供了一個完整的形而上學圖景,這一圖景有助于豐富我們的想象力,也賦予了世界一種精神性的秩序。然而,我們最好將它只理解為“詩”,而不必理解為當代學院意義上的“哲學”——就知識的經驗根據和論證的邏輯嚴格性來說,我們無法讓“詩”去做它無法做到的事情。由于詩與形而上學都訴諸于“直觀”,它們二者是統一的,并且都與現代知識論所要求的“論證”無涉。
一般意義上的“史詩”可分為三種:英雄史詩、創世史詩和遷徙史詩。《黑暗傳》無疑屬于創世史詩。“黑暗傳”這一篇名,來自胡崇峻1984年發現的中國神話民歌的手抄本,這是一種從明末清初開始流傳于湖北神農架地區的喪鼓歌。螻冢在“后記”中認為:
《黑暗傳》中將“混沌”“玄黃”并置,有時候又分出先后,顯然概念很混亂。本人認為來源于明教――即摩尼教,其一是明教在明代受寵;其次是摩尼教的二元宇宙論“黑暗”與“光明”也就是“天地玄黃”的本土說法,也是流于喪鼓歌體系的非正統性的關于“陰陽”哲學體系的神話學表述。
由于中土明教將中國的陰陽哲學與摩尼教的二元論混合在一起,作為民歌的《黑暗傳》就具有了雜揉中國創世論與西亞創世論的曖昧性質。不過,螻冢對“黑暗傳”這一名稱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借用而已。“我的‘黑暗傳’和民歌版‘黑暗傳’在內容上絲毫沒有共通之處”——這就意味著,螻冢版本的《黑暗傳》并非對民歌的整理或改寫,而是他自己個體化的創造。
“一種個體書寫的史詩”如何可能,或者說在何種意義上可能?螻冢將西方個體史詩的傳統上溯至但丁(荷馬史詩仍然是集體史詩),在我看來,這一上溯是成問題的。這里的原因在于,但丁意義上的“史詩”或“詩劇”仍然是以情節和人物為其核心,它是對行動的摹仿;而螻冢在這里擴展或不如說改寫了“史詩”概念的用法,將一種基本沒有情節的、純思辨性質的創世論冥想也歸入到“史詩”的行列中。用螻冢的話來講,他所寫的《黑暗傳》是一部“體系史詩”。如果這種史詩成立,那么,這一意義上的個體史詩在西方就根本不應從但丁開始,而應從巴門尼德或赫拉克利特開始。那么,究竟《黑暗傳》在何種意義上可以被稱為“史詩”呢?我們不妨引用謝林的《世界時代》這一體系殘篇說明這一點。《世界時代》開篇的著名箴言,聽上去與螻冢《黑暗傳》擁有相似的聲調:
過去的被知道,現在的被認識,未來的被推算。
知道的事物被講述,認識的事物被表述,推算的事物被預言。
盡管《黑暗傳》所使用的主要詞匯、句式和修辭,都屬于西方(以及西亞)傳統,但在某些特定的措辭和思維方式上,仍然浸潤著中國古代思想的光澤。無論是“盤古創世紀”或“太極子”這個名稱,抑或是其中所遵循的中國創世神話的基本原則(見作者“后記”中列出的四個要點),都是從中國神話和思想中汲取的。它們一方面不同于猶太—基督教傳統中的“上帝創世論”,在另一方面由于強調“肉身向宇宙”的轉化,而與西方泛神論中的純精神傾向(精神創造世界)區分開來。因此,我們可以將螻冢的《黑暗傳》視為一個特殊的史詩文本:它既是西方意義上的“歷史”(口頭講述)和形而上學沉思,也是中國道論的現代轉化形式。
《黑暗傳》作為“一個煉金術士的一生”,其中的“煉金術”也正是在“轉化”的意義上被強調的。在榮格的解釋中,煉金術士從賤金屬中創造純金的舉動是對“精神之轉化過程”的深刻象征。“在物理層面上,這種特殊的石頭象征著宇宙的終極秘密,只有發現了這個秘密,才能把鉛變成黃金。在精神與個人的層面,它指的是藏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的秘密,這個秘密掌握著把自我轉變為自身的鑰匙。”(引自龐思奮《完整之夢》)而在螻冢這里,煉金術不只意味著精神或心靈中的轉化,同時,它也是宇宙中發生的物質—意識的轉化,是一個念頭向實在的“我”的轉化。創世過程就是神的煉金術,但神又是在這一煉金過程中被最后淬煉成形。
欄目責編:張艷茜 宋小云 劉全德 何超鋒 馬小鹽